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享福。

1

[闭嘴,再出声老子剜了你的眼睛。]

满脸横肉的汉子跨坐在我身上,粗壮的手指死死钳住我的脖颈,巨大的窒息感如潮水般层层叠叠地压过来。

我声嘶力竭地反抗,可这点力气仿佛石沉大海,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豺狼般的眼神,一点点将我蚕食殆尽。

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挣扎着看向不远处阖着眼卧在玉塌上的男人。

男人肩宽腿长,生的皎皎如朗月,是南朝威名赫赫的南小将军。

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将我身上的王麻子捅个对穿,可我知道,他不会那么做。

王麻子就是他找来的,他巴不得我尽快去死,好给他心上人偿命。

斑驳的血迹从我下身蔓延,随着我的动作在青石板上脱出长长的血痕。

南砚懒懒抬眸,将高位者的姿态学了个十成十,此刻正自上而下逼视我。

[退婚,我饶你一条生路。]

我被他折磨的生不如死,忙不迭地的点头,

南砚脸黑的像锅底,眸子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愫。

[烟棠令,你还真是不知廉耻。]

我笑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

我怎么不知廉耻?

南朝的寻常女子都视贞洁为生命,更何况我一个郡主。

威风凛凛的南小将军,他的刀向来只往最脆弱的心口扎。

2

上京都人人都道我和南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为战功赫赫的南小将军,我为身份尊崇的郡主。

我与他的亲事是皇帝为了拉拢武将一脉钦定的。

为了这一纸婚书,我足足等了他三年,与我年岁相当的闺阁女子多半都出嫁了,只有我依然守在原地等他。

三月阳春,在山花烂漫的最好时节,我就要嫁他。

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我在南朝护国寺叩首三千,只为求神佛保佑南砚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光阴如梭,郡主府的梅花开了又谢,我的愿望成了真。

可南砚却带着一身军功告到御前,屠了汝阳王府满门,逼我退婚。

南砚身后的人一直是我,我为了让他青云直上,安安稳稳地打仗,染了满身血腥。

过我手里的人命不知道有多少,青楼女子,官眷贵妇我都杀过,午夜梦回,那些漂泊无所依的亡魂总是向我索命。

我从未有一刻后悔。

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要再见他一眼罢了。

我干的事儿,南砚心知肚明,他厌弃,他鄙夷,他自诩清高,心里恶心的要命,却从未对我说过。

面上仍要装出一副感人至深的模样,好让我继续帮他谋划前程。

即便这些事都是为他所做,

即便他的的确确得了好处,为此平步青云,成为风头无两的南小将军。

别说我等了三年,就是三十年,他也不会看我一眼。

3

南砚瞒着我养了外室,青楼女子陆绾,

他爱她爱到了骨子里,

南砚曾为她和国公府的范公爷大打出手,

当年南砚不过是一介草根,如断根漂萍,既无强大的父族势力,又无人赏识。

故而格外贪恋陆绾的温柔乡,

他那时候没本事,在外受了委屈无处倾诉,而我性格强势,因而不愿同我多讲话。

皇帝重文轻武,武将被打压的很厉害,武官官职严重贬值。

南砚与公爷结了梁子,可想而知是什么下场。

他被诬陷下狱,不问青红皂白的上刑。

我差人将他从牢里接出来时,他已经烂的快要发霉,浑身血肉模糊,将将吊着一口气。

可他嘴里仍然念叨着陆绾的名字。

我找了无数奇珍灵药才把南砚的伤养回来。

南砚前脚踏进鬼门关,他的心上人后脚就与左徒司马毂勾勾搭搭,

后来南砚奉旨出征,人不在京都。

没过多久,陆绾就与司马毂私定终身,大着肚子进了左徒府。

陆绾为了摆脱下九流的身份费尽了心力,老太师,也就是司马毂的父亲,

嫌弃陆绾卑贱,原本不肯叫她嫁入左徒府,

岂料陆绾还未过门就被搞大了肚子,

高门勋爵最重面子,尤其忌讳名誉有损的事宜。

陆绾和司马毂二人无媒苟合的丑事一旦宣扬出去,

左徒府便会为人笑柄,被压的抬不起头。

可太师的妻子刘氏,心疼司马毂子嗣稀少,更不忍司马氏血脉流落在外,便劝着梁夫人喝了陆绾的妾室茶。

左徒府当家主母梁夫人簪缨世家,是个说一不二的狠角色。

接纳陆绾,却不肯为她出钱置办婚事,甚至动了去母留子的念头,

陆绾为此掏空了在青楼积攒的全部积蓄,

将将巴巴的保全了姓命,没失了脸面,

陆绾大着肚子不方便侍寝,司马毂又花心,失了新鲜劲儿,久而久之地厌弃了她。

[宁为农夫妻,不为公府妾],陆绾致死也没明白这个道理。

4

梁夫人母族势力强盛,论家世样貌匹配皇子也不为过,可惜少年重病伤了根骨,不能生育,适才委身司马毂这么个好色的软蛋。

左徒府上下最看重子嗣,梁夫人无所出,太师自然将陆绾肚子里的孩子视若珍宝。

梁夫人设计陆绾难产,肚子里的也没保住,一尸两命。

算计一生,临了也只是裹着白布被草草丢弃在乱葬岗了事,

知道她嫁给司马毂的人没几个,知道她死的人也没几个。

而司马毂,大发慈悲的调度了几两棺材钱,就将这事儿抛之脑后,继续花天酒地,夜夜风流。

半年后,南砚回京,

他得了圣上青眼,成了京都人人想要攀附的对象,

南砚用满身军功请旨,与我退婚,迎娶陆绾为妻。

梁夫人适才知道陆绾与南砚这档子事儿。

梁夫人心虚不已,担心遭南砚报复,脸不红心不跳的将这祸事栽赃在我身上。

我爱南砚爱的人尽皆知,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替罪羊。

陆绾的死没有大张旗鼓,无声无息的竖着抬进来,又无声无息的横着抬出去。

知道真相的人寥寥无几,

梁夫人使了银子,我就成了京都人人唾骂的毒妇。

南砚得知[真相]后,为了报复我,一纸状书将我告到御前。

3

早在南砚出征之前,汝阳王府就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先帝在时,是十分看重六皇子,也就是我父王,若不是父王遭人暗算,骑马摔断了腿,恐怕如今江山就要易主了,那里轮得到当今圣上。

皇帝一直视汝阳王府为眼中钉,不拔下扎在心口的这根刺,皇帝吃不好,也睡不安稳。

可巧南砚状告我草芥人命,是不是我干的都栽赃在我头上,给皇帝留了像样的把柄。

我父王一生清白,唯一的错误就是生了我这么一个混账。

皇帝下令屠了我汝阳王府满门,而奉命围剿的就是南砚。

雨滴落在余烬未熄的瓦砾上,南砚淡淡地望着,残存的火苗缓慢的跳动,照映在他森白的面容上,

明明灭灭的火光将南砚平日里的淡漠尽数褪去,与眸色同样锐利摄人的气韵显露出来。

他监刑时眼都未眨,淡漠疏离到了极致,父王的头颅刚刚落地,血液还未凉透,南砚就谄媚地将染血的木匣呈给了皇帝。

自那以后他将我囚困在将军府,日日折辱。

我便从云端跌入到泥潭。

南砚在市井上随意带过来一个男人,破了我的贞洁,

王麻子的兽欲发泄似的倾泻在我身上,将我如破布般丢弃在角落。

南砚睁开一双沁着冷意的眼,眸底满是戏谑与嘲弄。

从前我最爱南砚如玉般俊美的皮囊,皎皎宛如弦月,此刻他这副模样落在我眼中,与鬼神罗刹无两。

[烟棠令,你欠绾绾的,拿什么来还!]

活着的总争不过死人。

可笑上天给南砚一双好看的眼睛,却令他瞎眼至此。

梁夫人的诬陷破绽百出,他连查都不查,也像旁人一样,认定了我是害他心上人的毒妇。

家破人亡,罪孽深重,我早就已经没了念想,含着的一口气分几次吐出来。

[南砚,你归来前我……]

话音未落,南砚便如被激怒的野兽朝我扑过来,闪着寒光的匕首直直没入我的心脏。

我被冷的瑟缩了一下。[不认识陆绾……]

从未去过青楼的郡主,怎么会认识下九流的女子?

南砚顿了片刻,恍惚的将匕首拔出来。

鲜血如注。

心口处像是被人反复蹂躏,痛得人发晕。

这么致命的伤口,我却如同丧失了知觉般,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恐惧。

南砚瞪着猩红的眼。[你说什么?,烟棠令,你……]

我没回他,只静静地等待着我体内的生机一点一点寂静下去。

嘴里突然被塞进一颗黑黢黢的东西,我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南砚强硬地灌了进去。

一股凉意流入四肢百骸,体内逝去的生机一点一点归拢。

我认出那是护国寺后山上的灵药,名回魂丹,世间仅有三枚,价值连城。

这么好的宝贝给了我也是浪费,南砚要吊着我的命。

让我生,比折辱我还痛苦。

[烟棠令,我要你活着把话给我说清楚……]

南砚说完,抖一抖袍袖,施施然离开。

4

南砚命人定时灌我一些流食,吊着我一口气。

几日后,元宵灯会。

我被南砚带出了将军府。

跟在他身后,做贴身婢女,正如他从前跟着我一样。

我观赏着街边商贩琳琅满目的小玩意,视线停留在镶嵌宝玉流苏的花灯上。

久久不能回神。

那是汝阳王府的东西,是我母妃亲手做的。

先前我受了风寒,嫌弃汤药太苦,总是偷偷把药倒掉。

母妃为了哄我,亲手为我做了这盏花灯。

我顿住脚步,视线停留在花灯上,

上面的诗文是父亲亲题的,我凑近了些,想近距离看看父亲的笔迹。

如果不是我,一身清白的父亲怎么会轻而易举的死在绞刑台上,

母亲临终前还惦记着我,求南砚饶过我的姓命。

姐姐才嫁人,弟弟也有了心爱的姑娘。

[滚远点,下贱的毒妇,我的花灯被你碰过了之后还怎么卖出去啊?]

我的思绪被小贩的怒骂拉回来。

小贩蹙着眉将花灯拿远些,用鄙夷的目光瞧着我。

从前所有人见了我都满口阿谀,冷不防被陌生人这样恶语相向,我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

寒风拂过我的裙摆,我打了一个寒颤。

[我买,行不行?]我试探着问。

[不成,卖给你我们家怎么做生意?]

我没了办法,带着几分求助性的目光看向南砚。

后者微微阖了阖眼,不置可否。

[卖给我吧,我任你处置,想怎样都成。]

我娇生惯养,身无一技之长,仅剩下肉体还能有些利用价值。

我言语中满是恳切,小贩看着我的目光由轻蔑转变为贪婪。

[烟棠令,你就这么不知廉耻,就这么迫不及待?,随便一个男人都可以上你?]

南砚气急,粗暴地扯着我的领子将我拖过去,

我踉跄着跌入南砚紧实的胸膛,撞得晕头转向,

可我要强,死可以,但绝不可以任人欺辱。

[南小将军不是也怎么认为吗?随便找个买肉的屠户弄我,现在跑过来说我不知廉耻?]

南砚顿了顿,掐着我领子的手微微松了松。

我不明白他此刻的怒意从哪里来,但只要他不痛快,我便觉得快意。

南砚没有再说话,默默的掏钱买下花灯塞到我手上,步履匆匆地离去。

5

从集市上归来,我依旧被南砚囚禁在将军府,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一连几日,南砚破天荒地来了一次,

[你与先太子,什么关系?]他质问我。

我被惊地说不出话,连带着折磨我多日的伤口也忘了疼痛。

[与你无关。]

南砚笑了,笑得我发寒。

他思肘很久,暗室内寂静的出奇,只有我粗浅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明显。

久到我几乎忘了有他这么一个人。

[你把我当做先太子,才费尽心思逼我娶你,才害了绾绾,是吗?]

[现在看你,更可恶了。]南砚得出结论。

苏赫是我的堂兄,南朝曾经最尊贵的太子,真真正正云尖上的谪仙儿。

他给我数不清的偏爱,包容我所有不堪与软弱。

而我对苏赫的爱意,不必南砚对陆绾少半分。

他死后,我活的犹如行尸走肉。

南砚没有猜错,我费尽心思逼迫他娶我,只是想看到某日清晨,天光从窗棂透进来打在南砚身上。

我能见一见他。

南砚那个时候最像苏赫。

可我现在不想了,

父王,母妃,还有苏赫,都在天上等着我呢。

可我手上沾了那么多条人命,要怎样到天上呢?

6

又过了几日,南砚带着我去了左徒府,

他要我与梁夫人当面对峙,

我自认为没有什么必要,毕竟结局一定,全家被屠,我也没有活下去的想法了。

梁夫人依旧是那个儒雅的贵妇,浑身珠光宝气,披着一身绛紫色鎏金袍子,干练又矜贵。

她似是没想到我还活着,面上空白了一瞬,随后不着痕迹的用帕子掩住鼻子,蹙着眉打量我,

[南小将军这是何意?,我左徒府其实什么人都可以来的?]

梁夫人摆了好大一副架子,

我还是郡主的时候,她见了我,也是要行礼的。

南砚听了这话蹙了蹙眉,到底也没说什么。

[梁夫人先前同我说,是烟棠令害了绾绾,如今我将她带来,只为同夫人求证,片刻便离开。]

梁夫人摇眉轻笑。[将军这是什么话,是或不是,汝阳王府已然颠覆,嘉安郡主也……]

梁夫人顿了顿,看了我一眼,继续道。

[这浑身的伤,想必也是将军所为,将军心中既然有定论,何必再来求证?]

南砚如玉的脸上闪过一丝愠怒,片刻之后,恢复如初。

[夫人且说是或不是,旁的不必管。]

[自然是她所为,她平素的所作所为,将军心里比我更清楚。]

我最是由不得人胡乱攀咬,据理力争道。

[左徒大人好女色之名也人尽皆知,依照夫人所言,此事也可是左徒所为。]

[夫人既然认定此事为我所为,大可说说我是如何害了陆绾一尸两命的。]

南砚顺着我的目光森森地盯着梁夫人。

梁夫人轻飘飘暼了我一眼,

[郡主府当日抄家翻出不少鬼市见不得人的门徒,谁知道他们替你做了多少腌臜事?]

[官府查验陆绾的尸首,她生前所中之毒便同郡主府上的一味毒物一脉相承,这……如何解释?]

梁夫人说的确有其事,鬼市那些是我的人,都是用来为南砚清理障碍的利刃。

[梁夫人所知甚多,官府查验不出的毒也逃不过夫人的法眼。]

梁夫人听完我的话,神色变了几变,面上少了几分方才的从容。

我步步紧逼。[陆绾所处青楼,等闲女子巴不得离这等地方越远越好,生怕染了什么不好的名声,传闻出去,平白的惹人笑话。]

[南小将军刚刚请旨,夫人便忙不迭的地跑到将军这里构陷我,如今有拿不出实证,莫不是做贼心虚?]

[我方才言左徒好色之名,并非空穴来风,陆绾死前已怀有四月身孕,青楼的客商花销一笔一划都有记档,前前后后,孩子是谁的,夫人应该比我清楚。]

梁夫人有些恼,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你可知,构陷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我早已身败名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倒也不怕她。

[至亲因我蒙难,我自无言苟活于世,却也不想留得一身污名令他们含冤蒙羞。]

[待尘事毕,我自戕谢罪。]

南砚死死攥住我的手,眸底的晦暗更甚。

[即若如此,那便是我记错了人,我便在这里给郡主配个不是。]

梁夫人施施然行了一礼,便退了前堂。

事情结束得草率,就如昙花一现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是啊,梁夫人没做什么,

不过是三言两语,

我家破人亡和人家没有半点干系。

死的只有我两袖清风的至亲。

南砚无言地看向我,我从南砚清亮的眼波中,看清了自己的凄楚与狼狈。

我是这样要强的一个人,此刻竟也是如此不堪。

在我的注视下,南砚屈膝下跪,朝着我施了一礼。

7

男儿跪天跪地,从未有过跪女子的,可南砚做的很自然。

自那以后,南砚便发了疯一样补偿我,

流水一样的补品送到我这里,

将我照顾的无微不至。

他会变着花样哄我开心,会亲自去千金阁包了煨火肘和软酥酪给我,会为我办马球赛。

我并不领情,不论他做什么,我都只会记得他是皇帝手下屠戮我满门的刽子手,

我淡淡地看向他,

[你如今这样,希望我对你如何感恩戴德,还是换种方法羞辱我?]

南砚无措地像个孩童,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事已至此,你便给我一个痛快,一剑了结我也好。]

我忍着痛意,扯了扯唇角,血迹不受控制地从唇角渗出来,晕染衣角,如点点寒梅傲立于风雪。

南砚以为还魂丹能救我的命,可他不知道的是,物极必反,同慧极必伤是一样的道理。

被囚禁了这么多天,又被还魂丹伤了根骨。

我没有多少天可活了。

鲜血源源不断地流淌,怎么也止不住。

南砚慌了神,颤着手为我拭去唇边的血迹,眼底是不着痕迹的心疼。

[你不是想和我成婚吗?,我们成婚,好不好?]

我勾出一抹嘲讽的笑靥,

看来他也没有多爱陆绾,

果然,这世上的伉俪情深,向来都是贫贱夫妻,

一旦有了权势,有了顾忌,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一样的花心。

我含着泪,挑衅地看着南砚,将自己最脆弱的伤口撕开。

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听。

[脏了的你也要,南砚,你怎么变得这样不知廉耻?]

我将他送给我的话,原原本本的还给他。

南砚将头埋进我的颈窝,丝丝缕缕的凉意沁入我的肌肤。

我失神的感受肩颈处的濡湿,

南砚哭了,

这是我生平头一次见到他哭,

他性子坚韧,泪也无声。

[脏了我也要,你什么样我都要,我做错了,烟棠令,你打我骂我都行。]

南砚的嗓音轻柔似呢喃,尾音消散在春风里,似是怕我不允,他一遍遍重复我的名字,不给我留下开口的机会。

[南砚,你是最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的。]

南砚没有回答,眼底朦胧仍未散去,就急着说话。

[求你,别恨我……]

[我早已不是郡主了,南砚,你让我死,我定不会不恨你,兴许,还要感谢你。]

人人都认为我应该恨南砚,可我的的确确恨不起来。

有时候认真的恨一个人和认真的爱一个人一样困难。

君心难测,即便没有南砚,没有陆绾,

凭借皇帝多疑的性格,也不会放过我们。

父亲丢失皇位的一刻,就注定了汝阳王府满门,只能是必死的结局。

如今我满脑子只剩下怎样去死,

我太怕疼,选不了太轰轰烈烈的死法。

8

三月阳春,微风和煦,日头的毒辣已然初见端倪,热绵密,似恋人滚热的呼吸,缱绻又旖旎。

草原六部已经熬过了荒冬,

边境又不太平,蛮人在边城烧杀抢掠,

南砚临危受命,被皇帝一旨诏书调出了京都。

他着一身银白色轻铠,额上带着饕餮铭文抹额,摇身一变,又做回了那个威风凛凛的南小将军。

我父王先前在军队的威望很高,没了我汝阳王府在背后支持,南砚的仗打的极其艰难。

行军的军辎粮草不能保证,蛮人的铁骑很快便踏破了边域渝州。

战败的消息传回上京都,部分文人矫情,将书都读迂腐了,总是指天骂地,名落孙山要骂一通,瞧见落花流水也要长吁短叹的败人兴致。

这等要紧事,也要掺和,

贪生怕死的肖小,风骨只能落在笔上,叫他们亲身上阵是万万不能的,

朝政大臣们彻夜商讨对策,义愤填膺地说了一大通,什么用也没用。

他们引经据典的,用辞藻最华丽的文章劝皇帝求和。

大量金银细软流入草原,草原的可汗犹嫌不够,要皇室最尊贵的公主嫁过去。

否则,就领着兵马踏烂长安。

皇帝又惊又怒,挣扎之下同意了草原的请求,

明诚公主是皇后所出,生来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受不得这个苦,便到太后寝宫要死要活地撒泼,

皇宫上下被闹得乌烟瘴气。

太后心疼孙女,不肯将她嫁到蛮人手里,权衡之下,想出一条毒计。

那便找人代替公主出嫁,

且那人必得与明诚公主长得极像,混在人堆里找不出错才好。

皇帝翻遍长安城,也没找出一个与公主几分相像之人。

公主自小与我交好,我一家下狱时,只有她为我父王说情,后被盛怒的皇帝关了禁闭,

母亲身子弱受不得牢狱之苦,在阴湿腐烂的地方染了疫病,险些命丧当场,

也是公主,命人送了些上好的药食,令我母亲少受不少苦。

这样好的一个女孩儿,却要无端受此灾祸,

皇天何忍?

照往常,我不会随意干涉他人的命运,

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原本也没多少时日可活,

去了草原,蛮人发现“公主”失了贞洁,我也活不成。

临死前,再看看江南的万顷良田,草原的烈日骄阳,再好不过了。

南砚不再京都,没人带我面圣,索性皇帝身边的曹公公还认得我,念在父王生前对他的恩泽,他领着我去见了皇帝。

不过数月不见,皇帝的两鬓的青丝化作了白发,瞧着苍老了不少,

外人瞧起来,倒真有几分慈父的样子。

[圣上躬安。]

皇帝看到我,先是一愣,后来猛地一拍脑袋。

[嘉安,啊,你……来的正好,找朕何事?]

我心底冷笑,皇帝装的仁厚,我再上当,未免显得太蠢。

[陛下唤臣女烟棠令便好。]

皇帝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不过片刻便被很好的掩下来。

想来是看我尚有利用的价值,才会这样隐忍不发作。

我没心思和他绕圈子,简单的阐明了来意,称自己可以替公主和亲到草原去。

皇帝脸上的表情好看极了,了却心头大事一样喟叹一声。

[还是棠令懂事,想要什么,朕自当重赏。]

我心底只一阵恶寒,面上好事面上还是一副乖顺的模样。

[臣女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承天恩,今日前来,只为赎罪,不求任何封赏。]

皇帝温和地看向我,轻咳一声。[该让明诚出来,好好感谢感谢你啊!棠令。]

明诚公主莲步轻移,发上簪着红宝金钗,一双眼眸似秋水,闪烁着少女独特的灵动与纵意。

相较之下,我这具破碎的残躯实在拿不出手,也分外可怜。

明诚一见我就扑过来,担忧的抚上我的眉眼。

[又瘦了,嘉安。]

皇帝收敛了笑意,略带审视的打量着我与明诚的身影,一天一地,云泥之别。

我知晓皇帝在想什么,

他在嗤笑我父王的愚忠,得意的慨叹他的功成名就。

我可以感受到,皇帝看我的眼神和看死人一样,不带和温度。

不过没关系,待到蛮人发现我的身份,南朝和草原的关系就会如同大江东去一般不可挽回。

一我一人姓命,换狗皇帝做个亡国之君,这笔买卖,不亏。

我压下心头滔天的恨意,避开明诚的手,趴伏在地上。

[臣女为罪臣之女,被旁人瞧见,该说臣女冒犯公主了。]

明诚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心疼,一把将我扶起来,

[有本宫在,谁敢说你冒犯,本宫立刻着人打掉他的牙。]

我点点头。

[草原那边催的紧,你自准备一番,即日便要启程了。]

9

金銮车撵穿过南朝的大江南北,火红的太阳晕染了天边的云霞。

走走停停,送亲的队伍已然到了渝州,

渝州,是南砚行军的地方。

边域因为连年征战,很萧条,

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的状况频出,

我看着这副凄惨的人间剪影,内心冷笑不止。

上京都的官员将皇帝哄的天天转,整日竟作些诗文称赞皇帝治国有方,国富民强。

照这样的情形,草原打到长安,皇帝还安安稳稳的躺在龙榻上做美梦呢。

正想着,车撵簌然停下来,落在地上,发出[轰]的一声闷响。

[出什么事了?]我问。

[回禀公主,是南小将军。]

南砚?

我将车帘掀开一角,静静地向外看去,

南砚被簇拥在人群中,距离太远,我瞧不真切。

只隐隐约约察觉出地上一摊嫣红的液体,不怎么流动,很粘腻的样子。

[敢问公主,随行可有医师?,我们将军他……]

我心里咯噔一下,来人的声音很熟悉,

是南砚的副官沈修,先前是父王手底下的一名得力干将。

[他如何?]我的声音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修哀恸,俯首在地上,

[南小将军身先士卒,率领余部死守城门,身中数箭,若是在止不住血,便真的活不成了。]

[劳烦公主遣人替南小将军捎个话。]

[何人?]

[上京都的嘉安郡主。]

[将军不知道么?,汝阳王府满门都死绝了。]

我回。

阳光不留余地射下来,刺的我眼眶发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公主,我军已是四面楚歌,南小将军决意率军死战到底,南小将军最后的心愿便是嘉安郡主,臣下不忍他含恨离去。]

[我在这里,哪里还需要你们拼命?]我含着的一口气,分几次吐出来。

沈修目眦欲裂,趴伏在地上,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王爷,王爷啊,你看到了吗?没了你南朝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10

我被南砚送入了草原,派来迎接的使臣很粗鲁,草草地将我扛在肩上,送进了汉王乌木耳的金毡帐,

红纱坠地,跟在后头的南砚看清楚了我的面容,

本就苍霭如宣纸的面容变得更加破碎。

我见他发狠地朝我的方向扑过来,犹如困兽,被沈修几人合力拉住,死死按在地上。

鲜血流了一地,

[烟棠令,等我,等我救你出来……]声嘶力竭地咆哮并没有阻碍蛮人的动作,

借着帐内的油灯,我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乌木耳大马金刀地跨坐在塌上,着一身黑白相间的羊羔绒袍,睁着一双混浊的眼,右眼处有很长一道狰狞的疤痕,像是被人活生生拿刀刻上去,下颔留着粗短的旱魃胡,坠着蓝宝石珠。

他掐住我的脖颈将我提起来,力气大到惊人,

那双鹰眼狠戾地盯着我。

[没有多少血,告诉大祭司,仪式的时间缩短点。]

男人用独特的腔调讲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草原话,看向我的眼神同皇帝一样,都拿我当牲畜。

我明白乌木耳要我做什么,

他要拿我的命祭拜长生天,保佑他的大军能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中原的国土。

[我要你自愿,中原的公主。]

颂唱的梵语回荡在草原的每一处角落,如长生天温柔的吟语,文笪戴着傩面,手执青铜剑,篝火冲天,祭坛顶部的石桌祭品齐备,牛羊猪带着鲜血的头颅依次整齐地排列。

万爻窟屹立挂满祈福红条的参天古木,千万红丝穿过我的皮肉,鲜血顺着红线源源不断地流淌。

丝线的另一端连着祭坛顶部的石碗,鲜血颜色嫣红。

我答应了他,以一种几乎献祭的方式换乌木耳杀了狗皇帝,

我没有天命,从头至尾只是一个倒霉蛋儿,

失去权力的一刻,我就是待宰的羔羊,

索性恶人自有恶人磨,我的仇别人替我报了也挺好。

我死后第六年,南朝覆灭,草原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乌木耳的弯刀洞穿了皇帝的心脏。

将皇帝和贵妃赤条条钉死在龙榻上,南砚战死,头颅被乌木耳制成了酒樽。

乌木耳守信诺,将我和先太子苏赫的灵柩并在了一起。

我也如愿地上到了九天之上,见到了母亲温柔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