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博骏的奔驰车停在殡仪馆门口时,雨刷器正好完成第137次摆动。
这个数字像一根刺,突然扎进他的记忆里。
二十年前,父亲离开的那个雨夜,十二岁的他蜷缩在楼梯拐角,数着走廊漏水处滴落的水珠。一滴、两滴、三滴……直到数到137下,他才敢确定,父亲真的不会回来了。
而现在,他又在数数。
“姜先生,这是令堂的遗物清单。”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递来一份文件,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姜博骏接过笔,在签名栏写下自己的名字。墨水微微晕开,像一滴没擦干的泪。
姜博骏。
他盯着这三个字,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他第一次在模拟法庭上拿到“最佳辩手”奖状,兴冲冲跑回家,却被母亲一把夺过,狠狠摔在地上。
“法律就是用来粉饰背叛的遮羞布!”
玻璃相框碎裂,他的掌心被划出一道血痕。可第二天,那张奖状却出现在父亲每月寄来的信封里,背面是母亲工整的字迹:“他像你。”
而现在,母亲死了。
老宅的门锁生了锈。
姜博骏用肩膀撞了三次才推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潮湿的霉味,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香。
——母亲最讨厌茉莉。
因为那是父亲求婚时,西装口袋里别着的那朵花。
客厅的挂历永远停在去年九月,Alzheimer's诊断书上的日期墨迹未干。他站在玄关,恍惚间又听见母亲的声音:
“姜博骏!你跟你爸一样,永远只想着自己!”
他闭了闭眼,迈步走进卧室。
母亲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他从没见过的檀木盒。
盒子很旧,锁孔里插着半截断掉的钥匙。
姜博骏盯着它,呼吸微微发紧。
——律师的职业习惯,让他随身带着回形针。
锁芯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像极了母亲每晚反锁房门的动静。
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一叠泛黄的信封,每一封都标注着日期,从父亲离开的那一周开始,持续了整整三年。
最上面那封信的信封上,沾着一片褐色的药渍。
姜博骏的手指突然痉挛。
——2005年,他急性阑尾炎住院,母亲在病房外的走廊摔碎了中药罐。
他颤抖着拆开信封。
“振业:
今天医生切除了博骏的阑尾。麻醉醒来,他喊了声‘爸爸’,护士们都看着我。
我把你从西雅图寄来的变形金刚藏在衣柜最底层,可半夜查房时,发现他抱着它睡着了。
这算背叛吗?就像你认定我和李医生的那样。”
姜博骏的喉咙发紧。
窗外的雨突然变大,雨点砸在玻璃上,像是无数细小的质问。
他猛地站起身,撞翻了床头柜。降压药瓶滚落一地,白色药片散开,像一场无声的雪崩。
十五岁那年,他曾撞见母亲在厨房焚烧信件。火光映着她手腕上新鲜的割伤,他以为那是父亲的情书,愤怒地摔门而去。
现在他才明白——
那是她在销毁自己的病历。
第七个信封里,滑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里,父亲抱着婴儿时期的他,母亲站在一旁,笑着往玻璃罐里投硬币。
背面是父亲工整的备忘:“博骏第一声‘爸爸’,存星星一颗。”
姜博骏的指尖微微发抖。
——他记忆中的“星星罐”,早在小学毕业那年,就被母亲砸碎在父亲寄来的圣诞包裹上。
而现在,他终于知道,那个罐子原本的意义。
手机突然震动。
律所合伙人的消息闪着冷光:“加州分所急需你处理的跨境并购案,对方首席顾问姓姜。”
姜博骏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呼吸凝滞。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书桌抽屉的缝隙——那里露出一角国际快递单据,收件人栏写着:
Jiang Zhenye.
父亲的名字。
檀木盒的最底层,压着三样东西:
1.母亲的精神科复诊卡,背面写着一行小字:“李医生转交。”
2.父亲去年寄来的未拆信件。
3.他小学作文《我的爸爸》的残页,被撕碎又粘好,边缘焦黄,像是曾被火烧过。
雨越下越大。
姜博骏坐在母亲生前睡过的床上,拆开了父亲的信。
信纸只有一行字:
“淑华,博骏三十岁生日快到了,我想见他。”
而信封的邮戳日期,是母亲确诊阿尔茨海默病的前一周。
——她至死都没打开它。
姜博骏攥紧信纸,忽然听见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他猛地抬头。
门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二十年未见的父亲。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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