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霜雾裹着尘沙漫过护城河,青铜弩机摩擦发出的锐响割裂了晨光。五丈高的城墙投下阴影,箭楼飞檐上的陶制鸱吻在风里呜咽。
周铱望着被雾笼罩的江城,周身散发的冷冽与之融为一体。
城门口只有少许人持着通关文牒接受城门吏的检查,城门吏的犀角印信重重按在通关文牒,油墨渗透木牍的裂缝,将「通关」二字洇成扭曲的墨团。
周铱走近城门口,想要往城里走去,一个精壮的官吏用长矛拦住了她的去路。
“通关文牒拿出来!”语气生硬而威严。
她近乎冷漠的看了他一眼,毫不畏惧,理直气壮地说没有。
士兵也是鲜少见这种人,呆滞了一瞬,转头就去请示校尉。
只见他对校尉说了些什么,校尉抬了抬手,原本还在搜查的官吏门就立马将她围了起来,数十把锋利的矛头对着她,“没有通关文牒,那一定与盗匪一伙的,把她抓进牢里,严加审问。”校尉的话隔着一堵人墙传入她的耳中。
“我有令牌。”她眼中没有一丝畏惧,依旧不卑不亢,只是将腰牌摘下示于众人。
校尉透过人墙看清了她腰间的令牌,这俨然是皇家令牌,顿时头冒冷汗,连忙扒开人墙给她让路。
“放行!”随着校尉一声令下,前路畅通无阻。
等周铱进城之后,那位精壮的城门吏凑到校尉身旁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校尉,看这女子装束也不像皇室中人,可她为何会有皇室腰牌?”
“她应该就是那个陛下请来给公主治病的人。”校尉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心想无论她能不能治好公主,都不能怠慢,不然怪罪下来谁也承担不起。
城门吏了然。
......
江城,巍然矗立,是为眭国属地襟喉之地的首座雄城。溯其往昔,城南曾有一姊妹城池,名曰“南城”,二城如双星拱卫,守望相依。
然而十年前,一场腥风骤起。饥狼般的流寇为劫掠粮秣,裹挟着血腥的黑暗,如潮水般涌向南城。城守校尉横戈跃马,率麾下忠勇将士与城中父老,以血肉筑墙,奋起相抗。奈何匪众悍不畏死,戾气滔天,焚火驱夜,掠食如蝗。三日之间,烈焰吞噬梁脊,哀鸿遍野,昔日安居乐业之地,化为焦土断壁。那挺身而出的忠魂义骨,连同不屈的黎民百姓,终在血泊中沉寂,唯余几缕伶仃孤影,在劫灰余烬中残喘,无声诉说着那段被血色浸透的黎明。
江城深秋的寒意,仿佛能渗入骨髓。周铱甫一踏入江城那斑驳的城门洞,尚未及看清这座饱经风霜的城池全貌,一片褴褛的人影便如溃堤的浊流般涌了上来。霎时间,十几个面黄肌瘦的乞丐将她团团围定,人人手中擎着豁口的粗陶破碗,像托着一轮轮残缺的、乞求温饱的月亮,颤抖着递到她的眼前。
“姑娘,慈悲为怀的大善人啊!行行好吧……”哀恳之声此起彼伏,夹带着难以抑制的悲泣,“肚肠已饿得贴了脊骨,几天粒米未进了……”那声泪俱下的凄楚,几乎要将空气凝成霜雾。
周铱心头一紧,脚步生生钉在原地。她自知身上那些微薄的银两,如何填得了这如壑的饥肠?今日若倾囊散出,下一群如蝗而至的乞者,又待如何?一丝沉重的无奈,夹杂着些许被逼迫的烦躁,沉甸甸地压上心头。
人群越围越紧,衣袂摩擦,气息浑浊,周铱不由得蹙紧眉尖,早知清早就该卜上一卦,入城不过一炷香,竟已两次被这般围堵,当真是阴云罩顶。
“滚开!都给我滚开!挡着道了,瞎了不成?!”一声带着厌烦的爆喝如惊雷乍起。是刚才城门旁那个肃立的校尉,此刻正黑着脸,大步流星地拨开人群,替她驱赶着围拢的乞丐。周铱向他微微颔首致谢。
那群乞丐被吼声震住,如同受惊的潮水,带着残存的哀戚迅速退散,无声无息地缩回了城墙根下那片冰冷的阴影里。
就在这片灰暗浑浊之中,周铱的目光掠过人群,陡然定住。在那群衣衫褴褛的流民里,竟有一对衣着虽显脏污、布料质地却明显不凡的母子。
年轻男子约摸刚过弱冠,眉宇间仍残留着未被风霜完全摧折的俊朗轮廓,此刻却写满焦灼。他紧紧搂抱着身旁的妇人。那妇人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地倚在他怀里,青灰的面容依旧隐隐透着一股端方雅秀的风韵,只是那孱弱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男子抱着母亲那单薄得仿佛一触即碎的身子,不停地在她耳边低唤:“娘……娘……”声音破碎哽咽,眼底已有滚烫的光在隐忍翻涌。
周铱看着动容却无心搭救,转身离去,却在不过几步路后,周身凌冽气息内敛,再转身时已换了副神色。
阴影将男子头顶的光吞噬,男子察觉抬头。她轻轻蹲下身,目光落在妇人那灰败的脸上。
“这位公子,”她的声音纯净而飞扬,“若信得过我,能否容我为令堂探一探脉象?”
那青年男子闻声,如溺者抓住了救命浮木,眼中的泪水几乎同时落下。“姑娘!求你……求你救救我娘!只要能救我娘,要我做什么都行!”他小心翼翼地将母亲的身体扶起几寸,露出妇人瘦削如枯枝的手腕,方便她搭脉。
周铱探出纤纤二指,搭上那冰凉刺骨的手腕脉搏。片刻后,她眉心深锁,缓缓收回手,迎上青年满含希冀又带着恐惧的目光。
“公子,请恕我直言,”她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力感,“令堂……油尽灯枯,已是回天乏术。眼下这般情境,置身于这凛冽风口……”她未尽之意昭然——这岂非是明晃晃的催命符?
看着青年瞬间黯淡绝望到极致的神色,周铱轻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我这里有颗续命的丸药,或能为夫人强行吊住一口气息片刻。至于其他的……”她轻轻摇头,将药瓶放入青年颤抖的手心,“力所不逮,万分愧疚。”
青年男子连忙将那颗赤红色的药丸塞入母亲口中。少顷,那妇人胸腔微微一震,口中溢出一缕极微弱的呻吟,竟是艰难地透出一丝气来!青年顿时悲喜交加,泪水滚滚而下,若非顾及怀中的母亲,几乎要当场叩头谢恩。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再造之恩!”他哽咽着道谢,急忙低头察看母亲转醒的状况。待他再抬起头来,眼前只有城门口往来的人影,那位施药的姑娘,竟已如清风般杳然无踪。
……
城中一处简陋的茶寮,喧声嘈杂。邻桌三位茶客的议论毫无避讳地钻入耳膜。
“哎!听说了吗?孟家那金尊玉贵养大的公子,前几日竟被扫地出门了!”一个瘦高个子的茶客拍着桌子,说得绘声绘色,引得周围几人纷纷侧目。
“啥?孟家公子?孟老爷不是待他如珠似宝吗?为的啥啊?”一个胖子正大口灌着粗茶,闻言喷出一口茶沫,惊愕万分。
瘦高个压低了些许声音,但脸上的兴奋丝毫未减:“嘿,你还真问着了!听府里的知情人说,那公子压根就不是孟家亲生的!是当年孟夫人不知从哪儿悄悄抱回来的,瞒天过海,骗过了阖府上下十几年哪!”
“竟有这事?啧啧,这孟夫人……手腕当真了得!”另一人忍不住啧嘴,不知是讥讽还是叹服。
“可不是么!”瘦高个呷了口茶,继续道,“更玄乎的是,前几日府里闹邪乎!突然来了个游方道士,指着孟府说里头煞气冲天,有妖物作祟,孟夫人那缠身多年的怪病,正是被这邪气冲撞所致!这不,孟家那位老爷,二话不说,不仅轰了‘野种’,连带了‘惹上不干净东西’的孟夫人也给一并撵了出去,生怕祸及全家,搅了孟府的风水基业!”
“原来如此!”众人一阵恍然大悟的唏嘘,将这秘辛当作了佐茶的绝佳调料。
说者无心,听者入神。邻桌独自品茗的周铱,原本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顿。那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孟府?妖气?
——看来得探一探这传言里妖气森森的孟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