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尽头,便是李纲的府邸。
说是府邸,其实不过是一座稍显宽敞的旧宅院,还是朝廷临时拨付的。
连门楣上“李府”二字都仿佛失了光彩。
两道身影在巷口停驻片刻,正是陈东与陈南兄弟。
“呵,车马绝迹,人走茶凉,这就是应天府如今的世道。”陈东看着这冷清景象,语气中的愤懑几乎要溢出来,“想当初李相公……”
“阿兄,感怀的话,进去再说。”
陈南则相对平静许多,他打量着这座宅院,心中五味杂陈。
这位名震天下的主战派领袖,终究还是没能拗过那股南逃的暗流。
陈东这才迈步上前,叩响门环。
咚、咚咚。
好半天,旁边的小侧门“吱呀”一声,探出个老仆的头,满脸警惕。
“找哪位?”
“学生陈东,携弟陈南,求见李相公。”
老仆浑浊的眼珠子上下转了转,似乎认出了陈东——前些时日伏阙上书的太学生领袖,在应天府也算小有名气。
他犹豫了一下,侧身让开:“相公……相公正在书房。二位请随我来吧。”
穿过略显萧条的前院,庭中草木疏于打理。
老仆在书房门前停下,轻轻叩门。
“相公,两位陈姓书生求见。”
“让他们进来。”里头传来一声疲惫的回应。
门一推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墨香,还夹着药味儿,直冲鼻子。
书房陈设简单,书架挤得满满当当,桌上文书奏章堆得乱七八糟。
李纲坐在书案后,一身素袍。
面容比陈南想象中苍老了许多,鬓角已染上风霜,眼窝深陷,透着难以掩饰的倦意。
但他腰背依旧挺直,目光扫过二人时,那份属于名臣的气度仍在。
瞧见他们进来,他才勉强撑直了些腰背。
“学生陈东!”
“学生陈南!”
“拜见李相公!”兄弟俩齐齐躬身。
“不必多礼,坐吧。”李纲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坐下。
目光在陈东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几分了然,“少阳来了。伏阙之事,老夫听说了,你有风骨,是好样的。”
陈东闻言,眼眶一热,积压在胸中的愤懑与委屈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得礼数了,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相公!学生今日前来,并非为了个人荣辱!而是为国事!为中原亿万生民!
如今黄潜善、汪伯彦两个奸贼把持朝政,蛊惑官家,一心南逃!他们置祖宗基业于不顾,置北方水深火热的百姓于不顾!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相公,您是朝廷柱石,是主战的旗帜,万万不能就此罢黜离京啊!恳请相公力挽狂澜,上书官家,坚定陛下北伐之志,诛杀奸佞,重整朝纲!否则,大宋危矣!中原危矣!”
李纲就那么静静听着,脸上木然,只是眼底深处,滑过一丝苦涩。
等陈东喘匀了气,他才慢慢开口,嗓子沙哑得厉害。
“少阳,你的心,老夫懂。你说的这些,老夫哪个不晓得?哪个不痛心?”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外面灰沉沉的天。
“可眼下……唉!金贼势大,兵锋正锐,河北、河东糜烂,朝廷新败,元气大伤。汴京围城之耻,犹在昨日啊!”
“手里有多少兵?能战之将有几人?国库里还有多少钱粮?这些,你想过吗?”
他转过身来,目光扫过陈东和陈南,那样子让人心里发沉。
“更何况,官家……官家年轻,骤登大宝,对金人畏惧之心甚深。黄、汪二人又日夜在旁进谗,极言南渡之利,官家心意已动,非老夫一人之力所能挽回啊!”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泄了气的疲惫。
顿了顿,似在权衡着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
“老夫去相之后,也曾反复思量。如今应天府四面受敌,无险可守,粮草转运亦是艰难。强守于此,一旦金兵大举南下,恐重蹈汴京覆辙,玉石俱焚……
甚至想过,是否……是否该劝谏官家,暂退南阳、襄阳一线,凭借汉水之险,扼守荆襄,稳住阵脚,徐图恢复。
至少……至少能保住江南半壁,留得一线生机,以待将来……”
话说到最后,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陈南一直静静听着,此刻深吸了口气,对着李纲深深一揖。
“相公!恕学生斗胆,此言……万万不可!退守南阳、襄阳?这与黄潜善、汪伯彦之流鼓吹的南迁,在天下人看来,又有何区别?!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陈东也惊了,但陈南的话瞬间点醒了他,他激动地跟上。
“是啊,相公!二郎说得对!一旦退过淮河,便是放弃中原!放弃祖宗陵寝!放弃两河无数翘首以盼王师的父老!人心一散,士气一泄,还谈何恢复?!
到时候,我们便真的成了偏安一隅的残喘小朝廷,再无北伐之望!这与亡国何异?!”
“竖子!你……你懂什么!”他下意识地厉声呵斥,但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啊,退守南阳襄阳,是他反复推演,自认为最不坏的选择,是为了给大宋留下最后的火种!
可在天下人眼中,在这些热血青年眼中,这和黄潜善、汪伯彦那群懦夫的“南狩”,界限竟是如此模糊吗?!
陈南死死盯着李纲,一句比一句重。
“相公可知,‘南渡’二字,如今在应天府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背弃!意味着逃跑!意味着将中原拱手让与金贼!
黄、汪二人正是要借此彻底断绝北伐之念,好在江南苟且偷安!您若也主张南退,岂非正中他们下怀?岂非自毁长城?!”
他上前一步,几乎是逼视着这位曾经力挽狂澜的宰相。
“相公一生忠义,力主抗金,天下敬仰!您这一退,毁掉的不是一座城,不是一条战线,是天下抗金的决心!是军民心中的那点光!
这光一旦灭了,人心尽失,纵有江南沃土,亦不过是苟延残喘!
届时,别说恢复,便是自保,亦是痴人说梦!”
字字句句,不带脏字,却比刀子还狠,一下下剜在李纲的心上。
“相公!您这一念之差,与误国、与叛民何异?!”
李纲张了张嘴,那句“竖子”后面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看着眼前这年轻人,那股子劲儿,搅得他心乱如麻。
这些话,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将他那些自以为是的“苦心”和“无奈”灼烧得体无完肤。
这让他感到一种锥心的羞辱。
书房内气氛一时凝滞,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