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马拉拉
- (巴基)马拉拉·尤素福扎伊 (英)克里斯蒂娜·兰姆
- 3869字
- 2025-04-14 13:42:46
序幕 那一天,我的世界不复从前
我来自一个在午夜缔造的国度。而我与死神擦肩那一刻,时间刚过正午。
一年前,我出门上学,从此再也没能回家。我被一名塔利班武装分子开枪击中,在昏迷中飞离了巴基斯坦。有人说我不会再回巴基斯坦了,但在内心深处,我相信自己一定会回去。没人愿意被迫远离故土,与心爱的祖国分离。
如今我每天清晨睁开眼睛,总希望看到的是原来那个堆满自己物品的房间,地上到处是我的衣服,架上摆满我在学校获得的奖杯。而其实我身在异国,这里的时间比我亲爱的巴基斯坦、比我在斯瓦特河谷的老家要晚五个小时。我的祖国却仿佛比这里落后好几个世纪。这里有着你能想象得到的一切便利。每只水龙头都能源源不断地流出清水,冷热由人控制;无论昼夜,电灯只需轻轻一按开关就会亮起,再也不必点燃油灯;炉灶直接就能烹饪,不用劳烦任何人去巴扎(1)扛煤气罐回家。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现代,你甚至能买到开袋即食的熟食。
我站在窗前,看到高耸的楼群和长长的街道,街上车流如织,车辆有序地列队前行,两旁的灌木和草坪修剪整齐,人行道整洁如新。闭上眼,恍然间,我仿佛回到了家乡的河谷——眼前浮现出巍峨的雪山、绿浪翻滚的田野和碧波荡漾的河流——一想到生活在斯瓦特的人们,我的心都化了。我想象自己重返学校,见到了我的朋友和老师。我再次与死党莫妮巴团聚,跟她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嬉笑打闹,好像我从不曾离开。
下一秒,我陡然记起自己其实身在千里之外,在英国的伯明翰。
剧变发生那天,是2012年10月9日,星期二。那个日子本就不怎么轻松,因为那天是我们的考试日,不过我身为一个书痴,并不像其他同学那么忐忑。
那天早上,我们像往常一样乘着三轮摩托驶上哈吉巴巴路一侧的泥泞小道,这种摩托车被漆得五颜六色,突突冒着黑烟,每辆车一般能挤下五六个女生。塔利班当政后,我们学校摘掉了招牌,伐木场对面的白墙上只剩一扇雕花的铜门,让人看不出端倪。
但在我们这些女生心中,那扇门好比一个施了魔法的入口,通向独属于我们的天地。我们一跨进门就一把拽下头巾,有如风拨开云层,露出阳光。我们迈着纷乱的步伐一路飞奔,冲上台阶。台阶尽头是座开阔的庭院,四周是各个教室的门。我们冲进教室,放下书包,然后立刻出来参加早会,所有人都立正站好,背对群山。一名女生会高喊“Assaan bash”,意思是“稍息”,于是我们所有人闻声而动,啪地伸出脚踝,答一声“真主”。接着她又喊“Hoo she yar”,也就是“立正”,我们又啪地收起脚踝,再答一声“真主”。
这所学校是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创办的。在我们身后的墙上,“胡什哈尔学校”几个大字浮在我们头顶,以红白两色的油漆骄傲地写成。我们学校每星期有六个上午上课。我十五岁,读九年级。在课堂上,我们背诵化学方程式,学习乌尔都语语法,用英语写作文并总结出“欲速则不达”之类的哲理。我们还会绘制血液循环图——我的同学将来大都想当医生。很难想象有人会把这视作威胁。然而,在我们校门之外,不仅有斯瓦特最大城市明戈拉的喧嚣,还有禁止女孩上学的塔利班。
那天早晨一切如常,只是我起得比平时稍晚。考试日的上学时间是九点而不是八点,这正合我意,因为我讨厌早起,而这天我能睡到日上三竿,睡到公鸡打鸣、宣礼员召集礼拜结束。父亲第一个来叫我。“起床啦,贾尼·穆(jani mun)。”他说。这个词在波斯语中是“灵魂伴侣”的意思,他总在新的一天开始时这样叫我。“让我再眯几分钟吧,阿巴(aba),求你了。”我央求道,把脑袋更深地埋进被窝。接着母亲走进来,大喝一声:“皮硕(pisho)。”这个词是“猫咪”的意思,是她对我的称呼。我这才发现时候已经不早,嚷道:“巴比(bhabi),我要迟到啦!”按照我们的传统,男人都是你的“兄弟”,女人都是你的“姐妹”。我们的族人就是这样看待彼此。所以父亲第一次带母亲去学校时,老师们都叫她“嫂子”,也就是“巴比”。这个称谓就这样流传下来。现在,我们所有人都管她叫“巴比”。
我的卧室位于房子前部,是个狭长的房间,里面只摆了一张床和一个橱柜。橱柜是我自己用奖金买的,我曾因为在河谷地区呼吁和平、为女孩争取受教育的权利而获奖,于是拿出一部分奖金买下了它。橱柜里,金色的塑料奖杯和奖牌摆满了好几层隔板,都是我在学校考第一名的奖品。我几乎次次都考第一,只失手过两回——每次都败在同班的劲敌马勒卡·努尔手下。我暗下决心,今后绝不能再被她赶超。
学校离我家不远,我之前一直走路上学。但在去年年初,我开始跟别的女生一起坐三轮摩托车上学,放学再坐校车回家。这段路只有短短五分钟车程,我们会沿着那道臭水沟行驶,途经胡马雍医生植发诊所的巨幅广告。最近,学校有位谢顶的老师头上突然冒出不少头发,我们就开玩笑说他肯定照顾了胡马雍医生的生意。我喜欢坐车上学,因为这样就不用像走路那样弄得满头大汗,路上还可以跟朋友聊天,和校车司机奥斯曼·阿里聊八卦。奥斯曼是我们的“巴伊·占”(bhai jan),也就是“兄弟”。他总爱讲些离奇的故事,逗得我们前仰后合。
我开始坐车,是因为母亲不放心我独自走路上学。我们这一整年都不断受到恐吓。有些威胁登在报上,有些则是托人转交的字条或口信。母亲很担心我,不过塔利班从没把哪个小女孩列为袭击目标,所以我反而更担心父亲,因为他总在公开场合跟塔利班唱反调。8月,父亲的好友,与他并肩作战的社会活动家扎希德·汗在祈祷途中面部中枪。我知道大家都在提醒父亲:“一定要多加小心,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汽车开不进我家那条街,所以每次回家我都得在水沟旁那条路上下车,穿过一道带栅栏的铁门,再爬一段台阶。我一直以为自己要是遇袭,就一定是在这段台阶上。像父亲一样,我也爱沉溺幻想。在课堂上,我偶尔会走神,想象回家时,那段台阶上突然跳出恐怖分子,向我开枪。我很好奇自己到时候会是什么反应。我会脱下鞋子扔向他吗?不过转念一想,我又觉得这跟恐怖分子的行径没什么两样。还是恳切地请求吧:“好吧,你们尽管开枪,但在开枪之前,请先听我说。你们这样做大错特错。我并不是针对你们,只是希望每个女孩都可以上学。”
我并不怎么害怕,不过也开始在每晚睡前确认大门已经锁好,还向真主发问,想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把这些全告诉了死党莫妮巴。我俩从小住在一条街上,小学时就成了好友。我跟莫妮巴无话不谈,能从流行音乐一直聊到《暮光之城》系列电影,再聊到哪种美白面霜最好用。她梦想成为服装设计师,又担心家里人不会支持,于是索性对外宣称她将来想当医生。在我们这个社会,女孩子即使有机会工作,也很少能从事教师或医生以外的职业。但我是个例外——我从不掩饰自己将来不想当医生,而想成为发明家或政治家。每当有什么事情不对劲,莫妮巴总能发现苗头。“别担心。”我安慰她说,“塔利班从没把哪个小女孩当作目标。”
校车一到,我们就冲下台阶。别的女生跨出铁门之前都会裹好头巾,然后上车坐到后排。我们的校车其实就是俗称的“戴纳”(dyna)——一辆白色的丰田城镇之王微型卡车,车上平行摆放着三条长凳,中间一条,两侧各有一条。二十名女生和三位老师挤坐在车里。我坐在左侧,两旁分别是莫妮巴和低我们一届的学妹莎兹娅·拉姆赞。我们怀抱着各自的考试袋,书包搁在脚边。
后来的事,我只有模糊的印象。我记得戴纳里闷热难耐。天气迟迟不见转凉,唯有遥远的兴都库什山脉还残存着薄薄一层积雪。我们所在的后车厢没有窗户,两侧只挂着厚重的塑料布,不时拍打窗框。塑料布早已变黄,还结着厚厚一层灰,根本看不到外面。我们只能从车后望见巴掌大的天空,偶尔瞥见太阳。此时的太阳就像一颗昏黄的圆球,浮在遮天蔽日的沙尘之中。
我记得校车像往常一样,一过检查站就拐下大路,绕过那座废弃的板球场。之后的事,我就完全没印象了。
在关于枪击的梦中,我梦见父亲也在车上,跟我一起中了枪。梦中我的周围人山人海,我四下张望,搜寻着父亲的身影。
而在现实中,我们的校车突然被截停在路上,左侧是一座杂草丛生的陵墓,墓主是斯瓦特第一位统治者的财政大臣谢尔·穆罕默德·汗;右侧则是零食加工厂。我们应该是刚过检查站,才开出不到两百米远。
我们看不见车前的情形,但好像有一名穿浅色衣服的青年突然冲到路中央,挥手示意我们停车。
“这是不是胡什哈尔学校的校车?”他问司机。奥斯曼大哥觉得这是明知故问,校名明明就印在车身两侧。“可不是嘛。”他回答。
“我需要收集几名学生的信息。”对方说。
“那你应该去找校办。”奥斯曼大哥表示。
他话音未落,另一名白衣青年就蹿到车后。“瞧啊,是记者来找你做采访了。”莫妮巴说。当时,在父亲的带领下,我已经开始在各大会议上发言,为女孩受教育的权利疾呼,反对塔利班这种禁止我们女性公开露面的人。我接受过许多记者的采访,连外国记者都有。但我从没遇到过半路拦车的记者。
来人戴着一顶大檐帽,看上去像大学生模样。他跳上后挡板,在我们头顶弯下腰。
“你们谁是马拉拉?”他问。
我们谁也没吭声,但有几个女生转头看我。全车只有我一个女生没有遮起面容。
这时,那人举起一支漆黑的手枪。事后,我得知那是一把柯尔特45型手枪。几个女生尖叫起来。莫妮巴告诉我,当时我攥紧了她的手。
后来,我从朋友口中得知袭击者一共开了三枪,一枪接一枪地连续射击。第一枚子弹钻进我左侧的眼眶,停在我左肩下方。我瘫倒在莫妮巴身上,左耳血流如注。另外两枚子弹因此而偏离目标,打在我旁边的女生身上。其中一枚击中了莎兹娅的左手,另一枚射穿她的左肩,击中了凯纳特·里亚兹的右臂。
事后,朋友们告诉我,她们看见袭击者开枪时,手在剧烈地颤抖。
到了医院,我的长发和莫妮巴的大腿早已浸满鲜血。
谁是马拉拉?我就是马拉拉。而这里讲述的,就是我的故事。
(1) 巴扎(bazaar),波斯语,意为集市、农贸市场。——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