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有王事,诸侯当至。若君烦歜,纵割臅献寀,己身化于骖𬴂,亦可以为之。
是夜,虞鬻伏拜在地,篝火徐徐燃起,牡披绫绸,被一步步推引,向铡台而去。
文字镌刻于典法之石上,被推入洪流中。
“此遭逢,献三畜。胙肉祀,来年丰。”
虞鬻随其他祭司缓缓颂唱,祭司袍在火光中明暗交杂,宛如身畔的涛涛江水。
“法碑立,秩兴存。王得寀,当耘耕。”
旧主得寀,携骖𬴂耕人。新国立号,命唤昈。
昈者,晓之者也,魑魅泣,山岚明。
虞鬻仍伏于地,不过在袖袍下那被遮掩住的手里,紧攥着一对虎符。
……
“天子诏谕,今昈公鬻熊得南之苍,水草丰美,河渠流布。来年得稻,当入京供。”舟车劳顿而来的使臣清了清嗓子,又道,“然,先王仙逝,宗祠走水,令宣各路诸侯,尽入国都,以唁先祖。”
昈王鬻熊向使者手中的天子诏令叩首,曰:“今昈国初立,又逢西夷侵扰,来年难供稻黍,自此,无话。”
而虞鬻谦卑地侧立在旁,心中已自盘算。
“放箭!”
前些日头,虞鬻尚被西夷王室追杀。
他慌忙地奔向水湄处,“老伯,老伯!”他将船上的摇橹人摇醒“还请速载我去对岸,若可达对岸,必有重谢!”
说着,他拍了拍腰间的钱囊,铜钺碰撞,声音清脆,如汩汩流觴。
虞鬻自信,如此重金,应无人不会对其动心。
可那摇橹人也不多看一眼,转身披蓑,道:“上来吧。”
虞鬻乃贵族门第,如今与西夷斯罗王兵燹相交,大败而归。
“斯罗王,”侍从为斯罗王啻吠献上兜鍪,“雄伟的那鲁托会庇佑您,最终如雄鹰扼住狡兔一般,扼住他的咽喉。”
啻吠牵抓着缰绳,镔铁面罩下,眼底精光浮动:
“长老院同意发兵了吗?”
“尚无消息。”
啻吠举目望去,虞鬻已乘那小舫舟远去,默然间,抚向腰间王剑,摩挲着象征“王权”的雕纹。
“老伯,此行是去何处?”虞鬻端好了背上所负的祭司剑,向船尾执棹的摇橹人问。
“邺都。”
“邺都?”虞鬻思忖着,忽得意识到那是虞鬻一族旁支鬻熊之寀。
鬻熊原先在周室国都铣任羁粮官,后因平乱有功,得封地建昈国。
远端叠嶂层起,叆叇云岫交相辉映。流水汩汩淙淙,萦山下行。觴流映起天地,鸿雁过分殄之云,鹄胪似骖𬴂并翼。
“小生,”那摇橹老伯出声道,“追杀你的那人是斯罗王吧?”
虞鬻一惊,旋即道:
“啻吠悬赏我,凡取我项上人头者,赏金百车,赐粮万石,你又为何相助于我?”
“昔有伍子胥为大义而流亡,以伺复仇之机。余敬汝为君子,故愿相救。”
老伯回目远眺,斯罗王早已带人马远去,只余一地狼扈。
“船头䇲褡里有些许食粮,我知你腹中无谷,拿去吃吧。”
虞鬻听罢,当即拉开祭司袍,从中巫噬众物中,取出一璧。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此璧在外价值百金,还请收下。”
“我连斯罗王所赏的百车之金,万石之粟都不要,又岂会贪图你这百金之璧?”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虞鬻颔首,却没注意到,那老翁层叠的蓑衣里,隐隐透出唯有神巫官袍上才会有的金乌萦神图。
泊舟许久,船达邺都。
此刻烟雨如酥,淅沥的雨涤浥着这座城邑的籍扈。偶有三两条狼氏清扫通衢。
“日后,我便称你为渔丈人,你且称我为芦中人,若你有相求,我必当相助。”
虞鬻卸剑,拱手敬道。
“无妨,只盼你日后可率三千越甲,以吞吴地。”
言罢,他便摇橹而去,待虞鬻也远去后,他走向船尾,打开暗格,取出三个颅骨,置在了船头。
合上船尾暗格后,他偏回头,看着左边两个头骨,语气急促而尖锐:
“爹,娘,我可是把你们一直带在身边呢,我孝顺吧?哈哈,这可是你们自找的。不过可惜啊,你们的身体我没保存好,全被秃鹫衔走了呢。”
他走上前,抚着那两个头骨:“可惜啊,切口不怎么整齐呢。但是没关系,她也陪着你们呢!”
随后,他望向虞鬻远去的方向,抬起手,缓缓撕下了脸上的面皮。
他,变成了她。
她瞥向第三个头骨,眼神阴鸷。
“昈公,”司礼官携虞鬻上前,“此乃公之葭莩矣。”
“贤否?”
“曾于斯罗为官,”司礼官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了的族谱,“请公览之。”
鬻熊粗略地扫了一眼,道:
“那便任为祭司吧。”
“可,”司礼官本想就此退下,但想到怀中的金钺,便多言了句,“他还曾解斯罗无籴之灾。”
本欲斥退司礼官的鬻熊重新回眸,打量着身着褴褛黑袍的虞鬻:“无籴之灾,欲解犹若羝乳,解了这一如罫子般近乎无解的的局面的那人,没想到竟会是你?”
虞鬻上前一步,稽首道:“正是在下。”
鬻熊狐疑道:“那我又怎能相信你?”
虞鬻莞尔,道:“你用了不就知道了?”
目光对峙片刻,鬻熊倏然放声大笑:“好,有胆气。”
旋即,又道:“任虞鬻为祭司,兼税部尚书部员外,就不与濲水姬氏商榷了。”
随后,他顿了一瞬,道:“我赴国都后,祭祀暂由你主持。”
虞鬻心中凛然一笑,常言昈侯鬻熊求贤若渴,如今看来,不过是无人可用罢了。
……
火光跳动,舔舐着黑暗。
血腥味弥漫着,胙肉被端上巫神台。
虞鬻仍着那黑祭司袍,他的脸隐匿于兜帽之下,半个身子隐入黑暗。他颂唱着法典,歌讴着先祖。
忽闻一声长箭破空,箭簇带起一声燕啼般的鸣唳。
虞鬻侧耳,忽而一惊。
鸣镝!
随鸣镝箭簇清脆鸣声一同而来的,还有数十支凌厉破空的箭矢。
虞鬻忙将虎符放入腰间的锦囊,台下被射中的人发出凄厉的哀嚎,血直溅上了高台。
“出了乱子,”虞鬻拉拉拉黑袍下摆,“敢于公赴国都时乱于祭祀者,当斩无赦。”
旋即,他跳下了神巫台,拉起了自己不知何时得来的串铢面罩。
拉上它的时候,恍惚间,虞鬻总感觉缺失了什么。
什么呢?
虞鬻心想。
可又见一支鸣镝箭射来,虞鬻亦不及多想,旋踵间侧身闪避,箭簇擦过了虞鬻的脸,却被铜铢错开,迸溅出三两星火。
短箭在顷刻间飒沓而至,虞鬻俯下身子向前翻滚而去,短箭在他身后落地,尘埃沙土尽数飞扬。
随后,篝火忽然嗞啦一声,被浇灭了。
虞鬻愕然片刻,突然抓起身前一具尸体,随后那尸体猛然一颤,上头被插上了一枚棱镖。
此刻局面儳杂,满地尸体羼兀杂乱。
虞鬻赶忙抛下身前的尸体,向侧旁跑去,顺手拾起了地上的一柄剑,将其拔出,鞘则被随手扔在地上,鞘上的琒璋被摔得粉碎。
“虞兄,我来助你!”
身后传来一声高呼,虞鬻回眸,见一人身着短胄向他奔来。
此刻唯余他一人脚步嘈急,虞鬻心头一凛,从地上寻了一柄短刃向他掷去。飞刃疾弛,而那人奔至虞鬻近处,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长刀。
“嚓。”刀刃插入了那人的咽喉,一瞬间血流如如注,溅了虞鬻一身。白刃掉在身旁,闪烁着凛凛寒光。
此时,暗幕中缓缓映出几十道人影。
隐约间,还见远端有几道骣马而行的身影。
凝重的气氛轰然间被打破,虞鬻长吁一声,起身冲去。
“乱党当诛!”
虞鬻自上而下,挥出一刀,将一人当场砍倒,脑浆迸裂。
“该死的。”其中一人啐了一声,举剑刺来。虞鬻侧身躲开,寒刃被串铢面罩错开,刺入虞鬻的祭司袍的兜帽当中。
虞鬻骇然,长剑自他的另一只手下穿过,直刺入那人膈腴,虞鬻一脚踹去,那人趔趄几步,痛苦地捂着那止不住血的创口,旋即向后倒去。
忽闻身后与左侧各有奔逐声,约莫三四人,而令虞鬻顿感力不从心的是——
鸣镝。
嗖的一声,鸣镝箭再度射来,虞鬻全身向后倒去,堪堪躲去。
在鸣镝哨响中,虞鬻隐隐约好似听到远处传来阵阵凄厉的哀嚎。
可倏然间,又是一声哨响。
还有?虞鬻心中骇然。旋即全身用力向侧旁滚去,箭矢射来,仍有几支将虞鬻的袍摆与袖子钉在地上。
“还请大祭司赴死!”
率先冲上来一人,狠狠劈下一刀。
“怎可能!?”
虞鬻横刀挡下,踵而死命将腿绊去,祭司袍的布条生生撕裂,同时也将那乱党狠狠绊倒。
虞鬻起身,跪压在乱党的短胄上,将他腰间的短刃抽出,宛如劖岩一般,一刀刀刺穿甲胄,剜进他的胸膛。
乱党挣扎着,手臂乱舞间,猛然扇向虞鬻的脸,兜帽被打落,头发也散了。在夜色下,一时人鬼难辨。
而虞鬻膝下的人也渐渐没了声息。
虞鬻脱了力,几乎无力再战。
可他突然间暴起,向前猛踏一步,制住突然来袭的一人即将砍向自己的手,旋踵间扭断了来袭者的手腕,扭身将其摔倒在前,踵然间将其用力抵在身前。
“去死吧。”
虞鬻轻轻呢喃一声,兴许是知自己要死在这里,语气也舒缓许多。对乱党,亦是对自己。
“啊啊哼……”身前的敌人哭嚎着,却在倾刻之间,被兵戈破空,划过肌肤与热血喷洒之声悉数斩断。
虞鬻以人为盾,阻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嗒嗒……”
可前后又传来一阵嘈急的马蹄声。
援兵呢?!虞鬻在内心嘶吼。
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去叫来援兵?!在场的侍卫难道全死绝了!?还能被区区几十个乱党屠戮干净了不成!?
可此时又射来了一支鸣镝。
虞鬻迅速连向后跃几步,期间全身抖落了不少血珠,他快速倒伏在地上,将两具尸骸横亘于身前。
只见那乱党冲来欲砍,却被乱箭穿心。
虞鬻起身,袍摆与发丝上缠插着枯枝败叶,混着浓稠的血。
但已有一人策马而来,鞍鞯蹬韂齐备,执戈相向。
“该结束了!”
他恣意吼啸道,策马向虞鬻冲来。
虞鬻伫立在原地,仰面视向天穹,星光粲丽,但这是最后一眼了。
“我看未必!”
身后传来一道女声,随后一支箭矢接踵而至,正中马上之人的眉心。其人应声坠马,马匹也受惊逃走。
“谁?”虞鬻惊异地转过头,却被猛然拉上马背。
“你先别管我是谁,”那女子收弓抽刀,“坐好。”
此时,虞鬻方才注意到,这匹骏马仅配了缰绳,别无它物。且她浑身都粘着黏腻的血。
虞鬻冷汗直流,且不论这人是谁,此行目的是什么。
就这个骑法,自己迟早得坠马而死。
虞鬻从身后拔出身上唯一剩下的一柄祭神短刃,扎向女子的脖颈,可她却闪身轻松避开,须臾间,虞鬻手中短刃便被卸下。
“我知道你想杀我,”她侧过脸瞥了虞鬻一眼,“但你这时候最好老实点,不然我把你踹下去。”
自方才虞鬻被夺了刀后,他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再袭击她,怕是下一秒就得人头落地,而虞鬻并不想殒命当场。
可旋即,她竟引缰调转马头,向放箭的密林中纵马冲去。
“你疯了?!这时候不跑反倒是往人刀口上撞过去?”
虞鬻被吓得不轻,当即就想要从马背上跳下来。
可刚有一点动作,却直接被伸手拦下:“别跳,也别怕,就带你去看一眼,再抓个人,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
虞鬻顿时眼神阴鸷:这个女人好像能预知自己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是想法。
而执缰女子只是咧嘴一笑,好似连这一段虞鬻的心声都了如指掌。
冲入林中,虬结的枝条抽打着两人,但骏马却未曾停下片刻。终于,那林中几十弓手的轮廓逐渐分明,可奇怪的是,其中只有人对马蹄声做出了反应,慌乱地搭弓向两人射出一箭。
是鸣镝箭。
那几十个弓手闻鸣镝哨声,一齐动了起来。
可女子好似有恃无恐。
虞鬻深知鸣镝哨响后会带来什么,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快躲——”
话未讲完,却见女子向前倾身挥刀,竟将飞驰而来的鸣镝箭挑上了高空。
鸣镝发出巨响,在空中发出嗡鸣,弓手纷纷举弓,对空而射。
虞鬻看着这怪异的一幕,惊得有些说不出话,
女子眼见那箭手又想要张弓,便将长刀直接掷出。
长刀在空中旋转着,宛如一只向前飞行的竹蜻蜓,直扎人箭手的皮肉之中,方才停下,溅出了一朵腥红而瑰丽的浪花。
随着刀刃嵌入皮肉,箭手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可女子置若罔闻,纵马奔去,将地上哀嚎着,挣扎着,扭动着四肢的箭手生生用马蹄践踏成了一地腥红的肉齑。
“怎样?”女子偏过头对虞鬻笑道。
嗜血的疯子。
虞鬻心想。可他突然间看到女子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随后,女子下马,许是知虞鬻有夺马而逃的想法,牵着马若无其事地在一地的腥红中将自己的刀捡回,随后又去拾了不少在原地如雕像一般的弓手身上的箭矢。
虞鬻看着眼前的这个牵着马的女子,心中疑问愈发浓重。
“姬……”女子忽然开始呢喃自语,“我的名字……”
命字?虞鬻心中不免感到有些可笑,怎会有人连自己的名字都能忘却呢?
遽然间,女子转头看向虞鬻,对着他阴恻恻地笑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没死吗?你知道为什么你们这么多人,却只剩下你一个在孤身对抗乱党吗?”
她舔了舔朱唇上凝滞的血:
“虞鬻。”
见虞鬻不做声,女子也不恼,将一个伫立的弓手扛上马背,道:“看好了。”
她一抬手,顷刻间,虞鬻眼前的世界的色调通通变为了紫色。
随后,他看见了一地被挖去了眼珠的尸体,那是祭祀发生混乱后逃走的那些人。
奴隶、祭司、神巫、侍卫、官员……
在这一片的血泊之中,只有一个浑身是血的青衫女子,而她手中的刀,正淌着血。
她的脸被她乌黑的长发遮住,但还是能依稀看出,其上布满阴翳。
她伫立在那儿,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却更显疯狂。
倏然,虞鬻眼前的世界的色调不再是紫色,他看见她就站在他身前,对他病态地笑着。
“我用他们的眼睛让你看到了这场,盛大的筵席!”她双臂高举,眼眸溢满了激动与兴奋,“怎样?紫色与血混在一起,是不是很美啊哈哈哈!”
“我是不会让这场祭祀顺利进行下去的,想要得到神的恩赐,那当然得要付出血的代价啊……”
她顿了顿,突然间又神色变幻,崩溃道:
“我……我……我,好像杀了好多人……我杀了谁?”
她看着自己满身的血渍,突然间好似是猛然忆起了些什么东西,嘴唇翕动,喃喃道:
“濲水……祭祀……姬繇……”
遽然,她如梦初醒一般,面色晴霁,向虞鬻稽首道:“我叫尧琮。”
随后,尧琮那沾满鲜血的手遽然一松,长刀掉在了地上。她伫立着,凝视虞鬻良久,喉间滚动,缓缓道:
“你,是被选定的神位竞争者之一。”
闻言,虞鬻瞳孔猛缩,刚想要再问些什么,可倏忽间,眼前一黑,话语尽数断在了唇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