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捕捉一个时代的光影——《芙蓉女儿》阅读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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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谈正衡先生是老朋友了,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一直厮混到今天,屈指数来也有二十好几年了。他的散文,是我所熟悉的,写了很多,总是让我馋得流口水的那种。后来结集在大江南北的几个出版机构出版,得天下人热捧,一时风行,闻名遐迩。

在戊戌年这个溽热的夏天,谈先生要到欧洲去旅行,临行前突然交代,要我给他的新写的长篇小说《芙蓉女儿》做个序言。我当时还是吃惊不小,再三推托:鄙人何德何能,竟敢给先生作序?!但是他一口咬定,说是我早就答应了的。推托不成,只好赶鸭子上架。

关于这次作序事件,还要从去年的一次聚会说起。去年秋天的某一日,谈先生来电话说是要做东约餐。我也没有正经当回事,因为朋友们三天两头找个由头聚会,也是很平常的事情。谁知第二天下午,他弄了两三辆车,一下子把我等一干人拉到了离市区几十公里远的当涂黄池。黄池出茶干,市面上到处都是卖的,我当然知道这个地方。但是,我们那天并没有看到茶干,而是饱览了这个衰落小镇安宁清怡的田园风光。

晚餐是在黄池一个果树园里进行的。一条土狗屋里屋外地转悠,边上的网围里一大群公鸡母鸡已经上笼。我们一帮子人在屋里摆开两张大圆桌子,吃着从附近农田及鱼塘里采获来的菜肴,喝着小酒。就在我等渐入佳境之时,谈夫人李大姐似乎早有预谋地说起谈先生早年为文的轶事来。还提到谈先生当年给她写的情书,娓娓道来,字字句句,声情并茂。谈先生也仿佛重回少年维特时光,更是即兴大声诵读情诗一首。我等座中大呼小叫,敲碗拍凳子,不一而足。酒酣耳热之际,谈先生说要写小说,李大姐说她支持。谈先生说李大姐也是大家闺秀出身,李大姐当然也就当仁不让。谈先生说要写他的岳母,写他岳母在烽火连天岁月里的求学经历,说她老人家是一个传奇女子,也是从南陵徐家大屋出来的。我断断续续听了几个零碎的情节,就随口说到:“可以非虚构,或纪实。”

谈先生的写作是个急性王,他那雷厉风行的劲头,那种抓住灵感的尾巴一挥而就的豪情,经常让我等目瞪口呆。黄池聚会后三四个月吧,他老兄就把稿子发给了我,一口咬定要我写序,还说就是按照我说的“非虚构”的路子写的。于是乎,我就在炎热无比的戊戌年的夏天对着谈先生的《芙蓉女儿》写出下面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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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女儿》以女主人公李芙初为叙述视角和贯穿性人物,通过她的经历和交往,讲述了陵阳(南陵)的历史和人物。小说虽然没有特别显示讲述人的角色,但讲述人李芙初的讲述行为还是隐约可以看到的。由李芙初,小说牵系出了她的同母异父的姐姐黄浣莲,讲述了她的好朋友傅菊英的故事,陈采薇的故事,堂妹小芙子的故事,以及母亲的故事,还有姐姐同事陶婕的故事。

作为小说中人物,李芙初从少女到出嫁,一直是一个可爱淳朴又有教养的女孩子。她虽然是湘军将领李成谋的曾孙女,但毫无骄纵和侍宠的秉性;她经历战争的血与火,经历惊险和苦难的跑鬼子反,但依然能够保持着平和的心态和女性知识分子蕴藉的涵养。也许是顾忌到尊者的形象,这个人物更多地充当着讲述者的角色(尤其是后半部),她对于小说中诸多事件介入得还不够,尤其最后她与希惠的结合来得过于突然。小说主要是围绕着她来构建人物网络的。

小说对李芙初的同母异父姐姐黄浣莲的叙述最多。黄浣莲由于生父去世早,性格一直很独立,后来在小学和中学里教书。从小说的暗示可以知道,她是共产党圈子内人物,在个人感情生活上,她与她的同志邵运柏一直若即若离。这是一个可敬但欠缺一点可爱的女性。在李芙初女伴中,陶婕的形象较为鲜明。陶婕是一个长相俊俏的美术老师,在抗战中沉沦,成为伪军司令张昌德的姨太太,获得了大量的地产和房产,抗战胜利后,受到惩罚,变得无比的失落和颓丧。作者通过李芙初的眼光,剖析了人性的沦丧,批判中有着同情,同情又有着恨铁不成钢的指责。傅菊英,她的流氓起家的父亲在模范街开了家东南旅馆。傅菊英虽然性子柔柔的,但是,却死心塌地爱上了一个受伤的国军排长,并且义无反顾地跟随他去了四川泸州老家。爱情让一个柔弱的女孩子爆发出刚毅的性格。读到这个女子的行止,我对她由衷而生出敬意。

在所有的女孩子中,采薇是作者着墨最多的女子。她的身为大牌律师的父亲,她的客死异乡的爷爷和殁于内战的姑父,以及到四川逃难的过程,都有一个完整的交代。而在采薇身上,作者最为钟情的还是她的性感和美艳。她少女时代的眸如秋水,成年后的熟女风韵,以及与这些相伴而来的各式各样凸显和绽露身材的旗袍……她的露出的脚踝,以及额前飘动的几绺头发,还有她的姿态、文才和叛逆的情感,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崇拜英雄的美艳少女,嫁给了有着英雄般威权的袁佩璋,那种飞蛾扑火般的精神也是意料之中的。但是,如此美丽的女子却死于难产,总让人感觉到于心不甘,造化弄人。我认为,采薇这个人是有一点魔性的。联想到那个刚出场就被黑暗吞噬的美丽的外乡女子易浩,连同仅仅提到姓名也是死于产后风的江秋月,似乎都是一种前兆暗示:极致的美艳,总隐匿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毁灭……这就是现代美学的悲剧精神。

相较于女性形象的精彩,《芙蓉女儿》中的男性形象大多是走马灯式的人物,不但讲得少,而且大多作为陪衬,只有极少数几个如教师江清越和邵运柏、校长戴凌洲、湘籍巨绅张和声、国民兵团头领袁佩璋等较有特色。但总体来说,男性的形象没有女性的形象那般出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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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谈写东西的特点,据我所了解,断不会只关注儿女情长,他的作品,是喜欢文抱风云字含流沙的。这部《芙蓉女儿》也是如此。

《芙蓉女儿》写了一帮小女孩的成长和命运,可以说是女人的成长纪事。但老谈却将她们的坎坷命运放到历史长河里去淘漉的。而这段历史,就是南陵的地域史和老谈岳母的家族史,还有南陵中学的源头史。

老谈是一个有着很深故乡情结的文人,他的二十多部作品大都以故乡南陵的历史文化和山川草木为背景。这部《芙蓉女儿》,乍看题目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以为就是写花儿草儿的,读了我才知道,原来小说的主人公们大多都是湖南人的后代。李芙初及其姐妹们,她们几乎都是清朝末年靠镇压太平天国发迹的湘军将领李成谋的后人。“太公李成谋,当年率军在芜湖一带与长毛太平军反复厮杀,后来出任长江七省水师提督兼领南洋水师大臣,便将唯一女儿许配给了徐文达的长子徐乃光。”徐文达支持清军平叛,后也坐上两淮盐运使的宝座,高官厚禄。血脉衍传,直至李芙初这一代。“芙初和小芙子,还有她俩各自的爸爸,皆出生在徐家大屋西宫,她们家族几十年的故事,都藏在这座宏深老房子里。”

当然,李芙初的家族史,是通过即时回忆和插叙闪回的手段来展现,而这些历史场景则插入在小说的现实时间里。小说的现实时间,则是从抗战到解放前夕的这一段历史。从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七日日军轰炸陵阳城开始写起,一直到解放军渡江前夕李芙初结婚,也就是所谓的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

小说中的历史是有两段的,但是,在老谈的叙述中,它们是折叠在一起的。而两段历史的见证人和经历者,又都是围绕着“芙蓉女儿”们的现实命运来展开的。

这部小说当然没有叙述“芙蓉女儿”们的现在状况,但是,小说又显然存在着一个回忆的视角。谁在回忆呢?当然是叙述人李芙初在回忆。李芙初不但睹物思人,而且从历史中获得了自豪感和沧桑感。当然,这种自豪感和沧桑感,也是作者老谈的。读老谈的这部《芙蓉女儿》,我也从他所叙述的历史场景中获得了自豪感,并感受到一种沧桑漫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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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谈将这部《芙蓉女儿》定位为“非虚构”小说。如此定位,从逻辑上来说有点矛盾,但是,在文学叙述又未必不可以。

《芙蓉女儿》的写作初衷,当然是写李芙初的,但是,在实际的写作中,陵阳历史的强大牵引力,使得老谈不能不向它靠拢。结果就是:我们的老谈将李芙初作为一条穿引的红线了,从而把那么多的人物那么多的事情,都穿到了一条线上来了。所以,《芙蓉女儿》与其说是写人的小说,不如说是写事的小说;而且还不是写李芙初一个人的事,而是写了南陵人物十多年间的为数众多的事。而这些事,大多都是有鼻子有眼,据我看来,都是非常真实可信的。

我接触了许多的小说家,他们都热衷于表现历史。他们与我谈论他们小说中的历史是如何的真实靠谱。老谈也是如此。他的这部《芙蓉女儿》中的李芙初祖先李成谋家族、徐文达家族的历史都是真实的,有关南陵抗战前后的诸多历史事迹和历史人物特别是南陵中学艰难创办的过程也是真实的。对于作为地方史家老谈来说,将其带入历史中叙述也是有效的。

但是,历史是碎片化存在的,也就是说很多的历史材料,都是缺乏内在逻辑。而这种碎片存在的历史资料,断不能就这样的存放于小说中的。可以说,真实历史的碎片化和非逻辑化,为文学的想象提供了胜场。老谈在小说的开头就展现了他的文学想象的表现力:日军飞机的轰炸,血肉横飞,几个主人公纷纷出场。这样开端设计,就如同好莱坞电影《拯救大兵瑞恩》一样,很有视觉冲击力,很有文学表现力。此外,陵阳城在小说叙述的时段里的历史其实也就十年多一点的时间,并不算很长。但是,在这十年多一点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事情可以说千头万绪,极为庞杂。诸如“跑鬼子反”,陵阳各种政治势力的争夺,当地驻军变脸式的所作所为,多种学校的开办和关闭、重组的状况,以及相关人等在各种事体中的纠葛斗争,等等。老谈要将这许多的材料都纳入小说的叙述,是非常的不容易,更何况他所借助的叙述者仅只是一个成长中的少女李芙初呢?!从小说通过李芙初对这诸多的历史资料的识见、编织及传达来看,还是有点零乱的。但,故乡情结和历史情结之下,二者得兼是比较难的。从小说的角度来说,若是能将李芙初的形象和穿针引线的功能加强,在诸多的历史资料中有所取舍,或许能够收到更好的文学表达的效果。因为小说家并不负责再现历史,历史不过是小说家的材料。

投鼠必然忌器。文学性强化,必然损害历史的真实感,尤其是触及叙述人李芙初的形象,这是老谈在伦理上的顾忌。因为谈先生已摆明,叙述人李芙初就是她的岳母李芙初……换句话说,还是所谓的“非虚构”在作怪,因为一旦让李芙初成了文学形象,赋予太多文学元素,就远离了历史与现实中的岳母李芙初了。那如何向老人家交代呢?!我想老谈在塑造李芙初形象的时候,也是很难心的。

文学中的历史表现,向来都是比较纠结的。有无数的理论家写了无数的文章来讨论这个问题,但到头来还不是捣糨糊——我只好如此安慰老谈了。

但以上所有的这些纠结和两难,一点也不妨害这部《芙蓉女儿》的艺术成就。老谈有一强大优势,就是对于南陵地方史的掌控,对于江南风情民俗和老旧物事的知晓……凭着对于那个特殊历史阶段的展示,摹绘了风云变幻又浩荡前行的江南家族和地域标识显明的一干人众,而且,非常的丰富,也非常的生动!老谈热烈、典雅,且稍显卖弄的语言,极其具有感染力,甚至魅惑力;他的对于自然风物的精微刻画,他的仿佛苏轼重生的古诗词,更是令人感叹,击节的。

历史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不记忆,历史也就死了。当我们恢复了记忆,历史也就复活了。复活的不只是耶稣,在中国人的记忆中复活的首先是我们的先人。老谈的这部《芙蓉女儿》,就是一部复活历史记忆、复活家族记忆、复活地方记忆的杰作。

如此说来,南陵是有幸的!

老谈在欧洲玩耍的时候,我将他的序写好了。本想说几句不好的话,但还是被他的文本说服了。

是为序。

方维保

(方维保,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安徽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芜湖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