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先苟住

小院不大,甚至可以说逼仄。

陈设简陋,看得出是临时租赁的。

安顿好妻子在里屋休息,陈东将陈南叫到外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说吧,家里好好的,为何要带着你阿嫂冒险来此?”

“还不是担心你!阿兄,伏阙上书,泣血叩请,长跪三日!

你这是要把自己往绝路上推啊!”

“住口!”

陈东猛地一拍桌子。

“我所行之事,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民,何惧生死?!

倒是你,不在家守着门户,照看你阿嫂,跑到这凶险之地来做什么?

还敢妄议朝政,非议兄长?!”

陈南看着他那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架势,只觉得一阵头疼。

跟这种一根筋的理想主义者讲道理,简直比对牛弹琴还费劲。

“行行行,我不跟你争这个。”

陈南叹了口气,硬顶只会让事情更糟。

换了个话题,试图将谈话拉回现实层面。

“阿兄,你跟我说说,你来应天府之后,到底都发生了什么?面见官家的情况如何?”

提到这个,陈东原本激愤的神情黯淡了下来,眼神里是失望、屈辱,甚至有些茫然。

他沉默了好一阵,才缓缓开了口。

原来,他抵达应天府后,凭借着当年太学领袖的名声,和那份“伏阙上书”的资历,倒也很快得到了面圣的机会。

第一次觐见,是在一座压抑沉闷的偏殿。

年轻的赵官家,面色疲惫,眼神闪烁,明显被连番的国事和惊吓搞得心力交瘁。

身边一左一右,站着如同门神般的黄潜善和汪伯彦。

陈东当时热血上涌,也顾不得许多。

当场就慷慨陈词,痛陈靖康之耻,细数二帝蒙尘之辱,力主北伐。

他引用光武帝刘秀据守河北、最终中兴汉室的典故,力劝赵构以应天府为根基,整军备战。

更直指黄、汪二人蛊惑圣听,主张逃跑,是误国奸佞,恳请陛下立即罢黜。

重用李纲、宗泽等主战派,早日迎还二圣……

他说得声泪俱下,唾沫横飞。

结果呢?

赵构似乎被他开头那番声情并茂的陈述,打动了那么一秒钟。

但没等官家细想,黄潜善、汪伯彦便以“国力未复,时机未到,不可操切”为由头,三言两语就浇灭了那点火星。

这位九五之尊立刻又缩回了那副不耐烦又警惕的壳子里。

“……我还没说完,官家就挥着手,像赶苍蝇一样,让殿前司的侍卫将我‘请’了出去。”

陈东拳头握紧,声音发颤。

“被那两个侍卫像拖死狗一样拖出殿门,还听到黄潜善在背后冷笑!

汪伯彦更是说什么‘此等狂悖之徒,不知天高地厚,若不严惩,恐乱朝纲’!”

“我当时就忍不住,在殿外高呼‘奸臣误国!陛下若信此二人,大宋亡矣!’”

陈南听得眼皮直跳。

好家伙,这仇恨值……直接拉满了啊!

他看着自家兄长那副悲愤交加、恨不得立刻再去宫门口死谏三百回合的表情,只觉得眼前发黑。

强行过滤掉兄长那些激动的情绪,抓住关键信息。

“那……阿兄,你被赶出来之后呢?官家就再没召见过你?黄、汪二人呢?他们可曾派人来找过你麻烦?”

“麻烦?”陈东冷笑一声,“他们倒是想!只是我陈东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我被赶出宫后,便直接去了太学设在行在的临时学馆,将此事告知了诸位同道!

一时间群情激愤!这才有了后来的伏阙长跪!

官家或许是忌惮舆论,或许是李相公暗中周旋。

黄、汪二人暂时倒也没对我怎样,只是派人日夜监视着这处小院,形同软禁!”

陈南点了点头,这倒是和他了解的情况大致吻合。

“那……欧阳澈呢?欧阳德明先生。”

他得确认下这位“战友”的动向。

说起欧阳澈,陈东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一些,眼中透出点暖意。

“德明前些日子来过,就是他告知你们你们北上之事,还……还说了清娘有孕之事。”

提及妻儿,陈东眼中闪过复杂难言的情绪,似有愧疚,似有暖意,但很快又被忧愤覆盖。

“唉,此人亦是真正的忠义之士,有古君子之风!与我一见如故,志同道合!

我等彻夜长谈,皆为国事忧心如焚,痛斥奸佞误国。

德明也曾劝我……劝我以家事为重,暂避锋芒。

然国事如此,我岂能苟且偷安?

只是如何破局,我等亦是苦思良策,恨不能立斩国贼以谢天下!”

志同道合?!

陈南心里苦笑。

可不是志同道合嘛!

历史上就是这两位老兄,外加另外几位猛人,一起联名上书。

措辞激烈得直接把赵构的肺管子都给捅炸了。

然后……然后就整整齐齐地一起被砍了头!

成为大宋砍向文人士大夫的第一刀。

幸好,半路截胡了欧阳澈。

给他灌输了“曲线救国”的理念,也不知道当初计划实施得怎么样了。

“阿兄,”陈南稳了稳心神,决定不再绕圈子,必须直面最核心的问题,“你刚才说,你力劝官家……迎还二圣?”

“不错!”

陈东又挺直了腰杆,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又回来了。

“迎还二圣,乃是天经地义!是我大宋臣民的共同期盼!

是凝聚人心、同仇敌忾、共御外侮的最强号召!

更是我等为人臣子,救君父于水火的职责所在!

若连迎还二圣的旗帜都不敢打,何谈恢复中原?何谈中兴大宋?!”

“可是阿兄!”陈南急切地打断他,声音也有些控制不住地提高,“你想过没有?‘迎还二圣’这四个字,在当今官家听来,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拨乱反正!意味着正本清源!”

陈东毫不犹豫地回答,语气斩钉截铁。

“不!”陈南摇着头,近乎恳求地看着他。

“阿兄,你冷静想一想!

‘迎还二圣’固然是天下臣民所盼,可对当今官家而言,这其中牵扯何其复杂?

你想,官家新登大宝,根基未稳,北有强敌,南有流民,正是心神不定之时。

此时提及迎还之事,万一……万一让官家误会我等用心,以为我等不尊其位。

反而将他推向黄、汪那一边,岂非弄巧成拙?

黄、汪二人为何能得势?不正是因为他们所言所行,更能让官家‘安心’吗?

因为黄、汪主张南逃,虽然苟且,但至少能保住他的皇位!

阿兄,咱们的目的是救国,是恢复。

而你的主张呢?

他只会觉得你是在否定他!

听着忠肝义胆,实际上却是在刨他的根啊!是在逼宫!

若因此事反而让主战之路更添阻碍,岂不是……岂不是事与愿违,亲者痛仇者快啊!”

“住口!二郎,休得妄言!”

陈东脸色煞白,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仿佛被陈南的话刺伤。

“官家虽年轻,却非昏聩!

岂能……岂能因一己之私,便置父兄于不顾,猜忌我等忠臣?!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仁厚?猜忌?”

陈南苦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悲凉。

“阿兄,他是皇帝!

是刚刚在兵荒马乱中,捡了个皇位的皇帝!

他现在最怕的是什么?

是金人吗?或许是。

但他更怕的,是丢掉屁股底下这把龙椅!

是有人质疑他得位的正统性!

‘迎还二圣’,恰恰就戳中了他最敏感、最恐惧的那根神经!

你天天把这刀子晃来晃去,还指望他信任你?感激你?”

陈南直视陈东说到。

“你这是自绝于官家!

是亲手把刀柄塞到黄潜善、汪伯彦那两个老贼手里。

让他们名正言顺地把你打成‘名为忠义,实则包藏祸心’的奸党!

阿兄,你醒醒!”

“难道…………难道就因为这个,我们就该眼睁睁看着二圣在北国受苦?

就该坐视黄、汪这两个奸贼蛊惑君主,断送我大宋江山吗?!”

陈东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已带着火星。

陈南知道历史走向,再看着自家兄长这副随时准备慷慨就义的模样,也忍不住火大。

……

“咳咳…少阳……”

里间,传来吴清蕙的呼声。

外间,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一滞。

陈东眼中怒火未熄,瞬间又被关切取代。

陈南也松了口气,暗道阿嫂这声呼唤来得正是时候。

再争下去,只怕大哥这头犟牛真要撞死在南墙上了。

“清娘,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陈东他也顾不上跟自家兄弟争辩了,几步便跨进了里屋。

陈南紧随其后。

吴清蕙正扶着床沿,从床上坐起身。

近六个月的身孕让她的身形显得有些笨拙。

“少阳,我无事,只是……”

目光扫过丈夫铁青的脸和小叔子紧皱的眉头,轻轻摇头。

“二郎,一路劳顿了,你先出去歇会;我与你阿兄说些体己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