夏季的清晨，曙光初现。
一间茅屋静立在晨光中，门口两侧整齐码放着劈好的原木，房楣上悬挂着半截风干的熏肉，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木制的窗户紧闭着，窗台上落着薄薄的花瓣。
屋内角落里摆着一个锁孔斑驳的旧木箱，中央的石砌火塘里积着厚厚的木灰，上方悬着一口黝黑的陶锅。一桶清水静静地立在火塘旁，水面映着微光。两张树瘤矮凳围着精修的石板桌，桌上摆放着陶碗炊具和一株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盆景，细长的叶片内部磷光流转，宛如一盏夜灯，为昏暗的屋内带来光明。它的根部抽出四支花苞，其中一支已然枯萎，剩下的三支也显露出颓势，一股特有的清香弥漫在屋内。
屋内另一侧角落，地上放着一块木板，木板上铺着草席上，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少女揉着惺忪的睡眼撑起身子。她瘦小的身躯裹在略显宽大的麻衣里，银白色的长发因缺乏打理而有些毛躁分叉。她利落地系好草鞋走到窗前，拿起靠在窗下的木棍，撑开一扇扇窗户。随着“吱呀“的声响，晨光倾泻而入，照亮了屋内每一个角落。少女转身来到火塘边，用短木棍在灰烬中翻找，很快掏出几个烤得焦黄的地瓜。又取来陶碗，盛了一碗水。
屋外传来鸟儿清脆的啼鸣，其间夹杂着昆虫细微的嗡鸣。少女快速吃完简单的早餐，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出去。
远处碧水如黛，青山含翠，一座座悬浮于空中巍峨的山峰被缥缈的云雾层层缠绕，若隐若现，在晨光的照射下蔚为壮观。
屋前窗边一棵开着粉色花朵的树枝下结着精巧的蛛网，晨光透过蛛丝上凝结的露珠，折射出绮丽的光晕。院子里错落有致地种植着各类奇花异草，都是少女父亲当年从地面世界精心带回的珍品。
她提着昨夜就备好的水桶，踏着晨露来到菜园。浇完水后，又走向左侧远处的茅草棚。那草棚占地颇广，中间林立着许多支柱隔断，大多已经闲置不用。
其中一处地面被特意挖成凹形，圈养着七八只旱地兽。这些巨兽体长两米，肩高近两米，圆头阔嘴，个个膘肥体壮。见少女走近，它们立即站起身，眼巴巴地追随着她的身影。待一筐筐新鲜草料倒下，看着它们大快朵颐的模样，少女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离开草棚，她拎起放在屋檐下的竹编背篓和刀具，沿着山径向上走去。经过崖岸时，惊起一群栖息的飞鸟，它们扑棱着翅膀慌张地朝对岸飞去。
望着远去的鸟影，她不禁想起五年前父亲离世后，那只暗夜始终不愿离去，在崖岸下的洞穴中筑巢而居，只在夜幕降临时出没。这么多年过去了，是否还认得她这个故人？
这时，群峰之间突然掠出一群长着透明羽翼的飞鱼，它们如疾风掠过山体，那些飞鱼头顶的花苞状器官紧紧闭合着，腹下生着锋利的鸟爪，此刻正收拢在鳞片之间。
密密麻麻的身影在阳光穿透下赤红色的光斑随着飞行轨迹拖曳出流星般的光尾，那光芒太过耀眼，凝视久了让人眼睛生疼。鱼群在空中不断变换着阵型，仿佛在躲避什么。
少女向前迈了几步。只见三只怪鸟从山脊后猛然窜出，宽大骨架般的翅膀上覆盖着层层叠叠的透明皮膜。瘦小的身躯与夸张的长喙形成诡异对比，那尖嘴几乎占据了整个身体的一半长度，喙下还垂着一个鼓胀的食囊。族里的老信使曾经在南方的暗崖迷雾见过这种鸟群。便给那鸟取名为骨皮鸟，没想到此处竟有三只。
三只捕食者紧追在飞鱼群后方，它们以诡异的飞行轨迹交错穿梭，细长的舌头如同鞭子般疯狂卷动，将前方的飞鱼一只只卷入血盆大口中。
飞鱼群拼命向远方逃窜。少女的目光追随着它们，脚步不自觉地沿着山间小径向另一侧奔去。多年前父亲曾许诺要送她一只漂亮的赤雾鱼当宠物，还告诉她这种神奇的生物既像鱼又像鸟，成年后会迁徙到潮湿的雨林生活。每到繁殖季节，雄鱼就会带着雌鱼产下的卵，飞往云雾缭绕的瀑布孵化新生命。那时的她日日盼着这一天，只是这个承诺，终成了永远无法兑现的遗憾。
远方的天际，一座翠绿山峰刺破云层，数道巨大的水帘从云端倾泻而下。千丈瀑布如银河垂落，轰鸣的水声响彻云霄。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光彩。整片山水被氤氲的雾气笼罩，若隐若现的轮廓宛如一条生命正在游动。
赤雾鱼群化作一道绮丽的虹光，义无反顾地冲入瀑布。刹那间，万千银珠炸裂开来。后方追击的骨皮鸟却在空中迟疑地盘旋，不敢靠近。
突然，瀑布下的深潭中窜出几道模糊的影子，以迅雷之势扑向空中，两只骨皮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拖入水中。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湖面激起滔天巨浪，水花四溅。待雾气稍稍散开，仅存的那只幼鸟发出凄厉的哀鸣，拼命振翅冲向云端。与此同时，一道赤红色的影子从密林深处冲天而起，向着逃窜的幼鸟追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
少女望着远方，眼中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惆怅。
突然，背后传来由远及近的呼啸风声，夹杂着兽蹄踏地的沉闷声响。少女转身，只见五头威风凛凛的跃鳻已奔至身前。五位中年男子利落地翻身下鞍，铠甲与兵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少女不自觉地后退半步，手指悄悄攥紧了衣角。
“壬壬啊，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为首男人身着青衣皮质铠甲，笑容可掬地向前迈了一步，眼角的皱纹里堆满慈祥。
少女抿着嘴唇，又往后退了一步。男子见状非但不恼，反而笑意更浓，朝身后招了招手：“快把东西都搬过来。“
四名布衣侍从应声上前，将三个精致木箱整齐排开。青甲男子压低声音道：“族长特意嘱咐我来看看你，问你愿不愿意回部落？
少女的目光在众人与木箱之间游移，警惕之色未减。
“如今你独自生活在这片区域，日子想必艰难。”男子叹了口气，铠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上回见你把最后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拿去换了白核，族长心疼得整宿没睡好。”
他轻轻拍了拍木箱，“昨儿用过晚饭后，族长就催着我今早就出发，给你带些吃穿用住。就怕你......”话到此处，声音已然哽咽，“受苦啊。”
男人见她依旧沉默不语，只得继续劝道：“你姑姑因病突然离世，全族上下无不痛心。可你执意守在此处，只会给自己徒增负担。待到期限将至，若缴不出资源，又占着这么大片领地......”话到此处，他猛然收声，只余一声沉重的叹息。
“什么资源？”少女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从小到大，家里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你姑姑......竟没告诉你吗？”男人面露诧异，“按领地划分，每六十日需向族里缴纳五头旱地兽，外加十枚纯净的绿晶。如今......只剩三十日期限了。”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往日有你姑姑在，尚能勉强应付。可现在......”
见少女脸色愈发苍白，他放柔声音：“族长承诺，只要你愿意回族，便安排你入住后殿，与王子公主同等待遇。从此再不必为生计奔波，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人阻拦。”
少女猛地抬头，眼中燃起怒火。“这些山头是我祖父用性命换来的！正是他带领族人迁徙至此，大家才得以安居乐业，摆脱殁族的侵扰。当年我父母与族长明言，这片领地将来由我继承。什么时候竟成了族中财产？凭什么？”
男人面露难色，低声道：“你父母过世后......你姑姑将这片领地......抵押给了族里。”
少女眸光微冷：“这事姑姑从未向我提及。”
“兽皮契约上可是有你姑姑亲手画押的印记。”青甲男子急忙道。
“那恐怕是你们弄错了。”少女声音清冽，“姑姑是姑姑，我是我。父母离世后，这片领地的主人就叫白壬，而非白虹。”
青甲男子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又迅速换上和善的表情。
后方一名布衣仆从忍不住插话：“小丫头，你可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这般优渥的条件，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另一名仆从附和道：“别再固执了，天底下哪还有比这更好的待遇？”他说着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远处天光乍现。一只通体莹白的飞兽破空而来，它头顶两处的犄角已化作耀眼的紫晶色，噼啪作响的电流在其间流窜。唇边两根触须也缠绕着紫色电光，周身雪白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星辉，随着疾驰带起的劲风如流动光带。背上展开的翅膀如吉光片羽。近距离才发现原来那是族里仅有的浮光兽。
浮光兽四足落地时，蹄下荡开一圈朦胧的涟漪。它优雅前行，足尖所过之处，那些萦绕着的飞虫纷纷避让。周遭花草无风自动，竟似有灵性般为它分开一条小径。
兽背上端坐着一位英姿勃发的青少年。约莫十六岁的年纪，眉目间自有一股逼人的锐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眉心至鼻梁上依次排列的符文，在阳光下流转着神秘的光华。兽皮轻甲外罩着的披风随风轻扬，腰间玄铁长剑古朴厚重。少年娴熟地勒住缰绳，在距少女三米开外稳稳停住，目光从容地扫过在场众人。
“白奇王子！”五名中年男子齐齐向那名少年行礼。
少年微微颔首：“我有要事与白壬相商，诸位请先回吧。”
几名布衣仆从不约而同望向绿甲男人。后者会意，拱手道：“既然王子有要事，我等改日再来。”转身时又对少女语重心长道：“壬壬啊，这事你好好考虑一下啊。若改变主意，随时可来寻我。”说罢率领众人驾着跃鳻绝尘而去。
待众人走远，白奇王子利落地翻身下鞍，几步便来到白壬面前。他身形挺拔如松，眉宇间的符文在近距离看更显神秘莫测。
白奇看着少女紧绷的肩膀，温声道：“好了，他们都走了，不必紧张了。”说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奇哥哥，你怎么突然来了？”少女眉间的戒备稍稍放松。
“你还不知道吧？”白奇走向一旁平坦的草地，目光警觉地扫视四周。
“这一带现在归我负责巡逻。”他顺势坐在草地上，从怀中取出一封兽皮信。
“山上近来不太平，地面那些吃人的兽类不知怎么溜了几个上来。在没清剿干净前，你独自住在这里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他将信递给白壬。
白壬默默在他身旁坐下，接过信封时指尖微微发颤。
“今早陕叔叔刚送到的。”白奇注视着消瘦她，眼露担心。
旁边的树木在风中簌簌作响。白壬读完内容，眼睫轻颤，目光投向远处苍翠的山峦。
“若我按时缴纳资源...是不是就能保住父亲留下的这片山地？“
“保不住的。”白奇摇头，声音低沉。“两日前有人向父亲提议......”
“奇哥哥怎么也像那些人卖弄玄虚？”白壬忽然转头，嘴角扬起一抹俏皮的笑意。
白奇无奈地笑了笑：“若你不交出这片山地...恐怕就得准备与东章兄弟成亲了。”
“哦？“白壬惊讶。“到底为什么啊？为什么非要这片山头”白壬失落的低下头。
白奇忍俊不禁，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东章家想接手这片区域开采资源。”
“以前你父母在时没人敢觊觎，现在……”
白壬轻轻点头，指尖摩挲着兽皮信边缘：“星孤叔在信上说，若此处已无我容身之所......让我去戈都寻他。”
“离开族群？”白奇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少女目光坚定：“即便交出这片山地，等待我的恐怕也是凄惨结局。说不定......真会如你所言，某一天被迫与别人成亲。“
白奇沉默良久，喉结滚动：“外面的世界......活着太难。”
“若我......成为行使呢？”
白奇霍然起身，他紧紧盯着白壬，“你知道成为行使意味着什么？”
“我愿意一试！”
“失去族群的庇护，你一个普通人在外根本活不下去！”白奇声音发颤，“我不愿看到你......”
“奇哥哥，如果有一天我…！”白壬眼神一转看着她的奇哥哥。
白奇转身背对着她：“......我该走了。“
“奇哥哥！“白壬急唤。
少年驻足，却未回头。
“既然保不住这片山地......“白壬声音轻若蚊呐，“能帮我最后一个忙吗？“
“带你去见陕叔？”
少女点头，发丝在风中轻扬。
“好。“白奇终于转身，“若陕叔愿意见你，我会再来。“他正要离去，突然想起什么，从腰间的皮囊中取出一枚剔透的绿晶。
白壬后退半步：“这......“
“我自己挣来的。”少年固执地递上前，“收下。否则答应的事免谈。”
少女迟疑片刻，终于接过：“将来双倍奉还。”
白奇闻言一怔，随即利落翻身上鞍：“谁要你还了？”话音未落，浮光兽已腾空而起，扬起的尘土中，少年身影渐远，只余风声呼啸。。
白壬收起微微发烫的绿晶，提前背篓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去。草地上那几个精致的木箱在夕阳下泛着光泽，却始终未能留住她的一瞥。
夜幕降临
白壬终于忙完一天的活计。她坐在斑驳的石桌前，在那盆发光盆景的照耀下，她指尖轻颤着展开叔叔送来的兽皮信。
忽然，她周身泛起银色的微光，瞳孔渐渐染上星辰般的色泽。在异变的视觉中，信纸上原本的字迹竟化作细碎的光芒，重新汇聚成两个闪烁的大字，“脚下”。随即慢慢消散。
少女猛地站起，兽皮信从指间滑落。她在简陋的屋内来回踱步，地面发出细微的噗噗声。“脚下...”她喃喃自语，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地面，“究竟指的是什么？”月光从窗口间漏进来，将她徘徊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