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未熄,夜未退。
东坊刺客之事不过半日,便已传遍内廷——朝廷虽未明言,但凡稍懂宫局之人都察觉到了风向的突变。
锦衣卫的刀没有回鞘,他们还在动。
林郁原本以为这事会像以往一样被赵奇“压下来”,却在次日申时,被一名锦衣卫悄悄领走。
无惊动,无通报,连赵奇都未现身。
“去面君。”锦衣卫只留四个字。
林郁跟着他走过丹陛金阶,踏入奉天殿前的外院。此地不是太监轻易能至之处。
而今日,他走得比任何人都安静。
奉天殿内,皇帝未着朝服,仅披玄裘立于殿前香案之后,眉目微沉,身影冷峻如山。
左右站着内阁几人,身后不远是小公主,她眼圈微红,仍着昨夜灯会的宫装,只是神情比平日更沉静。
林郁在殿下跪下,额头触地,连呼吸都不敢重。
皇帝并未开口,只是转头淡淡看向锦衣卫:
“杀了几个?”
“八死三擒二自尽,其余皆活捉。”锦衣卫回道。
“活捉的呢?”
“已刑讯,查出暗线五处,埋藏三年有余,藏于膳房、织局、外城茶棚。已呈名册。”
“全部清除。”皇帝语气极轻,却像落雷压顶,“一个不留。”
殿中顿时沉静如水,没人敢再多言。
小公主忽然上前一步,轻声道:“父皇,他救了我。”
皇帝这才第一次看向林郁,目光淡而深,开口道:
“你叫什么?”
林郁垂首答:“林郁。”
“哪个司调来的?”
林郁顿了顿,答道:“奴才原在外库打杂,后蒙赵管事引荐,入灶房为役。”
殿中微静。
皇帝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赵奇选的人……”
这声音并无情绪起伏,却叫人心底发凉。
林郁仍低头,神情沉静,仿佛只是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嗯。”皇帝只轻轻一声,“送回灶房。”
锦衣卫领命,林郁被带出殿门。
他从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
可这一句话,已足够让他,从此站在了所有人眼中的“刀刃上”。
——
回到灶房时,赵奇已在屋内等着他。
香炉燃着沉香,案上茶盏未动,赵奇倚在窗下,见他一进门,只淡淡看了一眼,便挥了挥手,示意关门。
门一合,气氛顿时变了。
赵奇不急不怒,只抬眼,语气懒散:
“你昨夜杀了几人?”
林郁低头:“一人。”
“杀得干脆么?”
林郁顿了一下,回:“干脆。”
赵奇盯着他,半晌,缓缓点头。
“你去面了君?”
“是。”
“他说了什么?”
“让我回灶房。”
赵奇轻笑一声,听不出是讽刺还是满意。
他踱步到林郁身前,盯着他的眼,低声问:
“你怕不怕?”
林郁迎上他的目光,静默一瞬,回道:
“怕,但……退不得了。”
赵奇看着他,忽然笑了,拍了拍他肩膀:“好。”
这一句“好”,没有解释,没有嘉奖,却像是某种私下的认命。
从此,林郁就不是那个“只会切菜的太监”了。
——
同一时间,锦衣卫按皇帝旨意,全线出动。
膳房外一夜间撤换三人,织局停工清查,宫墙脚下,暗线连根拔起。
没有公审,没有解释,只有一个结果:所有名字出现在那份名册上的人,都在黎明前“消失”。
而灶房那一角,林郁坐在旧炉前,望着锅中翻滚的鸡汤,神情平静。
只是那只右手,在炉光中,仍带着微不可察的颤。
御花园西偏厅,香炉缓缓吐出檀烟。
宴散未久,夜还未深,皇帝独坐棋案前,案上未落子的棋盘空了一半,黑白对峙,局面未明。
陈蕻立于屏后,未出声。
皇帝指间轻扣白子,目光落在棋盘中腹,良久,方才开口:
“赵奇,跟了朕多少年了?”
陈蕻沉声:“自先帝末年起,近三十年。”
皇帝点点头,语气淡然:
“朕小时候,怕灯、怕雷、怕读书,只有他,敢在先帝面前护我一二。”
他顿了顿,放下手中白子,声音低了一分:
“他是信得过的。”
陈蕻垂首,不答。
皇帝忽然抬眸,看了他一眼,语气却冷了下来:
“但这宫里,从无‘绝对信得过’的人。”
“是。”陈蕻应声如钟。
皇帝负手起身,踱步至窗边。夜色沉沉,殿外灯火犹明。
“你让人去查一查他老家的事吧。若一切清清白白,那人,就交给锦儿。”
“若不是呢?”
皇帝脚步未停,语气却淡得几乎无情:
“不是,就送他去刑部大牢——牢门上贴朕的名帖。”
陈蕻低头,拱手:“臣明白。”
皇帝没有再看他,只看着窗外那一抹灯花,忽然笑了一声:
“这世上的‘信’,也是要禁得起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