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
茜草染红的世系帛图悬于北墙,历代官职用金粉书写,尽显底蕴。
此间主人却心绪不佳。
“你是说,陛下让你来传话……”
“是为了禅让于我?”
听了袁忠的话,袁隗怒极反笑。
对于这位油盐不进的族侄,他实在有些无可奈何。
分明有如此才华,却不思为家族效力,一心只想归隐田园。
我袁氏的身份,就这么让你不堪吗?!
临走了还要去天子那里恶心自己,若非看在他爹袁贺的份上,袁隗简直恨不得将其扒皮。
“侄儿只知,此乃陛下原话。”
“袁忠!”
袁隗面色几度沉浮,好不容易才压制下来。
如今局势波诡云谲,天子的真实态度,牵一发动全身,他不得不谨慎。
念及于此,袁隗换上了一副和善的面容。
“忠儿,你毕竟是袁氏族人……”
“你小的时候顽皮,叔父为了哄你,亲手削了只木马,你骑得可开心了。”
“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如今你既然与陛下亲近,这是你的福气,叔父也打心底替你高兴,只希望你能将陛下的真实意图透露一二……”
“叔父!”
袁忠打断了袁隗。
“侄儿单名‘忠’字,所忠非唯袁氏,更是这大汉天下。”
那日侍中庐内,听闻陛下说要禅让袁隗时,袁忠比此时的袁隗还要失态。
他觉得陛下一定是疯了。
可这几日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还一种可能——
陛下在为天下苍生埋后手,若有一日他真的遭逢不幸,还有袁隗能够阻止董卓荼毒汉室。
这是在托孤啊!
“当今天子乃难得的贤君,忠正是还把自己当袁氏族人,才要劝您一句……”
“收手吧,陛下不是我们的敌人。”
袁隗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自问已经给足了耐心,以他对袁忠的了解,自己的侄儿怕是已经认定了那位少年天子。
当下言辞间也不再客气。
“袁忠……”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天子究竟有何打算,那日朝堂之上,又为何会突然暴起?”
“莫说侄儿不知道……便是真的知道也不会吐露半字。”
“好……很好。”
袁隗缓慢地左右踱步,眼神却一直审视着袁忠,没有放松丝毫。
“你长大了,叔父也看不透你了。”
“当今天子皇位尚且不稳,真的值得你如此去赌?”
袁忠不为所动,微微颔首,只是回以平静的目光,看不出半分动摇。
两人对视半晌,府内一时静谧无声。
士族的兴盛从来不是理所当然,越是大的士族,越要处处如履薄冰。
汝南袁氏,也不例外。
身为族长,袁隗早已做好一切皆可牺牲的准备,包括他自己,只是看价值够不够而已。
如今这位天子,能走到哪一步呢?
他闭目沉思,指背不住敲击着扶手。
笃……
笃……
……
沉吟再三,袁隗忽然睁眼,目露精芒,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过瞬间,又迅速收敛面容。
他仿佛下定了决心,大手一挥,转身入了内堂。
只留下一句话回荡在正堂内。
“从今日起,你袁忠不再是我袁氏族人。”
“送客!”
望着袁隗渐远的背影,袁忠如水般平静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嘴角微动,喃喃低语。
“固所愿也。”
……
内堂中,袁隗早已换上另一副面孔,独坐主位中,无喜无悲,看不出任何表情。
“基儿,听了许久,你有何看法?”
屏风之后,缓缓走出一温文尔雅的俊朗男子。
正是已故司空袁逢嫡长子、袁术同母兄、袭安国侯的太仆——袁基。
与出逃洛阳的袁绍、袁术不同,对于袁基,袁隗一直是把他当做汝南袁氏下一任接班人来培养。
骷髅王袁术一直以身份低微而贬低打压袁绍,可若是比起他这位亲生哥哥,袁术也得乖乖低头。
“叔父,忠堂兄虽生性懒散,可族中众兄弟中,唯有他的眼光,让我信得过。”
“也许天子真的有什么我们看不到的长处。”
“长处?”
袁隗笑了。
“你也觉得说一句禅位给我,就是天子的长处了?”
袁基摇头:“不过是二桃杀三士的把戏。”
“天子欲借我袁氏之手对付董卓,这招并不高明,甚至算阳谋。”
听到董卓的名字,袁隗突然意兴阑珊,叹息一声。
“可惜董卓这夯货却未必看得透。”
“叔父!”
袁基突然高叫一声。
叔父袁隗万般皆好,可偏偏遇上董卓,仿佛失了智一般。
“董卓早已不是当初您府上鞍前马后的那个小小掾属了,现在的他有资格同我们袁氏掰手腕。”
“庙堂之斗比战争更凶险,容不得半点侥幸,这还是您教我的!”
“侄儿之前就曾劝过叔父,天子一旦退位,董卓就会彻底骑到我们头上,可想来您已有对策,也就听之任之了。”
袁隗默然不语。
他哪有什么深远的谋划。
身为袁氏故吏,就该老实给袁氏当狗,这是他一直熟悉的游戏规则。
董卓的存在是他心中的一根刺,袁隗始终不愿正视。
直到天子即将被废,他才恍然醒悟自己铸成大错,董卓不是狗,而是一匹凶恶的狼!
本来这一错,袁氏几乎失去了翻盘的可能,只能坐视董卓压自己一头。
好在天子突然奋发,无意间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袁基说的对,自己肩负袁氏荣耀,必须全力以赴,不可心怀侥幸了。
董卓暂时占了上风,自己赢回来便是,他这根心头刺……
该拔了!
这一次,誓不能再犯错。
“输了就是输了,基儿无须替我找补,我袁隗还不至于输不起。”
袁隗拍案而起,气势陡然提升。
“天子不能退位!”
“董卓那边自有叔父应对。”
他来回踱步,大脑飞速运转,一边走一边吩咐下去。
“基儿!”
“在!”
“袁忠的话不足为信,天子那边,你持我太傅金印,亲自走一遭。”
“务必让其为我所用。”
“唯!”
袁基激奋不已,欣然领命。
这才是我熟悉的叔父!
袁隗喟然。
他望着眼前慷慨激昂的袁基,又想起刚刚被自己逐出家门的袁忠。
小鹰崽子们翅膀都硬了,想要自己飞了。
可我……还没老呢。
乱世将至,庙堂之争再有优势,最后也终要落到比谁的拳头大。
袁隗遥望东方,心中默默盘算着。
“阿绍这步棋,得提前发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