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续从范二这些人那得知,武夫“轻贱”。
这个轻贱不是说身份,而是相对于那些修士比较起来,只能作为他们的从属护卫的职业定位。
这个职业是有上限天花板的。
下限低,上限不高。
说白了,武夫,很多普通人只要有毅力,都能练成。
只要功法得当,那么最次也能通过打熬筋骨,提炼血气,踏入练皮境。
所以,武夫很普遍,甚至不仅仅江湖上有门派收徒教课,连城池中也会有专门教人武学的武馆。
缴纳银钱学费,拜师入门,打熬身体,一步一步往前走。
有天资之人,可能数月即成,而天资愚钝者,有恒心毅力,三五年亦能成。
而武夫有四境:练皮、锻骨、熬髓、通神。
当达到了通神之境时,便可破血关,若得妙法,便能踏入修士众妙之门,一朝脱离凡俗。
所以,一些传说中的仙山门庭,在招收那些有修士之姿的弟子时,往往也会在刚入门时传以粗浅的锻炼血气之术,一边修炼,一边强身健体,也通过这种强身健体时的痛苦锻炼毅力与坚韧的心性。
当然了,这是孙德全听说的,而刘三阳却说人人皆以修真为荣,以粗鄙武夫为耻。
俩人的话,韩续都听了,但一时判断不出来真假。毕竟他对大炎所知甚少,只能通过这些道听途说一点点建立自己的世界观。
但有一点总没错,武夫似乎确实是个上限很低的职业。
练至最高深处,无非通神,然后就赶紧到处寻仙拜神,踏入修真之门。但除非是那种天纵奇才,否则人想到通神,至少也要三四十岁,那时候再转修士,最好的年纪也过了,所以成就有限。
而若有修士资质的天纵奇才,那么也不会等到三四十岁才会入门,早在孩童时就被带走了。
这是韩续的认知。
可是……此刻已经苏醒了的他一点点搜寻着脑子里的记忆,却逐渐发现了一抹荒唐的意思。
因为……他看到了“自己”,或者说丰元克敌大王的一生。
丰元克敌大王的一生其实很简单,少时于丰元受蛮妖之祸,从军。
从军一辈子,跟随当时已经起势,势要驱除蛮妖的大炎祖皇帝一起东征西讨。
一场战役一场战役的打,一年又一年的熬。
而熬的时间多了,军功多了,便从军卒成了什长、队正、旅帅、校尉、都尉、最后坐到了统兵一军的中郎将。
接着在大炎立国后,年轻时候的强健身子骨在年迈后便垮了,后在封神榜打造成功,祖皇帝奖赏有功之臣入封神榜时,这位跟随皇帝征战了一辈子的老兵得到了这份封赏荣光,成为了“丰元克敌大王”。
这位神明的一生,简而言之概括,就是如此。
他的一生,杀妖,杀蛮,杀乱臣贼子。
从小兵开始,统兵打仗,克行军伍,虽不说特别廉洁奉公,但至少无愧于人身成神的威名。
韩续的脑海里不停的“看”,而一边看,一边疑惑不停的往外涌。
其他记忆中的东西暂且不提,这武夫境界……是怎么回事?
在孙德全他们嘴里的粗鄙武夫,最多就是四境通神后迈入修士之门的职业,可在包括这位丰元克敌大王这,却是完全不同的一套东西。
练皮、锻骨、熬髓、通神四境里,在这位大王那根本没有“通神”这一说。
在熬髓之后,是“开府”,开府之意便是体内开紫府,供“我”如神,可御神通。
这么看来,确实是有点“通神”的意思。但按照大王的理解就是周身大小窍穴悉数打通,血气化紫气,于丹田中纳入血汞烘炉,血气至此,绵绵不绝,再无枯竭。
而按照韩续的理解,“开府”这一境,就像是给人身体里多加了一个发动机。
从此,武夫的力量便完全升华到了另外一种层次。
他现在操使血气,能感受到力量是从血管之中被压榨出来的。心脏加速跳动,增加血液流动,使得力量成倍增长。可开府后,就相当于力量不再从心脏处走,而是从丹田紫府里来,就像是一台发动机,可以低转速怠速,也能在一脚油门下瞬间输出狂暴无比的动能。
开府与不开府的武夫,完全是两个概念。
而在大炎立国初期,也只有开府的武夫,才能担当军中都尉以上的实权将领。
并且,开府亦不是武夫的终点。
恰恰相反,是起点。
开府,才是真正的武夫入门。
但这种武夫却不能再叫武夫,而是----武神。
只要过了开府,便入武神境,自此大不同。
同时,后面还有四境,并且名字相当朴实无华。
摧城-撼山-移海-开天。
顾名思义,摧城境的武夫,一人可摧一城,血气再无枯竭,斗战起来使城池灰飞烟灭,无论人、物、直接化做齑粉,从地图上抹去。
而撼山则是每一拳皆有山岳之重,一拳,便是一座大山的重量。韩续光想想就知道,这种能耐……谁能挡得住?
移海则可令武夫血气焚江煮海,武夫出现,天地如造化烘炉,血气可延三千里,绵绵不绝,所至如海,随行而移。
行吧,这境界名字还真朴实无华。
至于最后的开天……大王的记忆里,便只有一人,那便是大炎祖皇帝,炎太祖刘一。
一即是全,全即是一,人颂圣名“十全皇帝”。
他,便是开创武夫开天境的第一人。
而到大王死之前,也仅仅只有他,抵达到了开天境!
那种境界,不是一个“小小”摧城境的丰元克敌大王所能理解的。只是在远远的看过陛下出手。
只是一拳,天地失色。无论何等境界之人,感官悉数被夺。而等大王苏醒时,便看到了那蛮族多位祖灵灰飞烟灭。
而陛下,仅仅只是一拳。
祖皇帝刘一竟然是武夫!?
号称天地最强之人的刘一,竟然只是武夫!?
韩续有些懵。
但懵过之后,问题来了。
武夫怎么就从武神变成了现在这种“轻贱”之职?
要知道,在丰元克敌大王那个时代,所谓的修士,便只是炼气士。
炼气士之境界分通神,不惑,无惧,归臻,入圣,天人。
而最强大的天人境,大炎当时有十四位。
可却只是与移海境的武夫相当而已。
双方侧重点不同,而在移海之境的武夫面前,滔天血海展开后,炼气士术法遇之即消,毫无作用。
那一切唯我的烘炉所燃之处,天地灵气消散,炼气士与凡人毫无区别。
韩续不理解,可通过丰元克敌大王的记忆,他却获得了最宝贵的一样东西。
《武诀》!
名字依旧是这么朴实无华,可是,却是当年全军所练之总纲。
连刘一练的都是《武诀》!
只不过,大王的《武诀》只到《移海》,怎么《开天》却并不知晓。
可饶是他在生前只是“小小”的开府武神,一辈子打熬气血也只是走到了开紫府,铸烘炉这一步,但整个《武诀》总纲却完整的出现在韩续的记忆里!
此刻,躺在床上的韩续回想着脑海里刘一那天地失色的一拳,心头不免一阵激动。
虽然还有很多谜团未解,比如堂堂武神咋就成了这个吊样子……但通过了大王的记忆,至少,他对这个世界终于不再是一无所知了。
而心神继续沉浸在大王的记忆当中,看到了他和妻子走入厢房时,忽然,韩续只感觉眼前一亮……
“?”
他一愣,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那人,下意识的想要出声:
“聒噪侍祠?”
可却发现,自己口不能言。
不仅仅不能说话,并且视角也不对。
自己……很高。
就居高临下站在了一处石台上,而石台前面还放着一个供桌,供桌上有香炉,香炉之中三根成人胳膊粗细长短的粗香。
那香气一闻,韩续便感觉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喜悦不明不觉的出现。
????
正在纳闷这是什么情况的时候,就听到了那聒噪的老侍祠嘴中念诵的声音:
“巍巍上圣,赫赫神威!开天辟地,立乾坤之纲纪;斡旋造化,掌阴阳之枢机。恩泽广被,润苍生如甘霖;慧光普照,驱邪祟若晨曦。镇山河而社稷永固,佑黎庶而福寿绵长……”
他在赞美我?
韩续愈发疑惑,但却不得不承认,通过他这佶屈聱牙的念诵,那股喜悦再次从内心之中涌了出来。
很喜欢听。
特别喜欢听。
这时,他终于发现了不对劲……这视角,这熟悉的废墟,聒噪侍祠……以及周围的一切。
这不是望北武庙供奉的那尊丰元克敌大王的神像么?
我……
成神像了?
并且,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忽然,韩续再次感应到了冥冥之中传来的另外一个声音:
“朝灾厄频仍,大王圣施济世之仁。移星换斗,彰无上之法力,扶危解困,显大慈之宏愿。信众稽首,仰神功之浩荡……”
谁在说话?
正琢磨着,忽然,他感觉自己眼前的场景瞬息变换,从刚才那废墟变成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殿。
大殿之中,一个身穿黄色法衣的老者正带着六个和刚才那聒噪侍祠穿着一样衣服之人,同样点香,跪在自己面前和声念诵。
而韩续的目光从他们身上落在了正殿侧面的一块玉碑上面。
“伏惟丰元克敌灵佑显威保民卫王将军,秉乾元之正气,御造化之玄机……”
竟然是一块书写着自己与记忆中差不多“生平”的碑文。
这碑文,望北似乎并没有。
这里是哪?
他愈发疑惑,可同一时间,脑海里又多了很多个声音。
于是伴随心念,他眼前的场景再换,这次来到了一户看起来很普通的人家,而自己的视角似乎也变小了。一个身穿麻衣的黑脸汉子正对着自己恭敬上了三根筷子粗细的敬神香,跪在地上念诵着同样歌功颂德的言语,只是最后加了句“祖宗保佑”……
这人是大王后代?
不,是后代之一。
大概不到半炷香的时间,韩续把所有脑海里响起声音之处,都看了一遍。
有人房屋简陋,有人以金身装裹“自己”,有人供奉血食,有人则只有几个干饼……
最后,他听到了“咚咚咚”的声音,那声音很耳熟。
是武庙当中提醒别人天黑了的文武神鼓之声。
而当鼓声响起后,脑海之中那些称赞自己的声音逐渐褪去。
韩续忽然发现“自己”自由了。
并且有了一种很古怪的切割感。
好像他的身体被分成了许多份,在望北、在别处……在城池,乡村……等等。
同时,他感应到了大地之下传来了一股微微冰凉的冷意。
而这一番冷意刚刚涌现,“自己”拿着刀的手就像是已经做了千万次一样,本能的往下一杵。
无声无息。
“自己”目光所至之地,无论是一屋,一村,一庄还是一城,那阴冷之意悉数消散,无影无踪。
此为,神明净土。
阴魂不得放肆!
这一刻,韩续的心头冒出了一个想法。
我,成了神。
不过马上他的念头就瞬息回到了望北,因为在这文武神鼓敲响之时,有人来了。
望北城的那个县丞沈平通。
通过范二他们知晓了自己这个“老师”的名字后,在韩续的感应中,身上隐隐有一种莫名威势与“自己”,或者说丰元克敌大王遥相呼应的沈平通孤身一人,来到了武庙之中。
在韩续的注视下,沈平通看着跪在蒲团上继续祷告的老侍祠,轻咳了一声。
“咳咳。”
侍祠祷告声一断,扭头看到沈平通后,快速起身施礼:
“见过县丞大人。”
“嗯。”
满眼疲惫的沈平通轻声点点头,接着见四下无人后,才喊了一声:
“何叔。”
接着来到了供桌前,从里面取来了三根筷子长短的敬神香点燃,交给了老侍祠。
老侍祠接过,对着“韩续”躬身一礼后,把香插进了香炉之中。
虽然周遭废墟一片狼藉,但此刻的他神情肃穆,仿佛此刻那武庙正殿仍在一样。
多多少少显得有些搞笑。
韩续来了兴趣,就这么打量着俩人,打算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就听沈平通说道:
“今日,我让主簿已经算出来了重建武庙的银钱,也和城中富户都说了。对于捐款修庙,这些人皆大为心动。甚至连年节都不顾了。商量好了明日自发过来清理废墟,等三五日便有石料木料运达。何叔无须担心了。”
“多谢大人。”
老侍祠躬身一礼。
沈平通托住了他的身子,微微点头:
“何叔,文谦遇袭身死之事,已经呈报了么?”
“回大人,蛮人退去后,便已呈报。”
“……血祭之事呢?”
“……”
老侍祠停顿了一下,微微摇头:
“也说了,但提及了孩童未死,一切皆因庙祝身死,为保一城人命不得已而为之。”
这下轮到沈平通沉默了。
沉默几息后,他冲着老侍祠拱了拱手:
“多谢何叔。”
老侍祠再次摇头:
“兹事体大,情况紧急,想来州牧与大祭都能理解大人心系一县之民。和望北城一城人命相比,施以血祭实在是无奈之为,更何况,血祭也没有成功,反倒是替武庙寻到了一位天承灵身,也算是将功补过,功过相抵了。再者说,这前主簿韩灵均之子又是大人门生,有着一份香火之情,考虑到神子,州牧与大祭亦不会为难大人。”
“……哈。”
沈平通一声轻笑,只不过语气里却无笑意,只有苦涩:
“哪有那么简单……”
说着,他左右看了看,声音压了下来:
“何叔,他人不知,难道您还不知么。这次之事,州牧或许不理会,大祭或许亦会法外开恩。可其他一些……大人,可都在等王爷犯错。如今王爷统御之地出了我这么个动用血祭的官员,你觉得他们能放过我?”
“……”
何侍祠不言,只是脸上的表情与沈平通如出一辙。
“更何况,文谦……也死在了望北。虽然不知是何人干的,但庙祝遇刺,乃是大事,这是挑衅武庙之威。武庙若不给出回应,如何服众?”
越说,他脸上的表情越是凄然:
“何叔,我这个县丞,算是做到头了。只是希望这些大人物看在这天承灵身的神子是我门生的份上,惩罚轻一些罢。”
“……”
老侍祠听到这话后,无声一叹,问道:
“其他县城损失如何?”
“……目前就知道马邑无事,只是隋庙祝……也死了。”
“!”
老侍祠目光一呆:
“怎么死的!?”
“马邑也遭遇了骨鹘,而隋庙祝以老迈之躯自祭于长垣岁功将军,护住了城民后,殉道而亡。其他城池的消息还没回。但……只是第一场入侵,至少死了两位庙祝,一位是被刺杀,一位是自祭……”
沈平通叹了口气:
“若是武庙还不派下庙祝,这来年春耕,请不动春神,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说完,马上他便哑然失笑:
“哈,我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左右……我怕是看不到春耕了啊。”
他笑着摇了摇头,忽然对老侍祠躬身一礼:
“何叔,若侄儿真有什么……还请照顾好阿郎。侄儿……再此谢过了。”
“……”
老侍祠无言。
看着满脸都是凄然的县丞,抿了抿嘴,用力的点点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