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经典重估与西方文学研究方法创新
- 蒋承勇
- 5146字
- 2025-04-25 18:18:02
第十节 希望在“等待”之中
贝克特是法国著名的剧作家,也是荒诞派戏剧的重要代表。
贝克特的创作以荒诞的手法,描绘了充满鄙俗浑噩与空虚荒芜的西方现代社会的生活图画,使荒诞戏剧化,使戏剧荒诞化。1969年贝克特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两幕剧《等待戈多》是贝克特的代表作,也是公认的荒诞派戏剧。
第一幕,两个身份不明的老流浪汉爱斯特拉冈(又名戈戈)和弗拉季米尔(又名狄狄),在黄昏小路旁的枯树下,等待戈多的到来。他们为消磨时间,语无伦次,东拉西扯地试着讲故事、找话题,做着各种无聊的动作,错把波卓和幸运儿主仆俩当作戈多。直到天快黑时,来了一个小孩,告诉他们说,戈多今天不来,明天准来。
第二幕,次日黄昏,两人如昨天一样仍在等待戈多的到来。所不同的是,枯树长出了四五片叶子,波卓成了瞎子,幸运儿成了哑巴。天黑时,那孩子又捎来口信说,戈多今天不来,明天准来。两人陷于绝望,想死没有死成,想走却又站着不动。
我们如何理解这部荒诞派戏剧的杰作呢?
贝克特以戏剧化的荒诞手法,揭示了世界的荒谬,写出了荒诞的生存环境中人生的痛苦与不幸。剧中展示的人类生存活动的背景是凄凉而恐怖的,人在世界中处于孤独无援、恐惧幻灭、痛苦绝望的境地。两个老流浪汉,穿着破烂衣服,浑身发臭,生活在焦虑、痛苦与无聊之中。他们吃的除了胡萝卜就是红萝卜、白萝卜,甚至品味不出萝卜的滋味,吃了一半还想剩下一点到下次再吃。当波卓扔下一根骨头,戈戈“一个箭步蹿上去,捡起骨头,马上啃起来”,以后回想起来还念念不忘。戈戈暴怒地说:“我……这一辈子到处在泥地里爬!……瞧这个垃圾堆!我这辈子从来没离开过它!”
在社会中,他们是“猴儿”“猪”“窝囊废”“丑八怪”“阴沟里的耗子”。他们不堪忍受可恶又空虚的生活,人生如“谈了一晚上空话”,“做了一场噩梦”。他们早就不能自由思想了,甚至连笑也害怕违法。奴仆“幸运儿”其实并不幸运,他的命运十分悲惨。他服侍主人60年了,如今年迈体弱,头发花白,身上长满脓疮,被主人波卓用绳子拴住脖子牵到市场去卖。“他身上的精华全都被吸干以后,像一块香蕉皮似的把他扔掉了。”他的灵魂已经死去,连狗都不如,“狗都比他更有志气”,“从来没看见过他拒绝过一根骨头”。他被主人唤作“猪”,不断遭受鞭打。他甚至悔恨当初没有“从巴黎塔顶上跳下来”。通过这些描写,贝克特深刻而真实地揭示了西方荒诞社会的面貌,描绘出一幅可怕的荒原图景,以荒诞的形式揭示苦难的人生,刻画出了承受世俗痛苦、苟延残喘中的现代人形象。
剧中的荒原意象,象征着人失去与外部世界联系后空洞、阴暗、凄惨的感觉,生活中只有黄昏而没有阳光,人被造物主抛弃在荒原上,失去了生存的立足点。贝克特借“幸运儿”之口愤怒地喊道:“生活在痛苦中,生活在烈火中,这烈火这火焰如果继续燃烧,毫无疑问将使苍穹着火,也就是说将把地狱炸上天去。”《等待戈多》所展现的人类,个性毁灭,人格丧失,求生不得,欲死不能,处身于苦难荒谬的世界中。作品的深刻之处是揭示了人在一个荒谬的宇宙中的尴尬处境,揭示了社会荒诞、人生荒诞的本质。这是现代西方社会中人对自我存在的一种形而上的特殊感悟。
“戈多”有什么寓意?
《等待戈多》的核心和主题是等待希望,是一出表现人类永恒地在无望中寻找希望的现代悲剧。作为一个代名词,“戈多”始终是一个朦胧虚无的幻影,一个梦魇中的海市蜃楼。戈多虽然没有露面,却是决定人物命运的首要人物,成为贯穿全剧的中心线索。戈多似乎会来,却又老是不来。
戈多是谁?他象征什么?这一直成为该剧评论的焦点。有人说戈多是从英语“God”借用而来,暗示神、上帝、造物主;有的认为象征“死亡的结局”;也有的认为剧中波卓就是戈多;等等,不一而足。当有人问贝克特“戈多是什么”时,他则回答说:“我要是知道,早就在戏里说出来了。”无论戈多是谁,从作品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他的到来,将会给剧中人带来幸福,戈多是不幸的人对未来生活的呼唤和向往。从这个意义上讲,戈多是指人的“希望”。戈戈和狄狄生活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想活,连骨头也吃不到;想死,连上吊的绳子也没有。但他们还是执着地在痛苦中希望着、憧憬着。无论戈多会不会来,也不管希望会不会如期而至,它使绝望中的人多了一层精神的寄托。对于戈戈、狄狄来说,希望是黄昏后的清晨,是谋生求存的精神支柱,是改变苦难人生的精神寄托。在对希望的幻想中,在对戈多的孜孜盼望中,体现了贝克特存在主义和人道主义拯救人类的美好善良的愿望。
如果说,戈戈和狄狄在荒诞的世界中滑稽可笑、百无聊赖地活着、希望着,具有一种幽默滑稽成分的话,那么,他们在无望中的苦苦等待,体现了对希望追求的执着与坚韧。他们既不知道戈多是谁,也不知道戈多什么时候来,只是一味地苦苦等待。狄狄说:“咱们不再孤独啦,等待着夜,等待戈多,等待着,等待着。”天黑了,戈多不来,说明天准来,第二天又没来。第二幕中,一夜之间,枯树长出了四五片叶子,戈戈、狄狄穿着更破烂,生存状况更糟糕,波卓成了瞎子,幸运儿成了哑巴。剧中两天等待的情景,是漫长人生岁月的象征。然而,戈多“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等待戈多》中对希望的等待体现了贝克特不愿将痛苦的人类推入绝望的深渊,于无望中给人留下一道希望之光,这里体现了存在主义、人道主义思想。同时,戈戈和狄狄在无望的希望中等待,在痛苦与无聊中生存,充分表现出了人生的荒诞和人生的悲哀。这也确实是西方现代社会中人对荒诞处境的一种真切体悟。
《等待戈多》在艺术上具有反传统特点,这集中体现在荒诞性上,具体从三方面理解。
首先,戏剧的情节内容是荒诞的;既没有开端、高潮,也没有结局。戈戈、狄狄从何而来,为何要等待戈多?我们都一概不知。整个情节以人物无聊的小动作,语无伦次的唠叨,含糊不清、支离破碎地讲述小故事和人物的杂耍来代替。脱下靴子,往里看看,伸手摸摸又穿上,抖抖帽子,在头顶上敲敲,往帽里吹吹气又戴上,充满滑稽与无聊。戈戈、狄狄在一起等待戈多一整天,第二天见面时又互不相识。一夜之隔,枯树长出了叶子,波卓变成了瞎子,幸运儿成了哑巴。幸运儿替主人成天套在脖子上的那只沉甸甸的箱子,里面装的原来是沙土。
全剧只展示了两个傍晚,但次日却不是个定数,据狄狄说:“也许有五十年了。”事实上,他们必定熬过了许许多多的日日夜夜。在长期无望的等待中,两人已“腻烦得要死”,也深切感到等待的可怕,现状的寒心。然而他们已经习惯了,“只要等待”,永远等下去,“直到他来为止”!戈多托小孩捎来口信,说明天要来,却又总也不来。失望的戈戈和狄狄想上吊,却没上吊成,老说要走,但始终没付诸行动。杂乱而荒诞不经的内容情节,隐喻了生活的荒诞和人生的荒诞。
其次,《等待戈多》的舞台景象是荒诞的。舞台的背景布置于简单、重复之中充满了荒诞性。空荡荡的舞台,荒郊野外,乡间小路旁,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枯树;日薄西山,临近黄昏,笼罩在一片阴暗肃杀的“苍白”的光影下,象征着世界的荒芜残酷和人的生存环境的恶劣凶险。第二幕中,时间地点、布景道具都没变,只是枯树长出了几片绿叶,衬托出荒原的悲凉。两个流浪汉在孤零零的枯树下等待戈多,如同被抛弃在荒漠的人生舞台上,充满荒诞和悲剧色彩。贝克特称这种荒诞的舞台景象为“直喻”,赋予舞台道具以思想内蕴。舞台的荒诞就是社会、人生荒诞的概括。
最后,戏剧语言的荒诞。人物对话、独白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充满了荒诞性,使剧情显得滑稽而混乱。剧一开场,戈戈、狄狄各自喃喃地述说自己的痛苦,牛头不对马嘴,唠叨重复,文不对题。被主人唤作“猪”的幸运儿,突然激愤地演讲起来,不带标点符号的连篇累牍、毫无意义的废话,使人不知所云。混乱而荒诞的语言,喻示人物没有自由意志,没有思想人格。有时人物的语言类似意识流的内心独白和梦幻语言,前言不搭后语,跳跃无序,絮语不止;有时人物语言也偶尔显示了哲理,流露出人物对荒谬世界与痛苦人生的真实心理感受。
《等待戈多》通过人物怪诞语言的逼真而夸张的运用,构成了一套独特的舞台情感信息传达系统,体现出荒诞派戏剧鲜明突出的荒诞特征。
高尔基说,文学是人学。
雨果说,为什么要思考艺术?可能的回答是:思考艺术即反思人类自身!因为,艺术是人类生存的诗意栖居之地,是我们生命的家园。
对今天的我们来说,重读西方文学经典,尤其需要开掘其间的人性意蕴。文学的教育,就是在这种“人性体悟”与“诗性解读”中让学生更多地接受审美与人文的熏陶。其实,这也是西方文学研究者所需要深度思考的方法论问题。
[1] [德]斯威布:《希腊的神话与传说》,楚图南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1—11页。
[2] [美]莫特玛·阿德勒等编:《西方思想宝库:三千年西方思想的第一部指南》,周汉林等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年版,第6页。
[3] [美]莫特玛·阿德勒等编:《西方思想宝库:三千年西方思想的第一部指南》,周汉林等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年版,第7页。
[4] [美]莫特玛·阿德勒等编:《西方思想宝库:三千年西方思想的第一部指南》,周汉林等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年版,第19页。
[5] 杨适:《中西人论的冲突:文化比较的一种新探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05页。
[6] 蓝江:《记忆与影像——从古希腊到阿甘本的生命—影像哲学》,《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16年第1期。
[7] 杨适:《中西人论的冲突:文化比较的一种新探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05页。
[8] 关于上帝创造人之寓意的解说,参见蒋承勇《偷食禁果故事及其文化人类学解读》,《文艺研究》2002年第4期。
[9] 转引自[苏]鲍·季·格里戈里扬《关于人的本质的哲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28—29页。
[10] 杨适:《中西人论的冲突:文化比较的一种新探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01页。
[11] 杨适:《中西人论的冲突:文化比较的一种新探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21页。
[12] 杨适:《中西人论的冲突:文化比较的一种新探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99页。
[13] 蒋承勇:《远去的野性与永久的魅力》,《浙江社会科学》2017年第6期。
[14] Jasper Griffin,Homer on Life and Death,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0,p.32.
[15] Sigmund Freud,Wit and Unconscious,New York:The Modern Library,1938,p.721.
[16] [瑞士]雅各布·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何新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302页。
[17] 启良:《西方文化概论》,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368页。
[18] 北京大学西语系资料组编:《从文艺复兴到十九世纪资产阶级文学家艺术家有关人道主义人性论言论选辑》,商务印书馆1971年版,第11页。
[19] 《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第1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年版,第712页。
[20] [意]卜伽丘:《十日谈》(上册),方平、王科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354页。
[21] Willian J.Long,English Literature,London:Nabu Press,1991,p.154.
[22] [英]阿伦·布洛克:《西方人文主义传统》,董乐山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60页。
[23] [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第9卷),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76页。
[24] [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第9卷),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85页。
[25] [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第9卷),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5页。
[26] [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第9卷),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9页。
[27] 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资料丛刊编辑委员会:《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下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84页。
[28] 鲁迅:《寡妇主义》,《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64页。
[29] [法]雨果:《巴黎圣母院》,陈敬容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22页。
[30] [丹麦]勃兰克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二分册),刘半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98页。
[31] M.H.Abrams,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Fortworth: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College Publishers,1993,pp.122-129.
[32] [丹麦]勃兰克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二分册),刘半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98—199页。
[33] 范大灿:《德国文学史》(第三卷),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32页。
[34] [丹麦]勃兰克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二分册),刘半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80页。
[35] [丹麦]勃兰克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二分册),刘半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89页。
[36] [丹麦]勃兰克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二分册),刘半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88页。
[37] 范伯群、朱栋霖:《中外文学比较史(1898—1949)》(上),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90页。
[38] 胡适:《易卜生主义》,《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6期。
[39] 范伯群、朱栋霖:《中外文学比较史(1898—1949)》(上),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92页。
[40] Ibsen,Henrik,Letters and Speeches,Evert Sprinchorn,ed.,New York:Hill and Wang,1964,p.232.
[41] [挪威]易卜生:《易卜生戏剧四种》,潘家洵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130页。
[42] 范伯群、朱栋霖:《中外文学比较史(1898—1949)》(上),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