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而下，在窗台上积成一片小小的水洼。陈默坐在办公桌前，钢笔在病历本上轻轻敲击，留下几个细小的墨点。纸页上已经画了六个完美的立方体，每个棱角都精确到毫米——这是他的习惯，每当等待患者时，就用几何图形来消磨时间。
第七个立方体刚画到第三条边，诊所的门被推开了。
冷风裹挟着雨水的气息席卷而入，陈默抬头，看见苏暖站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把还在滴水的黑伞。她的发梢沾着水珠，米色高领毛衣的袖口有些潮湿，左腿迈步时带着几乎不可察觉的停顿。
“抱歉，我迟到了。“她说。
陈默看了眼腕表：“苏小姐，你比预约时间早了十五分钟。“
苏暖愣了一下，睫毛上的水珠随着这个动作轻轻颤动。她扯出一个笑容：“是吗？我记错时间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伞柄，指节泛白。
这是他们的第七次心理咨询。陈默注意到她今天涂了橘红色的指甲油，但右手无名指的甲面有细小的咬痕。艺术家，近期创作受阻，焦虑程度加重——他在心里默默更新着对她的评估。
“外面雨很大？“陈默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条干净的毛巾。
“嗯。“苏暖接过毛巾，却没有擦拭，只是无意识地揉搓着，“画廊附近的排水系统坏了，水漫到小腿。“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
陈默的目光落在她的牛仔裤上。深色布料看不出水渍，但左膝的位置有一块不自然的皱褶——那里藏着一道他见过的疤痕，长约三寸，缝合痕迹整齐得像外科医生的作品。
饮水机的指示灯由绿转红，发出轻微的“咔嗒“声。“要喝点什么吗？“陈默按下热水键，“咖啡还是茶？“
苏暖突然僵住了。她的瞳孔微微放大，视线越过陈默的肩膀，死死盯着墙上那幅弗洛伊德画像。陈默熟悉这种表情——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的典型反应。
“昨天......“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也有人这么问我。“
热水注满纸杯，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陈默的眼镜。他不动声色地转身，借着调整百叶窗的动作看向窗外。马路对面停着一辆黑色迈巴赫，雨刷器以固定的频率摆动着，像某种无声的倒计时。
“然后呢？“陈默将茶放在她面前。
苏暖的指尖触碰杯壁，又迅速缩回。她今天没戴那枚银色的蝴蝶发卡——那是陈默唯一一次见她佩戴饰品。“然后我打翻了咖啡。“她突然笑了，嘴角的弧度像是被强行扯开的伤口，“烫伤了他的右手。“
陈默在记录本上画了个三角形。这是他的私密符号，代表“危险信号“。他的目光扫过苏暖的手腕，那里有一圈淡淡的红痕，像是被什么束缚过。
咨询进行到第三十七分钟时，苏暖开始讲述那个重复出现的噩梦。“我站在画室里，“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膝，“地上全是碎玻璃。“陈默注意到她的呼吸频率加快了。正常人每分钟呼吸12-20次，苏暖此刻达到了28次。
“有双手在撕我的画。“她的声音开始发抖，“戴着镶蓝宝石的袖扣。“钢笔在纸上顿住，墨水洇开一个小圆点。陈默想起上周的社会新闻：厉氏集团少东家出席慈善晚宴，被拍到袖口一枚价值连城的克什米尔蓝宝石袖扣。
“那双手......“陈默在记录本上画了个问号，“你认识吗？“
苏暖的指尖突然掐进掌心。咨询室里安静得能听见挂钟的秒针走动声，陈默数到第七下时，诊所的电话突然响了。
“陈医生，307床的患者说看到有人在消防通道哭......“前台护士的声音从免提电话里传出。陈默转头看向苏暖，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强光照射的猫科动物。
“知道了。“陈默挂断电话，“我们继续。“但苏暖已经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太急，碰翻了那杯几乎没动过的茶。褐色液体在病历本上蔓延，浸湿了那个墨迹未干的问号。
“我得走了。“她说，声音里带着陈默从未听过的慌乱。
陈默没有挽留。他看着她仓皇的背影，想起第一次咨询时的评估报告：「患者左膝伤势与高空坠落不符，更接近人为制造的创伤」。
地下车库的监控录像显示，当晚19:23分，一个穿米色毛衣的女人被两个黑衣男子半搀半拽地塞进黑色迈巴赫后座。陈默站在监控室里，看着画面中苏暖挣扎时掉落的那只橘红色指甲片。车窗升起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后视镜里，苏暖的嘴唇动了动。
学过唇语的心理医生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任由褐色液体浸湿了值班表。她说的分明是：“救救我。“
凌晨两点十七分，陈默的手机亮起。未知号码发来一张照片：医院病床上，苏暖的右腿打着石膏，裸露的脚踝处有一个蝴蝶纹身。配文只有一句话：「陈医生，你说过创伤记忆会固化在身体上？」
窗外，迈巴赫的尾灯在雨夜中划出两道血红色的轨迹。陈默打开抽屉，取出那本被茶浸湿的病历本。在模糊的墨迹间，那个三角形符号依然清晰可见。他拿起钢笔，在符号旁边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画了一个完整的立方体——这是七天来，他第一次画完整个图形。
陈默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最终打开了医院的病历系统。他输入苏暖的名字，屏幕上立即跳出三份不同医院的急诊记录：左膝韧带撕裂、右手腕骨折、第二根肋骨骨裂...所有的诊断证明上都盖着同一家私立医院的公章。
打印机发出轻微的嗡鸣，吐出的纸张还带着温度。陈默将复印件对折，塞进西装内袋。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给自己思考的时间。窗外，雨势渐小，但迈巴赫依然停在原地，车顶积了一层薄薄的水膜。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时，陈默正在擦拭眼镜。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但他知道是谁。
“陈医生。“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优雅，像是高档乐器发出的共鸣，“听说你对我的未婚妻很关心？“
陈默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病历本的边缘：“厉先生，心理咨询师有保密义务。“
电话里传来轻笑：“我当然尊重职业操守。不过...“纸张翻动的声音传来，“令尊的靶向药申请，似乎卡在了医保审批环节？“
窗玻璃上的雨滴突然变得清晰起来。陈默想起父亲化疗时佝偻的背影，喉结滚动了一下：“你想说什么？“
“明天下午三点，中心医院VIP病房。“电话挂断前的最后一句话像手术刀般精准，“带上前天你偷拍的X光片。“
雨后的街道泛着潮湿的光。陈默站在医院走廊的窗前，看着自己的倒影与远处的城市轮廓重叠。消毒水的气味刺激着他的鼻腔，让他想起六年前医学院的解剖室。
VIP病房的门半掩着，里面传来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陈默推门而入时，首先看到的是一束沾着水珠的白玫瑰，然后是病床上被阴影笼罩的轮廓。
“来得真准时。“厉云霆从沙发里站起身，西装袖口的蓝宝石在灯光下闪烁。他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水果刀在指间灵活地转动。“要尝尝吗？北海道空运来的。“
陈默的目光越过他，落在病床上。苏暖的右腿悬在牵引器里，石膏表面被人用马克笔画满了眼睛——有些睁着，有些闭着，全都栩栩如生得令人不适。
“跳窗时摔的。“厉云霆顺着他的视线解释，刀尖挑起一瓣苹果送到苏暖唇边，“下次可以试试走门，嗯？“
苏暖盯着天花板，嘴唇紧闭。陈默注意到她的指甲已经被修剪到最短，橘红色的甲油也消失了。
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厉云霆按下呼叫铃的动作比陈默见过的任何护士都要熟练——这个认知让他胃部抽搐。
“电解质紊乱。“赶来的医生快速检查后说，“需要静脉补钾。“
当病房再次恢复安静，厉云霆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陈医生，听说你在找这个？“
那是陈默父亲的医保审批单，最后一页已经盖上了鲜红的公章。
“做个交易吧。“厉云霆的声音很轻，“你的职业道德，换你父亲多活三个月。“
窗外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斜射进来，正好照在苏暖的石膏上。那些画上去的眼睛在强光下仿佛活了过来，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陈默。
他伸手接过文件，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就在这一刻，苏暖突然转头看向他，眼神清澈得像是从未受过伤害。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陈默读出了那个词：“骗子。“
夜幕降临时，陈默站在医院天台上，任由冷风吹散西装上的消毒水味。手机屏幕亮起，是父亲发来的消息：“医保批下来了，你找了关系？“
他抬头看向星空，却发现城市的光污染早已遮蔽了所有星辰。就像某些选择，一旦做出，就再难看清对错。
回到办公室，陈默打开锁着的抽屉。里面除了一沓病历复印件，还有一个小型录音笔。他按下播放键，厉云霆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换你父亲多活三个月...“
录音戛然而止。陈默取出SD卡，放进贴身的钱包。然后他打开电脑，调出苏暖的全部咨询记录，在第七次记录的末尾添加一行小字：
“患者提及蓝宝石袖扣时，出现PTSD典型症状。建议：立即报警。“
但他没有点击保存。光标在删除键上徘徊许久，最终停在半空。窗外的霓虹灯变换颜色，将他的侧脸染成暧昧的紫红。
凌晨三点，陈默的公寓门铃响起。监控屏幕上，一个浑身湿透的女人蜷缩在他门口，左腿的绷带渗出血迹。当陈默拉开门时，苏暖抬起苍白的脸，右手紧握着一枚沾血的蓝宝石袖扣。
“你说过，“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创伤记忆会固化在身体上。“她解开衣领，锁骨下方露出一排新鲜的烟疤，每个都呈现出字母形状，拼起来是一个名字：LYT。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伸手想扶她，却被苏暖躲开。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现在，你还要继续当个旁观者吗？“
雨又下了起来，敲打着窗户，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问良知。陈默看着地上渐渐晕开的血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有些选择，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中立的可能。
他弯腰捡起那枚袖扣，蓝宝石在掌心闪烁着冰冷的光。当警笛声由远及近时，陈默做出了七天来第二个完整的决定——他拨通了刑侦队老同学的电话，同时将那份医保审批单扔进了碎纸机。
“我要报案。“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关于连环故意伤害案，我有决定性证据。“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停顿了几秒：“陈默，你知道对方是谁吧？“
陈默看向缩在沙发里的苏暖，她正用颤抖的手指抚摸锁骨上的伤疤。窗外的雨声中，隐约传来汽车急刹的刺耳声响。
“我知道。“陈默说，同时将录音笔和袖扣装进证物袋，“所以才现在报警。“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陈默完成了人生中第一份证人笔录。他走出警局大门，发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潮湿的空气中，他仿佛听见命运齿轮转动的声响。
而此刻，在城市的另一端，厉氏集团顶楼的办公室内，一份关于“心理咨询师陈默“的完整档案正被扔进焚化炉。火焰吞噬纸页的瞬间，电话响起：“厉总，要处理掉那个医生吗？“
厉云霆望着窗外的朝阳，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不，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