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在《试论中国川江历史文化的世界性》一文中提出中国川江是“世界内河航运最繁忙同时又最危险的河道,由此产生了规模宏大的拉纤盘滩提驳场景、特殊地位的滩师角色、内容丰富的号子文艺、特殊地名群、丰富的专门文献,同时也滋生出了在世界历史上少见的码头文化体系、江湖社会概念、饮食菜系和戏剧河道划分标准”。所以,从交通史意义上来看,长江上游内河交通有明显的世界范围的特殊性。长江上游河道的特殊性决定了航道的独特性,而航道的独特性又滋生出特殊的航道图。

其实,我们并没有发现清代以前的有关长江的专业航道图流传下来,历史上中国内河航运基本上是依靠人们的经验来完成技术传承的,篙师、滩师、驾长、领江往往通过师徒、父子关系口头传承,在航行实践中进行引导,自然没有航道图文本产生的必要和可能。就我们发现的宋代到明代的有关长江的图绘来看,其类型主要是山水画和山水地图,并不具有引航导船的功用,显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航道图,如夏圭的《巴船出峡图》、巨然的《长江万里图》、传李公麟的《蜀川胜概图》等等。清代以来,随着中国政治经济文化重心的东移南迁,四川盆地的东南区域地位上升,川江水路出入中原的第一通道地位完全确立,川江运输的重要性大大上升,滇铜转运、皇木运输、川盐接济等国计民生工程对川江的依赖加重,运输的繁忙和地位抬升催生出了许多河道整治参考、内河航运事功总结而有一定引航护航功能的川江图绘出现,如我们熟悉的乾隆《金沙江全图》、佚名《岷江图说》、《峡江救生船志》与《峡江图考》等等。

不过,严格地说,清代出现的本土川江图绘大多数是为河道整治参考、内河航运事功总结编绘的,虽然有一定的护航导航功能,但在现实的航运实践中仍然是依靠滩师、驾长心脑中的经验来引航的。这本身是清代川江传统图绘文本精度不高的先天缺陷和文本编绘事功总结的功能目的决定的。我们发现,在民国时期,许多旅行川江的人都随身带有《峡江图考》一册,反而是导航的驾长、领江们少见有随身带《峡江图考》的。

到了近代,机动船进入川江后,机动船在航速、船形、机动等方面的差异性,更使传统川江图绘失去了实际运用的功能,川江航道图绘的技术转型自然是当务之急,这就是李鹏这部《清代民国长江上游航道图志研究》中提出的“现代性引入”话语的重要性。

李鹏《清代民国长江上游航道图志研究》从宋代《蜀川胜概图》谈起,分别对清代乾隆《金沙江全图》、清末的《峡江救生船志》《峡江图考》等本土航道图绘做了研究,然后对近代西方人对长江上游航道图的绘制历史进行了梳理,对近代海关设立与近代长江航运技术与设施的现代化过程做了分析,涉及蒲蓝田的《川江航行指南》(又称《长江上游宜渝间航行指南》)编制与川江航政的现代化问题,然后对民国时期本土航道图编绘过程中“传统”与“现代性”的融合过程做了分析,最后引伸到中国地图史学的“现代性”问题。应该说这是目前对长江上游航道图志最系统最深入的一部研究著作,可贺可喜。

《清代民国长江上游航道图志研究》是李鹏在我指导下完成的博士论文基础上形成的著作。李鹏在学生中是一个学术天赋较高又相当勤奋的年轻人,具体表现在学术敏锐性强,对历史过程现象理论总结有强烈的悟性,对历史资料的探寻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这部著作是他的第一部著作,字里行间显现了一位年轻学者对学术的一种不懈追求。

前面已经谈到,川江河道的特殊性使川江流域滋生出了“丰富的专门文献”,可以说“川江历史文献”从内河河段专门文献角度来看,其种类之多、出现之早可能都是世界上罕见的。如传说唐代吴道子《三峡图》、王周《峡船具诗序》、唐宋《三峡记》、宋代《蜀川胜概图》、夏圭《巴船出平图》、巨然《长江万里图》、范成大《吴船录》、陆游《入蜀记》、明代吴守忠《三峡通志》,清代佚名《岷江图说》、《巴东县长江图》、乾隆《金沙江全图》、洪良品《巴船纪程》、陈明申《夔行纪程》、谢鸣篁《川船记》、唐炯《沿江滩规》、贺笏臣(缙绅)《峡江救生船志》、国璋《峡江图考》、史锡永等《峡江滩险志》、杨宝珊《最新川江图说集成》、盛先良《川江水道与航行》、傅崇矩《江程蜀道现势书》、陈登龙《蜀水考》、李元《蜀水经》等。近代西方人有关川江河道运输的文本、地图也是相当丰富,如英国人布莱基斯顿的《扬子江汉口至屏山段航道图》、德国人李希霍芬《三峡地质地貌图》、法国人薛华立(又译蔡尚质、蔡尚思等)《上江图》、法国水师《长江上游航道图集》、海关《长江上游航道图》、英国人蒲蓝田《川江航行指南》和《峡江一瞥》、威廉·吉尔《金沙江》。近代日本人编的《扬子江水路志》中对川江航段记载最多最详。直到现当代编的各种版本专业导航图、资料汇编也是相当丰富,如《长江上游宜渝段航行指南》《长江上游宜渝段航道及航标配布简图》《长江上游航行参考图》及《四川内河航运史料汇集》《四川省内河航运史志资料》等。

可以说,在世界上可能没有哪一个内河河段上有如此多的专门文献和航道图绘。所以,不论是专题文献,还是从“河道图”“航道图”的角度来看,川江历史文献完全可以作为专门类别进行研究。从众多专题文献入手,研究具有世界性文化的川江历史文化,特别是研究这种文化产生的原因和影响,留下的空间更是巨大。所以,在以后适当的时候出现“川江学”这个相对独特的学科领域也是可能的。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长江上游历史文化的研究应该是刚刚起步。李鹏《清代民国长江上游航道图志研究》的出版,自然会极大地推动川江历史文化的研究深入,我也相信李鹏会在这个方面有更多更好的论著出现,成为“川江学”历史构建的先驱实践者。

蓝勇

2022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