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火还未熄,灰蓝晨色已经染上窗棂。
赵奇立在堂下,正要行礼退下,皇帝却在他拱手的一瞬间,慢慢开了口:
“赵奇。”
赵奇止步,低头:“奴才在。”
皇帝目光仍落在案上的茶盏边,像是随手提起旧事:
“南境这案子,有人说处理了,也有人说,处理得干净。”
他语气不重,只是那“干净”两字,咬得比往常更清。
赵奇眉心微动,却不敢抬头,只道:“奴才教人收得紧,该留的都收了。”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像是满意,又像未尽兴。
“可朕觉得啊……”他说着,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窗前,薄风透进来,撩动他袖角。
“没处理,跟没处理干净……终究是一样的。”
这话不像责怪,更像是一句旧话重提,带着淡淡讥讽,又叫人摸不清是夸是敲。
赵奇沉声应:“是。”
皇帝转身看他一眼,眸光清冷,忽而低笑:
“人要是真死了,是不会留下印的。”
“可人要是没死透……总归会动一动。”
赵奇终于抬头,眼底一瞬沉凝,却仍伏身道:“奴才会多盯一眼。”
皇帝似乎满意了,又坐回椅上,指间拈起一枚墨锭,在掌心轻轻转着。
“林郁这个名字……朕记得住。”
赵奇:“奴才也记着。”
皇帝忽然停下手:“他净了没有?”
赵奇一怔,眼神微凝。
皇帝却不等他开口,只随手将墨锭搁回案上,像是随意一笔,便将方才的话抹去。
他淡淡地道:
“赵奇,你挑的人,朕不拦。你护谁,朕也睁一只眼。”
“可你得记住——你的人身上那点错,别烫到朕手里来。”
赵奇低头,深深一揖:“奴才谨记。”
皇帝不再看他,只摆手让他退下。
火光跳了一下,赵奇的背影沉入门外的阴影中,只留下一案热茶微凉,香灰落定,角落那封“林家村”密折的封蜡,早已裂出一道细痕。
日头正午,雾散了,田头的水沟边野鸭扑腾几下,带起半池涟漪。林家村头那片晒谷场上,搭起了临时凉棚,黄家老大牵来两坛子自酿糯米酒,口口声声说是“庆贺田头麦收”。
一时间,黄家三兄弟、林家老两口,还有几家沾了亲带了故的村人,七八个男人围着一方旧石桌,唠嗑吃酒,说笑不断。
“林叔,听说你那小子在宫里混得不错?这回赏玉珠了吧?”
“啧啧,咱村的出息人,数来数去还是林家二郎。”
“你说林晟那事儿吧,唉……谁还没个不成器的亲戚,林叔都甩得干净,咱还能说啥?”
林父一边陪笑,一边斟酒,嘴里说着“哪儿的事”,眼神却一直没离开黄家老大递酒时的手势——连着斟了三回,全是左斜一寸。
那是旧时村里口供统一的暗号。
黄家三弟笑着拍桌子:“要我说,这锦衣卫也忒认真了。一个潜逃的,就真跑来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查?”
“谁说不是。”有人附和,“林晟哪儿逃的?他有那脑子?估摸早路上给人截了,尸都没影儿。”
“就是就是。”黄家老大接口,“这事得对外说清楚——林晟是走了,什么时候走的、从哪走的,我们都记得清楚。”
“咱得是一口供!”他说这话时,语气不高不低,但桌上众人忽地都不说话了。
林母轻轻抹了把汗,声音有点颤:“……大郎他,生前也怪可怜的。”
“嫂子!”黄家三弟立刻打断,语气还带着笑,却压得很低,“眼下这时候,咱只说他不见了,别提什么‘生前’。”
林母一愣,嘴唇动了动,却没再出声。
气氛一下沉了下来。
黄家老大放下酒碗,咂了口气:“咱说句掏心窝的——这事真要捅大了,可不是你们林家的事。”
“林晟牵的是官银,若真让官府查出点什么,谁当初借他银子、谁收过他口风……你以为他们不翻咱的账?”
石桌边一时间谁也不说话了,只听见不远处院墙上,风吹动竹片遮阳篷,哗啦哗啦响个不停。
“当初你们家不是卖了契书?”黄家二弟忽然问林父,语气平静。
林父点头:“……烧了。”
“账本呢?”
林母嘴唇发干:“也……也烧了。”
黄家老大慢慢点头:“那就好。”
他站起身,活动了下肩膀,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邻里聚会,顺口说了句:
“风头紧,几天别乱串门。孩子们管住嘴。那几个嘴碎的,谁有法子看着点就看着点。”
众人起身散去,背影一一落在晒谷场上,拉得很长。林母扶着林父的胳膊站起时,脚步有些飘,眼神慌乱。
黄家老三走在最后,低声对她说:“婶儿,不是咱不帮你们。你们家那小的,已经出去了,就别叫他再回来。”
林母身子一抖,想说什么,却只张了张嘴。
晒谷场空了,天上飞过一群麻雀,扑棱棱炸开,仿佛听懂了些什么。
灶房的火又旺了一轮。
秋已近了,夜里冷得快。值夜的小太监们换上半旧的厚衣,一边烧水一边抖袖子,咣咣的铁勺声在石锅边回荡,一如既往地单调。
林郁却觉得耳朵里静得出奇。
灶台前的风箱抽拉声变得格外刺耳,平日爱说闲话的三喜这几天格外安静,只低头劈柴,谁招呼他都装没听见。
昨天早上换水时,小伍将一桶热水推到他脚边,抬头的瞬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除了惊慌,还有……一丝避让。
那不是怕,是躲。
午后值火时,林郁的刀架位置突然换了。原来挂在他手边的磨刀石,不见了,替换的是一块被油糊住的旧布板。他问了一句没人理他,连锅口那边的王头儿都装作没听见。
今日点卯时,负责过册的内监望了他一眼,却没叫他的名字,跳过了,写在了册尾。
林郁低头,一声不吭。
——变化,不是大事;
但太安静的地方,一旦有人开始“装作你不在”,就是有人知道了你不该被知道的事。
他没问。他在等。
黄昏时,有人悄悄递了个小纸包给他,说是御花园送来给小公主的宵膳,要他亲自送。
林郁接过来时,手指触到那纸包底部一角,纸层比往常厚了一层。他走出灶房,拐过回廊,在御花园小径边落了一步,看似整衣,实则指尖拨开了一道裂口。
里面,是一张极小的纸条。
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有人在查名字。”
字迹娟秀,却无落款。
林郁站在风里,眼睫垂下,宛如未见。
他将纸重新包好,送入了小公主的侍女手中,低头行礼,转身而去。
他回到灶房,照常值火、剁姜、温汤、筛米,没说一句话。
只在最后添柴时,手指拂过灶底的一块小石板,把一枚灰灰的旧铜片轻轻塞了进去。
那是他留下的第一道“藏火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