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组:《应科目时与舍人书》与《上门下李夷简相公陈情书》
此二篇皆为处困境时求人援己之作。韩愈贞元八年(792年)登进士第,翌年于吏部试博学宏辞科,有《应科目时与舍人书》,是科不中,后于贞元十年、十一年又两试博学宏辞,均失利。《上宰相书》云“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即谓此也。柳宗元一贬永州,再贬柳州,北还无日,极其郁闷。元和十三年(818年),在柳州刺史任上,作《上门下李夷简相公陈情书》。韩愈作书时才二十六岁,意气犹盛;柳宗元上书时已四十六岁,衰疲至极,次年即卒于任上。
先看韩文: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滨,大江之,曰有怪物焉,盖非常麟凡介之品汇匹俦也。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也。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獱獭之笑者,盖八九年矣。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阁下其亦怜察之。
韩愈之书,通篇托物以喻,自比怪物,而自信异常。因已登进士第,故谓“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而一旦得水,则“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傲岸之态毕现。既渴望“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又自视甚高,不肯放下身段,声称“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非我之志”;既不满于“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却又不放弃“鸣号”以求得“转之清波”的希望。“怪物”的自喻,恢诡的意态,塑造了不妥协地与命运抗争的士人形象。求人之文却写得气势不凡,毫无卑下之态,淋漓尽致地展示出雄奇奔放的风格。
再看柳文的前半篇:
月日,使持节柳州诸军事守柳州刺史柳宗元,谨再拜献书于相公阁下:宗元闻有行三涂之艰,而坠千仞之下者,仰望于道,号以求出。过之者日千百人,皆去而不顾。就令哀而顾之者,不过攀木俯首,深颦太息,良久而去耳,其卒无可奈何。然其人犹望而不止也。俄而有若乌获者,持长绠千寻,徐而过焉,其力足为也,其器足施也,号之而不顾,顾而曰不能力,则其人知必死于大壑矣。何也?是时不可遇而幸遇焉,而又不逮乎己,然后知命之穷,势之极,其卒呼愤自毙,不复望于上矣。
柳宗元之陈情书在上面的引文之后,还有“宗元曩者齿少心锐,径行高步,不知道之艰以陷于大厄,穷踬殒坠,废为孤囚”及“伏惟念坠者之至穷,锡乌获之余力,舒千寻之绠,垂千仞之艰,致其不可遇之遇,以卒成其幸”等下半篇文字,如孙琮所言,此乃“前虚后实”之文,“上半篇是隐喻,下半篇是实说”[8]。虽前伏后应,结撰严谨,相较于韩文,毕竟有辞费之憾。
韩柳二书,愤激之情溢于言表,在运用隐喻吁人相助上如出一辙。柳书后出,似模韩而有变化,韩径以“怪物”自比,柳则借众多比喻自述窘境;韩书作于初试吏部之日,柳书写于久贬不归之时;韩书气盛,柳则气衰;韩书愤号,柳书悲鸣;韩书狂傲,颇自命不凡,柳书多自责,见无可奈何;韩书言“知其在命”,仍满怀希冀,柳书叹“命之穷”,则近乎绝望。金圣叹评柳书曰:“沉困至久,其言至悲,与昌黎《应科目时书》绝不同。盖彼段段句句字字,负气傲岸;此段段句句字字迫蹙掩抑,则所处之地不同也。看他拉拉杂杂,将‘坠者’字、‘乌获’字、‘千寻之绠’字、‘千仞之艰’字、‘不可遇’字、‘幸遇’字、‘号’字、‘望’字、‘呼愤自毙’字,如桃花红雨,一齐乱落,便成绝妙收煞。”[9]何焯评柳书曰:“此与《应科目时与人书》貌似,而命意殊。不如韩之工,用笔亦繁简纡径差异。”[10]相较于韩书,柳书虽有如是差异,但抒发深陷绝境的悲切,沉郁顿挫的行文,仍见幽峭不平之风貌。“呼愤自毙,没有余恨”[11],可谓悲之已甚,但自悲并非自卑,柳称“径行高步,不知道之艰以陷于大厄”,其中不难窥见自尊自矜的心理,由此言之,本文犹依稀可见幽峭的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