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末秋初,午后悠长,北方的工业小城上空,难得没有阴沉的雾气。
去年刚开张的金泰城,又鼓捣出了新玩意儿,把滑冰场搬进了商场里,六楼一半的场地都被玻璃护栏围了起来,一地的干冰冷飕飕地冒着凉气。高知冬坐在玻璃护栏外的台阶上,看着场地里几个小孩在教练的带领下练习,一遍一遍地绕圈子,没有个尽头。
他看着无聊,也是坐久了,台阶太硬,屁股生疼,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准备离开,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的名字。“高知冬?”不是肯定的语气,带着猜测。
他回过头,认出那个青年,叫薛凯。薛凯也认出了他,说:“我看着像你,还真是。”
高知冬看着他一身滑冰服,问:“你来这儿滑冰?”
薛凯说:“上班,我在这儿当教练。你呢,来玩啊?”
高知冬说:“玩啥啊,死拉贵的,一个小时一两百呢。”
薛凯说:“进去滑两圈吧,我请你,我是教练,有内部价。”
高知冬摆着手说:“算了算了,好多年没滑了,再摔个好歹的。哎?你不是去省队了吗?啥时回来的?”
薛凯说:“退役了。”
高知冬说:“才多大就退役啊?”
薛凯说:“能力不够,也没啥天分,滑不出啥成绩来,就早早退了。”
高知冬一时也不知道该接啥话,两人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目光都散漫地落到了场地内那些绕圈子的孩子身上。
薛凯说:“你看现在的小孩多幸福,都在商场里滑冰,舒舒服服的,不像咱们那时候,大冬天的就在江面上滑,一冬天下来,手上脸上全都是冻疮。”
高知冬被他的话带起了些回忆,在三九天的大烟儿炮里,教练带着他们一帮小屁孩,在江面上排成队滑行,风像刀子似的割在脸上,他们只能低头看着前方队员的屁股,双腿蹬紧,左右摆臂,看不到终点在哪里。
高知冬说:“是啊,那时真没法和现在比。”
薛凯说:“你还记得那谁吗?那个叫陆小景的。”
高知冬想了想说:“记得,小个不高,挺娇气的,一摔倒就哭,她咋啦?”
薛凯说:“她进国家队了,听说还是北京冬奥会重点培养队员。”
高知冬说:“真没想到,她能滑出来。”
薛凯说:“是啊,谁能想到她那么有尿性,当年我们和教练都以为滑出来的会是你呢。”
高知冬脸上拂过一瞬的阴霾,随即苦笑道:“以前的事就别提了。”
薛凯看出了他的别扭,就转了话题,说:“你现在做啥工作呢?”
高知冬脸色又有些尴尬,薛凯有眼力见儿,急忙说:“不跟你聊了,我这上班都要迟到了,改天有空了喝点。”
高知冬说:“好的好的,你去忙。”
薛凯推开玻璃护栏的门,走进了滑冰场。
高知冬又看着滑冰场出了会儿神,眼里有了些落寞,接着调整了下情绪,看了看手表,这个时间,母亲高美珍应该出门了。
城西的活动中心,太阳斜照进屋子里,一群老年人排成排,沐浴在这尘埃飘浮的柔光中,舒缓地唱着:“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每个人脸上都流露着祥和与宁静,似乎只要坠入这诗意的表达里,现实的生活也就能跟着一起美化。
“啪!啪!啪!啪!”领唱的高美珍突然猛拍手,打断了合唱:“精神点!精神点!怎么都带死不拉活的!”她指了指队伍里的一个老大爷:“老刘大哥不是我说你,你那眼睛怎么都睁不开了?”
老刘不服气:“嘴巴能张开就行呗,我昨天打了半宿麻将,闭目养神一会儿。”
高美珍也没好气:“要睡觉回家睡去,一星期大家就聚这一次,不想好好练就退团,没人拦着你!”
“凭什么让我退!活动费我都交了的,你高美珍算个什么东西,在这儿冲我吆五喝六的!”老刘叉着腰给自己提气,这下倒是一点也不困了。
“我是团长!”高美珍理直气壮。
“代理的。”老刘立马揭老底。
“团长不在就得听我的,现在大家投票。”高美珍目光扫视其他人,“你们同意不同意让老刘退团?”
“我不同意!”老刘第一个举手。
“你不算数,其他人呢?”高美珍看向孙芸芸,她为人正派,但没什么主见,一向都听自己的。“你觉得呢?”
孙芸芸搓着手,不敢抬眼睛:“我……我觉得啊,其实这个事也不能怪老刘大哥,是我们这个歌选得不好,又打盹儿又睡意昏沉的,唱着唱着就确实想睡觉……”
孙芸芸这么一说,其他人都附和:“是啊,都唱几十遍了,没意思了。”“对啊,一星期一次,几十次就一年了。”“我本来都不觉得自己老,硬是让这歌给唱老的。”
老刘得到支持,有点小得意:“美珍啊,不是我说你,你的领导能力,看来遭到了很大的质疑,我建议今天别投票让我退团了,改投票让你退位吧!”
高美珍脸上挂不住,气得脸色煞白:“歌出了问题你们也不能全怪我啊!这是团长选的歌。”
众人一听,也是真的不能怪她,便转向埋怨团长:“其实我早觉得团长选歌有毛病,总想着排点现代的歌,可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在歌唱方面,还与时俱进个什么劲啊?”
“对呗,你们记不记得,他之前有段时间还让我们学rap,我回家偷着练习,让我孙子一顿diss。”[1]
“是,还有一回是电音舞曲,没什么歌词,我一共就分到一句。”
“你分到一句话就不错了,我就分到两字,一个是‘嗯——’一个是‘哦——’。”
大家说得正来劲,门前站着的人却黑了脸。团长拎着个小行李包,直勾勾地等着大家发现他。高美珍眼尖,看到他新剃了个寸头,但也不提醒其他人,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团长,一副“看吧,这群老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的表情。可团长等不下去了,其实是听不下去了,很刻意地咳嗽了两声,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一群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背地里说人坏话被发现了,好尴尬,但人老了,脸皮厚了,便任由尴尬蔓延。
还是高美珍打破了尴尬,假装也是刚发现团长戳在那儿:“秦大哥回来啦,给我们从北京带什么好东西了?”她朝团长走去,很自然地把手伸向小行李包。
“也没什么,就是一些北京小吃。”团长拉开行李包,拿出一盒稻香村糕点给高美珍。高美珍很夸张地“哇”了一声,把糕点抱在怀里。其他老人一看有礼物,也都忘了尴尬,团团围上来。
“团长你去北京看儿子,怎么一去半个多月,回来也没个信儿啊!”
“是啊,我儿子新买了车,可以去车站接你的。”
“去什么车站啊,人家儿子不给买飞机票?你是坐飞机回来的吧?”
“那飞机飞那么老高,心脏没难受吧?”
团长仍旧黑着一张脸,唐突地冒出一句:“来不及了。”
众人一愣,什么来不及了?
“你们背地里埋汰我,我都听见了,我不会给你们礼物的。”团长的一头白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嘁!我们还不稀罕要呢!”一个老头子知道得不到,便有了骨气。
“是,这玩意儿在网上哪儿不能买到?还坐飞机拎回来?没超重吧?”另一个老太太顺便酸一酸。
团长明显被酸到了,拎起行李包,气呼呼地走了。
闹出这么个小插曲,也不用再排练了,其他老人三言两语说着关于团长的闲话,又三三两两离开。只有高美珍一人,抱着一盒稻香村,像抱着胜利似的挺直腰板,走到活动室门前,看一眼天空,挺高远的。
她叫住了要走的孙芸芸:“哎,你刚才怎么不帮我说话?”
孙芸芸支支吾吾,高美珍的目光就瞟向老刘的背影:“你是不是和老刘在搞黄昏恋?”
孙芸芸脸红了:“你瞎说什么啊。”
“看,你这样就是了。”高美珍把稻香村递给孙芸芸,“这个拿回家给你孙子吃吧。”孙芸芸推托,高美珍就硬塞。“拿回去堵你儿媳的嘴,要不又该说你老蹄子骚了骚了的,就知道往外蹽。”
孙芸芸被这么一说,就默默地接过了那盒稻香村。
高美珍接着道:“老刘这人虽然贱嗖嗖了一点,但老光棍都这样,没结过婚就成熟得慢,可也有好处,没有儿女的牵绊,能攒点小钱,你要是真看准了就从你儿子家搬出来,别受那份气了。”
“搬出来和他一起住吗?”孙芸芸惊讶,“是不是太快了?”
“再慢就得一起搬进棺材里了。”高美珍很潇洒地点了一根烟。
“你少抽点烟吧。”孙芸芸劝她。
高美珍顺势又拿出一根递给她:“你也抽一根?”
没想到孙芸芸却接了,像是下狠心一样:“一辈子就快过去了,我也叛逆一回。”
高美珍呵呵笑着,给她点着了烟,两个人望着天空,各自抽着心事。
黄昏,脚边有了些凉意,高美珍穿着老年款的七分裤,骑着“小绵羊”摩托车,风就会显得更大一些,飕飕往裤腿里钻。她半个月没染发了,有些白发就忍不住冒了出来,幸好有头盔挡着,不然那老态就追了上来。
“小绵羊”穿过半个城市,在一栋老式居民楼前停下来,五层高,以前外墙是红砖,前两年刷了一层白漆,看起来新了很多。高美珍爬上三楼,掏钥匙刚要开门,就发现门竟然虚掩着。她侧耳听了听,门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她警惕了起来,在楼道里找到一根木棍,攥在手里,轻轻推门进屋。
两室一厅的屋子,六十多平方米,窗台上有几盆花,蔫了吧唧的。本该是茶几的位置摆着餐桌,餐桌上的水壶空了,她记得走之前水还剩下一半。高美珍环视一圈,没人,就又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己的卧室,一个男人的背影,撅着屁股在床头柜里翻找着什么。
咣当一声,男人吓了一跳,回过身,是高知冬。他看到高美珍把木棍扔在地上,气呼呼地盯着他,他有点胆怯,急忙解释:“妈,你别误会,我就回来拿点自己的东西。”
“别和我扯犊子,拿你的东西跑我屋子干什么?”高美珍说着走出去,推开对面的房间,里面除了一张床,空空荡荡。“你的屋子早就让你搬空了,连个床垫子都没剩!”
高知冬被揭穿了,也无所谓,反而更死皮赖脸:“要不是你把床腿用铁链子拴上,我早连床都搬走卖了!”
“滚。”高美珍指了指门口。
“给我点钱就滚,实在交不上房租了,过两天钱到账了就还你。”高知冬走到客厅,找了一圈,回身伸手在高美珍胸前的口袋里找到了烟,“黄鹤楼,抽的烟比我的都好。”
高知冬抽出一根,刚要点,高美珍一把抢了回来:“你二十多岁的人了,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就知道到处混,到头来连个房租都混不到,砢碜不砢碜?我要是你就躺火车道上等着碾死算了!”
高知冬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烟,十块的红塔山,点上,慢悠悠地抽了一口:“我上回有个哥们儿想不开,就去躺火车道了,结果没碾死,高位截瘫,他爸妈把退休金都搭医药费里了,也请不起护工,两人轮班伺候,跟伺候祖宗似的……”
“不要脸,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玩意儿!”高美珍气得浑身颤抖。
“我怎么生出来的你最清楚。要不你告诉我,我爸是谁,我管他要钱去,保证再也不打扰您。”高知冬抽了一口烟,用心地吐出一个大烟圈。
高美珍突然就沉默了,眼神中的怒气变成了低落。“行了。”高美珍弱弱回了一句,折身又进了卧室。
高知冬一脸赢了的表情,又吐了个大烟圈,抖着腿等着拿钱。可等来的却是拿着木棍的高美珍,举得高高地朝他打来:“小王八羔子!你还敢欺负到我头上了!”
高知冬眼看木棍就要挥过来,侧身躲开,但腿上还是挨了一下,老太太劲不大,可也生疼。
“行了行了,别打啦,脾气这么大,小心脑血栓,半身不遂没人伺候你!”高知冬捂着腿蹦跶。
“我半身不遂之前先把你打残废了!”高美珍不罢休,一棍子又冲他挥去,高知冬蹦跳着夺门而逃,下楼的脚步声跌跌撞撞传了回来。
高美珍握着木棍站在原地,把气喘匀了,走到餐桌边,想给自己倒杯水,拿起来才后知后觉水壶都空了。她无力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半开的门,楼道里空空荡荡,终于没了回响。她翻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出去:“喂?王师傅吗?我要换门锁。”挂了电话,才发现手里还握着木棍,叹了口气,把它扔在了地上。
高知冬在楼下揉着被打的腿,卷起裤腿看,青了一小块,不碍事。放下裤脚,从裤兜里掏出一条手链,红绳编的,上面有两条黄金的小鱼,刚才在高美珍卧室翻到的,这一趟算是没白来。看着这两条小金鱼,他就觉得腿也不太疼了。
高知冬来到杂货铺,这里杂七杂八啥都卖,也啥都收。高知冬把小金鱼丢进窗口,动作熟练,一看就是常客。他每每想拿东西换钱,都不是去直接卖,而是来这儿让老板暂时保管,说是保管,其实就是典当,以后还有赎回来的机会。
老板六十来岁,用放大镜看了看手链,给出报价“三百七十五”。
高知冬奇怪:“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老板也实在:“这样显得不像在瞎报压价。”
“那你就是在压价呗?”高知冬隔着玻璃盯着老板看。
老板又看了看手链:“压谁的价也不能压你的啊,你是常客,整天缺钱,拿过来的也都是些破烂……”
“你看好了!”高知冬打断老板的话,这是他来这么多次,最有底气的一回,上次卖宋朝留声机时最没底气,可那回自己也是被骗了……说来话长,他不想说,只说:“这回可是小金鱼,我拿到金店按克卖也比你给得多!”
老板一副诚诚恳恳的样子。“我劝你还是别拿去金店丢人了,这条小金鱼是镀金的。”他摩挲着小金鱼,“我都不敢使劲摸,怕把金磨没了。”
高知冬愣住了,随即懊丧了,他信得过老板不会骗自己,却也没心情和老板闲扯了,签了个字,拿着三百七十五块钱走了。临走老板冲着背影喊了他一句:“哎!”高知冬不耐烦地停住:“行啦,别以为自己守着个小杂货铺就是成功人士了,再给我讲大道理,下回人家收你保护费我可不管了。”
老板把话憋了回去,摆了摆手:“再见。”
“别诅咒我了,总和你再见,只能说明我越混越惨。”高知冬虽这么说着,但仍旧故作洒脱,背对着老板挥了挥手。
高知冬走到街边,青了的腿又有点隐隐作痛,他拦了辆出租车回出租屋,上了车坐在副驾,却发现后座还坐了一个人,是拼车。司机咧嘴一笑,说:“顺道。”高知冬说:“我去哪儿你都不知道吧?”司机说:“去哪儿都顺道。”
高知冬想想,也是,这么大点的城市,当然怎么走都顺道。
出租屋在七楼,整栋楼也就七层高,高知冬刚爬到六楼,一个行李箱的滑轮,从楼梯一路滚到了脚前,他俯身捡起滑轮,觉得不妙,三两步跑了上去,就在转角处看到了女朋友嘉嘉拖着掉了一个滑轮的行李箱,艰难地往下挪着。
嘉嘉看到高知冬,脸上的表情更艰难了,俯瞰着他,张了张嘴巴,像是有一肚子话要说,可又都不想说了,嘴里嚼着的泡泡糖吐出一个大泡泡,然后大泡泡瘪了,她又嚼了嚼,伸出手,说:“把轱辘给我。”
高知冬仰着头看嘉嘉,说给了也安不上了。嘉嘉倔强,也不要了,搬着瘸腿的行李箱硬往下走,三两个台阶后就被高知冬挡住了。嘉嘉往左,高知冬也往左,嘉嘉往右,高知冬也往右。嘉嘉狠狠地推了高知冬一把,没推动,就火了:“滚!别挡道!”
高知冬倒有忍耐性,心平气和道:“你要去哪儿啊?”
“去找幸福。”嘉嘉高傲地又吹了一个大泡泡,还抖腿。
高知冬就明白了,也笑了:“是开奥拓的那个野男人吧?”
“是谁和你有啥关系?我正式通知你,我们分手了!请不要再纠缠我!”嘉嘉又要撞高知冬,高知冬却轻盈地一躲,嘉嘉猝不及防,连人带行李箱一起滚下了楼梯,虽只有三四级,但也把嘉嘉吓得够呛,嗷嗷叫了几声,不知是因为气还是因为疼。
高知冬倒是得意,哈哈哈哈笑了一阵,看着嘉嘉爬起,朝他冲过来,他以为嘉嘉要打他,下意识地缩头要躲,嘉嘉扬起的手却停了下来,忍了忍,没落下。“高知冬,你就这么混下去吧,有你后悔的那一天!”嘉嘉的声音里带着颤抖,是最后的心疼,也是最后的失望。
嘉嘉说完拖起行李箱就走。高知冬不知见好就收,也是心里还有气,冲着嘉嘉的背影说:“你也好自为之,听说那个男人的车不是自己的,就是个卖手腕子的司机,有处女情结,还有性功能障碍……”
“呸!”嘉嘉厌恶地回头,把泡泡糖吐在了高知冬的脸上,高知冬愣住,也就没了话,看着嘉嘉的背影消失,可那瘸腿行李箱敲打楼梯的声音还在,他把粘在脸上的泡泡糖拿下来,在拇指和食指间,想要弹掉,却越弹越黏,粘了一手。
高知冬回到出租屋里,瞥了一眼这个大开间,嘉嘉的东西搬走后,这开间空了,也乱了一大半,和他此刻的心一样,不能说是没有半点的难受。这半年相处的场景,能记住的都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坏的要多于好的,糟糕的多于欢喜的,虽没啥深刻的感情,但偏偏某几个温情的时刻最尖锐、最刺眼,在心里、在眼里胡乱扎了一通。
他摇了摇脑袋,想甩掉,想如这一手的黏腻般用水冲洗掉,可洗手间偏偏又停水了,是碰巧,也是捉弄,或许理由也可以更简单一点,是贫穷,是一事无成。他从柜子里找了瓶矿泉水,用半瓶水把手洗了,挽起的袖子就露出了个蝴蝶文身,但仔细瞧,那文身也不是真的一针一针扎进去的,而是贴了个文身纸,一出汗,搓两下,就掉色了。
高知冬盯着那蝴蝶看了一会儿,心思游走了一番,回过神来,把剩下的半瓶矿泉水喝掉,这时手机就响了,是小兄弟张合打来的,神神秘秘又有点紧张兮兮地问:“你在哪儿呢?超哥找你。”高知冬一听,皱了皱眉头:“超哥在哪儿呢?”
“台北,不见不散。”张合挂了电话。
天空黑得特别快,特别是在明亮的夜晚。
高知冬走进台北纯K,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左边第三间,就是不见不散包厢,第四间是好聚好散,还有不欢而散、一哄而散。
他推开门走进去,昏暗的包厢里,先看到两个小流氓在唱:“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再仔细打量,沙发上坐着一群男人和一个女人,女人旁边的中年男人就是超哥,看起来很不起眼,要不是因为旁边有包厢里唯一的女性,不会有人觉得他是这群人里的大哥。
超哥看高知冬进来,招了招手,女人就站了起来,拽了拽超短裙,给高知冬让出了位置,自己坐到了点歌机旁。
高知冬坐在超哥身边,有些紧张,超哥又摆了摆手,张合赶紧过来,给高知冬倒了杯酒,并忙用眼神示意高知冬,敬超哥一杯。高知冬就把酒杯端了起来,刚要说话,超哥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把酒喝了。高知冬有些尴尬,但也硬着头皮,给超哥又倒了一杯,超哥把酒杯啪地扔在了地上,可唱歌的人声音太大,杯子碎裂的声音没人听见,超哥气势没起来,狠狠地瞪向了唱歌的人,张合眼尖,立马按下了静音键。
唱歌的人不爽:“谁他妈的……”回头一看,超哥脸色凝重,都憋了回去。
包厢里一片死寂,高知冬知道自己要完了,握着啤酒瓶子的手,又用力握了握。
超哥不急不缓地叼了根烟,张合立马蹲下来给他点烟,手哆哆嗦嗦的,不是为自己哆嗦,都是为了朋友。“超哥您别急,都是兄弟,有话咱们慢慢说。”烟点着了,他回头看高知冬:“你怎么还在那儿戳着,快给超哥表态啊。”
“超哥,我保证下个星期就能把钱要回来。”说完高知冬又没底气了,补了一句,“最起码利息能要回来……”
超哥比了个OK的手势,张合和高知冬都松了口气。“快点,超哥都OK了,快再敬超哥一杯。”张合急忙招呼,两人刚要动,却见超哥脸色并没有缓和。
“三个月了。”超哥缓缓说道,他的手势还没收回去,原来不是OK,而是数字3,“放出去的钱三个月了,到现在一分钱回款没见到,我记得咱们的规矩是二十一天回利息吧?”
“是,二十一天无抵押贷款……”高知冬声音越来越弱。
“无抵押贷款的风险是很大的,我们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慈善机构,那阻止我们变成慈善机构的方法是什么?谁能告诉我?”超哥环顾四周。
“是我们!”一群兄弟齐声回答。
“对,是你们。在外人眼里,你们可能被看成流氓、混混,但那都是偏见,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你们在我眼里,都是信用的监督员,专门督促那些不守信的人,只不过方法极端了点,上个月小方是不是打断了人一条腿?”超哥看向刚才唱歌的男生。
“后来接上了。”小方回答。
“很好。”超哥拍了拍手,又看向高知冬:“那你做了什么?”
“我……我去催了两趟,他说他家孩子出事了……”高知冬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当时确实就是心软了。
“你是在向我展示你的善良吗?”超哥抽了一口烟,烟雾迷住了脸,眯眯着眼睛看人。
“不敢。”高知冬知道超哥真的怒了,上回他这样看人,后来那人的手指断了一根,没接上。“超哥,我保证一个星期,肯定能拿回钱来。”
“拿什么保证?”超哥握了握拳头。
高知冬心里微微一颤,手中的瓶子握得更紧了,他猛地抬起手,瓶子砸在了自己的头上,碎了。
“我靠!吓我一大跳!和我来这套!”超哥迅速往后躲,可裤子上还是被崩了些玻璃碴子。
张合也吓了一跳,但也不忘随时巴结超哥:“超哥真厉害,一句话三押!”
“三押你妈啊!”超哥气急败坏,看着头上已经流出血的高知冬,抄起个瓶子就想再砸他,这时包厢的门被撞开,有个小弟急匆匆地跑进来:“超哥,不好了,警察来临检了。”超哥停下动作,看了看高知冬,又听见门口警察的说话声。穿超短裙的女人反应最快,把裙子用力往下一拉,变成了过膝长裙。超哥急忙让人把高知冬塞进沙发底下。
高知冬躺在沙发底下,透过那条缝隙,看着外面一双双鞋子,接着门打开,又进来几双鞋子,警察询问怎么一地的玻璃碴子,超哥说兄弟聚会,喝多了碰碎的。再接着,《我们都是好孩子》的歌声又响了起来:“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可爱的孩子,在一起,为幸福落泪啊……”
高知冬头顶的血缓缓地滑进眼睛里,视线里那窄窄的一条缝隙,也逐渐模糊,猩红一片,他此刻才感觉到头疼,真他妈疼。
清早,起了雾。
高美珍骑着小摩托去菜市场,停好车上好锁,走到里面第三间卖调料的铺子,把盖着的塑料布都掀开,用鸡毛掸子扫了扫灰,准备营业。这间铺子开了好多年了,生意稳定,赚钱却不多,但好在是自己的生意,自由些,想开就开,想走就走,但除了周末去合唱团的下午,她还真没怎么离开过。
过了一会儿,送豆腐乳的小伙子把货卸下,高美珍付钱时才知道每箱又涨了三块钱,她拿出记账本记下这价钱,分摊到每瓶的话,也就几毛钱。以前这几毛钱,通常抹零就抹没了,现在都微信、支付宝付钱了,一毛钱也能收到,这么说来,生意算是比之前好做一些。
高美珍想着这也算是科技改变了生活,自己当初刚用的时候还不习惯,不相信那数字真能当成钱去花。现在习惯后再回头看,原来日子就是这么一点一点被改变的。她正琢磨着这些的时候,一抬头,便看到孙芸芸站在了面前,拉着一张脸,手里还拎着昨天那盒稻香村。
“怎么了?又被你儿媳欺负啦?”高美珍一边摆货一边问道。
孙芸芸提了提手里的稻香村,小声说:“她怀疑这点心是老刘给我的,我说是你给的,她还不信。我儿子说话更难听,说我和老刘出去耍一下午,就赚了一盒点心,比钟点工还不值钱。”
“那你就听着啊?那嘴巴是干什么用的?骂他们啊!这些年你又做饭又看孩子的,你不欠他们的,就不能硬气点?”高美珍每次听到孙芸芸家里的事,就生气,主要是气孙芸芸太软弱不争气,小一辈浑蛋就浑蛋了,但当长辈的不能被浑蛋欺负。
“我寻思,这不一把年纪了嘛,现在年轻人心狠,万一再闹得断绝关系,我这一辈子到头来,啥都没落下。”孙芸芸低着头,一副自己做错了的样子。
高美珍也很无奈,停下手中的活:“那你实在不行,搬我家住几天吧,没人给他们当保姆,他们就知道不顺手了,等到时再把你接回去,态度肯定就不一样了。”
孙芸芸点了点头,没说行也没说不行,然后猛地反应过来:“你儿子还没回家住啊?”
“昨天回来偷钱,让我给打出去了,没出息,死外面才好。”高美珍说起这些就又气不打一处来,便转移了心思,伸手拿过孙芸芸手中的稻香村,“你咋又拿回来了?还没吃早饭吧?这点心咱俩吃了,也别惦记给哪个小瘪犊子了。”
“咱俩也别吃了,这点心过期了。”孙芸芸指了指盒子上的生产日期。
高美珍仔细看了看生产日期,脸色就变了:“这团长也太抠了!怎么从北京带过期的点心回来?”
“可能买的时候被骗了吧。”孙芸芸道。
“他那么精,买面包隔天的不要,谁能骗得了他。”高美珍正说着,就看到团长走了过来,她和孙芸芸对视了一眼,团长家离这菜市场远,要转好几路公交,怎么都不会顺路来这儿买菜。她俩觉得蹊跷,急忙把稻香村藏了起来。
团长穿着一身李宁牌运动服,溜光水滑的,一打眼就能看出是新买的。高美珍把稻香村过期的事藏心里,问:“秦大哥来买菜啊?”
团长笑了笑,笑里有些羞赧,像是有事相求。“我不买菜,我有点事和你说。”团长说道,看到孙芸芸也在,他冲着她点了点头。
孙芸芸起身:“用我回避吗?”
“不用不用,也没啥隐私。”团长摆了摆手。
“那你坐,秦大哥。”高美珍搬了把椅子,团长又是摆了摆手。
“不坐了,还有事,说完就走。”他搓了搓手,“那个,我这几天就要去北京了,这回是长住,没啥事就不回来了。但心里有点放不下咱们的合唱团,美珍啊,你以后能代我当这个团长吗?”
高美珍有点惊愕,没想到团长刚回来又要走,还不打算回来了,这突然的离别,让她有点难受。
“我知道这个团长也不是啥正经的官,也不赚钱,还要经常搭钱,可要是因为我这么一走,合唱团就解散了,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毕竟,这个合唱团是很多老伙伴心里的一个寄托。”团长说着也有些难过,“所以就想着,你来当这个团长最合适,毕竟你有这个实力,年轻时还当过歌手……”
“那算啥歌手啊……”高美珍反倒不好意思了。
“你就答应我吧,回头我和大伙也说一下,没人会有意见的。”团长看了看高美珍,又看了看孙芸芸。孙芸芸急忙点头:“我肯定没意见。那秦大哥,你啥时去北京啊?我们给你送个行呗?”
团长嘿嘿一笑:“不麻烦大家了,我这两天就走。”
“这么急啊?”
“急什么急啊,秦大哥都等了这么多年了,终于能和儿子住一块了,坐火箭都嫌慢呢!”高美珍用这打趣来缓解离别的感伤。
团长笑了笑:“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你放心吧,我一定带大家好好唱。”高美珍也笑了笑,对于唱歌这件事,她确实有信心。
“你有空就回来看看大伙。”孙芸芸也有些不舍。
团长使劲地点了点头,说:“会的会的。”便离开了。
孙芸芸看着他的背影道:“你说人家的儿子怎么就那么有出息?这老秦一辈子没吃过啥苦吧?净享福了!”
“咋的?羡慕了,还是嫉妒了?”高美珍问她。孙芸芸摇摇头,答不上来。
“每个人头上一片云,都各有各的天气,各有各的命。”高美珍又拿起那盒稻香村,看了看,丢在了垃圾桶边。
高知冬头上缠着纱布,昨晚被打的伤口还隐隐地疼。他手里拎着根铁棍子,坐在张合的摩托车后座。摩托车太破,不配拥有安全帽,张合的头发被风吹得立了起来,一张嘴灌一口风,可还在迎着风说话:“这回你到那儿就狠点,拿出点放高利贷的气质,他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家伙,你还怕打不过他?俗话说后生可畏,你就让他见识见识你这个后生有多可畏!”
高知冬有点为难,说:“我也不是怕他,我就是看他那样可怜……”
张合说:“你脑瓜子都开瓢了,还可怜别人呢?女朋友和别人跑了,房租也交不上,我要是你,照镜子都想哭,你还是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
高知冬不爱听,说:“行啦,别磨叽了,我这回保证不心软了!”说着故意把手里的铁棍放下,与地面摩擦冒出火星子,就这么一路风风火火地去要债了。
摩托车一路到了郊区,停在一处平房前。院子是木栅栏,还刷了蓝油漆,蓝油漆早已褪色,多年没补过了,斑驳得像一块块皮癣。高知冬和张合下车,还没推开院门,就先听到了口琴的声音,循着声音望过去,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院子里的树下,吹着口琴,曲调悠扬,是一首熟悉却又叫不出名字的老歌。
张合一看就来气了:“就是他吧?还他妈有心情搞音乐呢!”说着就要推开院子的门进去。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气呼呼地骂男人:“吹吹吹!天天就知道吹,给你儿子吹丧呢还是能吹出钱来啊?我告诉你赵凌峰,现在这家里就剩咱两人了,你不想好好过那就彻底玩完!”
男人不理会女人,但也收起了口琴,起身往门外走,张合和高知冬就推门走了进来,男人一愣,认出来了,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高知冬走过去,还保持着基本的克制:“我上回来,你说是你儿子头七,我没难为你,这回你也别难为我。”
张合愣住,小声询问高知冬:“他儿子死啦?”但这声音谁都能听见。
男人不吭声,女人气呼呼地走了过来:“死了,比你们小不了几岁,你们也小心点,别到处混了。”
张合不爱听:“你儿子死了是他命短,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看向高知冬:“别和他们废话了。”又看向男人:“痛快还钱!”
男人搓着脸,搓下一手的为难:“你们早来几天好了,那时手里还有点钱,后来被别人要走了。”
女人补充道:“都是我儿子在外面欠的,他就是个无底洞。”
高知冬气不过:“你这是在怪我们来晚了呗?”他举起铁棍,指着男人的胸口,不停地点着:“你手里有钱了,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啊?你是不是觉得我好糊弄啊!”
男人也不躲,衣服上被捅了一圈圈的铁锈:“小兄弟,真不是,那伙人来得太突然了,下手也狠……”
高知冬猛地扬起一棍子,抽在了男人的腰上:“我狠不狠?”
男人闷哼一声,踉跄了一下,没倒。
“啊!不好啦!打人啦!杀人啦!”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号叫,撒泼打滚。
张合看得烦,吓唬她:“你这个死老娘们儿痛快闭嘴,不然我连你也打!”
“你打啊!小瘪犊子,打我啊!打死我啊!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女人爬起来就往张合身上撞。
张合打男人不手软,打老娘们儿,没尝试过,也不敢尝试,只得往后躲:“你别过来啊,我没碰你啊,别想讹人!”
“你别号了!”男人厌烦地冲女人发狠。女人不往张合身上撞了,又坐回了地上,继续哀号:“老天爷啊,开开眼吧!把我也带走吧,我活不下去了……”
女人这么一闹,男人脸上更挂不住了,诚恳地看着高知冬:“小兄弟,我不骗你,我是真的没钱了,我明天就出去打工给你赚去,肯定能把钱连本带利地还给你。”
高知冬不信:“忽悠谁呢?你靠打工赚钱,打到猴年马月去?”
男人说:“给我半年时间,半年就能还上你,半年不行一年肯定行。”
高知冬摇了摇头:“不行,我现在就要。”
男人近乎乞求:“你就是再逼我我也没招啊,要不你看我这院子里,有什么能抵押给你的,你都拿去,哎,那辆车行不行?我还有辆车。”
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高知冬和张合看到了一辆破旧的桑塔纳。
张合说:“你扯什么犊子呢?这辆车早就报废了吧?”
“没报废,还有几个月才到年限,还能开。”男人走到车边,掏钥匙打开车门,“你们看,里面还挺干净的,算是抵押给你们吧。”
张合看了看车:“那也不行啊,再过几个月,报废年限一到,卖也卖不出去,自己开交警还抓,你以为我们是玩贪吃蛇吃罚单啊?”
男人搓着手:“你们要是害怕上路被交警抓,那就还停在我这儿……”
“你拿我们当弱智啊?停在你这儿,那还算是抵押吗?”高知冬一把抢过钥匙。他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张合:“先开走吧,总比什么都没要着强。”
张合说:“我告诉你啊,这次先放过你,我们顶多再给你一个星期时间,钱凑不够,你的房子就没了。”张合冲男人做了个打火机打火的动作。
男人说着“明白明白”,一个劲地点着头。女人看着院子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被开走了,也不号了,拍了拍屁股站起来,冲车开走的方向狠狠骂道:“小流氓,早晚车毁人亡!”
男人说:“你留点口德。”女人斜楞他一眼,“呸”,一口唾沫吐在他脚下。
破旧的桑塔纳慢悠悠地开在路上,车门叮当乱响,它仿佛是从时间的缝隙里钻了过来,身上还带着遗老风光,可惜如今这世界琳琅满目,它的荣光早已不在,孩子们叫不出它的名字,于是只喊出两个字:“破车!”并追着打。
张合点了根烟,递给开车的高知冬,又点了一根自己抽,抽得一脸焦躁:“你开快点,一会儿车再让这些小屁孩打坏了。”说完伸出头去骂:“别他妈追着打了!打坏了你们赔不起!”
高知冬也无奈:“我这油门都踩到底了,可能是挡出了问题,等我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张合不耐烦:“行啦,你就别研究了,你不会真把这车做抵押吧?就这车,拆零件卖废铁,最多就能卖两千。”
高知冬抽了一口烟:“卖两千也是钱啊,给超哥大头,算是补贴点利息,剩下的还能够我这头上的医药费。”
张合吐出一口烟,叹了口气:“唉,遇到这样的,也是没招,你之前说他们可怜,我还真当是你心软,没想到还真够惨的,两口子都五十来岁了,儿子怎么还死了?”
高知冬说:“他儿子和咱们一样,之前也是小混混,后来混不下去了,想干点正事,买了个手机架子搞起了直播,直播吃饭,可是小身板子吃不下去多少,吃点就得催吐,然后噎死在厕所了。”
高知冬说完想叹口气,张合却扑哧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把高知冬的叹气给憋了回去。
高知冬推了推张合,张合还在笑,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你怎么这么缺德?有没有点同情心?”高知冬不理他了。
“停车!”张合猛地不笑了,大喊道。
高知冬一脚刹车踩下去:“咋啦?”
张合说:“妈的!我摩托车落赵凌峰家院门口了!”
“你别急,我送你回去取。”高知冬说着想掉转车头,可是车突然熄火了,再怎么打也打不着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很无奈。
“妈的!”张合骂了一句。
高知冬说:“骂也没用,下来推吧。”
张合说:“等等,别急,我先来看一下是回赵凌峰家近还是到你家近。”他掏出手机,研究起了地图。
高知冬和张合推着那辆破车到高知冬家楼下时,天都黑了好半天了,两人都累得骂骂咧咧。张合埋怨高知冬缺心眼,不该要破车;高知冬骂张合狗记性,摩托车还能落下。两人互相埋怨着埋怨着,就没了力气,肚子瘪了,赶紧在附近找了个面馆吃面。
狼吞虎咽地各吃了一大碗油泼面,又为了解辣各喝了三瓶啤酒,结账的时候有力气掰扯了,他俩都说应该对方结账,可也就那么点事,争了半天,老板娘都看不下去了,说:“要不你俩大小伙子别磨叽了,自个掏自个的吧。”
两人都觉得被撅了面子,但也都老实地AA了饭钱。出了面馆,张合还觉得不划算,自己明明是去帮忙的,怎么伙食费还得自费。高知冬说:“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是哥们儿最近有难处,你不帮就算了,就别让我多承担一份了。”
张合听着这话也在理,说:“行,那明天你陪我去取摩托车吧,那夫妻俩要是耍起赖来,合起来打我,我还真怕打不过。”高知冬答应着,张合便离开了。
高知冬酒足饭饱,困了,小跑着回家,楼梯间的感应灯都不如他心急,齐刷刷慢亮了半步。可到了门口,他却发现钥匙插不进锁孔,抬头看一眼,没走错门,再低头确认一眼,锁孔被胶水堵死了。
高知冬眉头紧皱,但并不慌,这情况常见,欠房租时间长就这样。他给房东打电话,电话响了好久才接通,那边传来稀里哗啦的搓麻将声。还没等高知冬开口,房东先说话了,五十多岁女人的声音:“你还知道来电话啊?一整天死哪儿去了?再不交房租,你那点破烂都给你扔出去!”
高知冬低声下气:“大姨,您别这样……”
“别攀亲戚,咱俩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我这半辈子净被亲戚坑来着,最硌硬亲戚……哎哎哎,碰碰碰,手怎么那么快呢,上辈子是小偷啊……”房东那头,麻将打得一片火热,隔着电话都能闻到活动室里十几种牌子的烟味。
高知冬被呛到了,可还得求:“不是,大姨,您要对年轻人多一点耐心……”
“我更年期七八年了,早没耐心了,你也别磨叽了,再吧啦吧啦的,下回把胶水抹你嘴上。”房东说着挂了电话。
“大姨,大姨……”高知冬发现对方挂了,“大姨妈的!”他骂了一句,也不解气,窝火地收起了手机,往楼下走。这一路,脚步沉,声控灯都不知道该不该灭。
走出楼道,风一吹,本来就没太多的醉意,又清醒了些许,但却更蒙了,不知道脚该往哪边走。女朋友跑了,知道去向,也找不了。母亲家呢,刚偷了小金鱼,不敢再去,怕有大棒子等着。琢磨了半天,七八个狐朋狗友都被自己否了。去小旅馆吧,五十块一宿也挺心疼的。天大地大,今晚真没容身之处了,他难免有些悲哀,苦兮兮地笑了笑,算是给自己解嘲,年轻人没什么难关是真的难关,他掏钥匙开了那辆破车的门,坐进去,打算对付一宿算了。
车子和外面比,还算挡风,高知冬开着窗户抽了根烟,看天边的月亮清亮,月亮旁边有一大片黑云,似乎要慢慢把月光覆盖了。
高知冬打了个哆嗦,可能是穿得少,他关上车窗,合了合衣服,椅背放倒,准备睡觉,但是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又玩了会儿手机,还是没有睡意。
他想靠音乐酝酿一下睡意,便坐直身子看了看车子的音响设备,这车子太旧了,还是播磁带的,磁带这东西,十几年没见过了。无奈,他便扭开了收音机,电台这玩意儿古老又长情,刺啦刺啦的声音很快传来,在那刺啦刺啦的声音里,还有歌声,听不出是哪个歌手,但是旋律熟悉:“今夜微风轻送,把我的心吹动,多少尘封的往日情,重回到我心中……”
听到这音乐,高知冬的心渐渐熨帖起来,缓缓地躺回椅背,闭上眼睛,小声地跟着哼唱:“往事随风飘送,把我的心刺痛,你是那美梦难忘记,深藏在记忆中……”
初秋的月亮,似乎比其他季节的都清亮一些,弯弯绕绕地照在铁轨上。这座小城去年刚通了高铁,车次不多,早一班,晚一班,每次经过时,都会把铁路两旁的居民吵醒,但这噪声也就是呼啸的一瞬,人们刚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就过去了,满是超速的虚幻感,似一场惊梦。
月亮旁边的那一大片黑云突然迅速地翻滚了起来,把月光都遮住了,那急速翻滚的样子,如风暴如滚水,透着阴森的质感。
晚班的高铁,这个时候也要进站了,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在铁路上走着,路有些难走,但也走得坚决,唯一的犹豫,似乎是对这秋天夜晚的眷恋。北方的秋天太短,如人的壮年,几次弯腰就过了。
老人抬起头,远处楼宇摇晃的射灯照在了他的脸上,是秦团长。他似乎走到铁轨这里也走累了,就躺了下来,枕着铁轨,漫天的星斗收进视线里,于是眼里就有了光,湿润的光。
远方,有更亮的光急速驶来,秦团长刚感受到这束光,还没来得及有更多的反应,高铁已经呼啸驶过。
一瞬间,人世嘈杂;一瞬间,万籁俱寂。
轰隆隆的声音,把高知冬吵醒,他坐起身,看着车窗外,不远处一列绿皮火车缓慢地驶过,他愣住了,自己不是在小区里吗?怎么来到这铁路边了?他急忙下车,看着前方铁路道口的火车和身后那些矮小的建筑,都满是陈旧和陌生的气息。
高知冬疑惑地四下看着,远处钢铁厂的大烟囱还高高耸立着,还是这座城市,他稍微有些心安。
可这里到底是哪里?他看着前方不远处,有个灯火通明的地方,他朝那边走去,想弄个明白。途经一处关掉的门店,那门店的墙上,开年时贴的“新春快乐”大红字还没完全掉光,在“新春快乐”前面,还有“1996”四个数字。
注释:
[1]rap,说唱;diss,此语境中意为怼人,用言语攻击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