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奥利弗·特威斯特差点得到一个差事,但那绝不会是什么美差
- 磨铁经典文库系列:雾都孤儿
- (英)查尔斯·狄更斯
- 5508字
- 2025-04-08 15:53:27
因为犯下公然要求添粥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行,奥利弗被英明仁慈的理事会关在小黑屋里待了一个星期。如果他对白马甲绅士的预言多少有点敬意的话,只消将手帕的一端系住墙上的一个钩子,另一端系住自己的脖子,他就能一步到位地帮那位绅士获得先知的声誉。乍一看,奥利弗会这么做似乎也不无道理。然而要做到这一壮举有个障碍,那就是手帕的问题。在济贫院,手帕是显而易见的奢侈品,因此理事会在一次全体大会上通过了一项经签字盖章并郑重宣布的明确指令。从那以后,手帕便与济贫院里的穷人们彻底无缘了。而另一个更大的障碍是奥利弗的年幼无知。白天他只知道哭,哭得伤心欲绝;而当漫漫长夜来临时,他只会用两只小手捂住眼睛隔绝黑暗,蜷缩在墙角,竭力想睡着。夜里他不时惊醒,冻得瑟瑟发抖,不得不将身体紧紧贴在墙上,好像那冰冷的墙面能抵挡黑暗与孤独的侵袭。
仇视这套“制度”的人可不要以为,奥利弗在禁闭期间会享受不到锻炼的好处、社交的乐趣,以及宗教的慰藉。就锻炼而言,虽然是大冷天,但奥利弗获准每天早上可以到四面石墙的院子里,站在唧筒[1]下净体沐浴。班布尔先生亲自监督。同时为了防止他着凉,班布尔先生会不停地拿手杖抽他,让他浑身火辣辣的。至于社交,每隔一天他就被带到孩子们吃饭的大厅,当众挨一通鞭子,以达到杀鸡儆猴的目的。宗教的慰藉就更不必说了。每天晚祷时刻,他就被踢进同一个大厅,听孩子们齐声祷告,以抚慰他罪恶的灵魂。理事会特意在祷词中加了一段,要孩子们祈求上帝使他们变得虔诚善良、品行端正、知足听话,绝不犯下奥利弗·特威斯特那样的罪孽与恶行。且祷词明确指出,奥利弗·特威斯特已经处在邪恶力量的庇护之下,是魔鬼工厂里的直接产物。
奥利弗的日子就这样顺风顺水、逍遥自在地过着。这天上午,扫烟囱的甘菲尔德先生从大街上走来。他正一门心思盘算着怎么才能还上拖欠的房租,房东催得实在太紧了。按照甘菲尔德先生对自身经济状况最乐观的估计,那五英镑租金他恐怕打死都凑不齐。他算得头昏脑涨,拿着棍子一会儿敲敲自己的脑袋,一会儿又敲敲他的驴子。这会儿他碰巧经过济贫院门口,无意间瞥到了大门上的告示。
“吁……”甘菲尔德先生冲驴子吆喝道。
驴子正兀自出神。它可能在寻思,等卸下小车上拉着的那两袋烟灰,主人会不会赏它一两棵卷心菜吃。因此它没留心主人的命令,继续拉着车往前走。
甘菲尔德先生朝驴子大声骂了一句,还恶狠狠地瞪了瞪它的眼睛,同时紧赶两步追上去,照着驴脑袋就来了一下。幸亏它是头驴,换个别的,恐怕当场就脑浆迸裂了。随后他抓住缰绳猛地一拉,既温和地提醒了它谁才是真正的主子,又让它掉转了头。接着他在驴脑袋上又来一下,好叫它老老实实待在原地,等他回来。如此安排妥当,他才走到大门前看告示。
那位穿白马甲的绅士刚在会议室里发过一通高论,此刻正背着双手站在门口。甘菲尔德先生和驴子之间的那场小小纠纷全被他看在眼中,见对方走过来看告示,立刻眉开眼笑,因为他一眼便看出,甘菲尔德先生正是奥利弗·特威斯特需要的那类主人。甘菲尔德读着告示,脸上不由得也荡漾起笑容,五英镑,不多不少,正好解他的燃眉之急。至于附加的那个孩子,以甘菲尔德先生对济贫院伙食的了解,必定长得小巧玲珑,正好可以帮他清扫那些带通风孔的炉子。
于是,他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告示,然后碰了碰头上的皮帽,算是行礼,和那位穿白马甲的绅士攀谈起来。
“先生,告示上说的这个孩子,教区当局想送他出来当学徒?”甘菲尔德先生问。
“是啊,伙计。”白马甲绅士脸上带着屈尊俯就的微笑,“你觉得怎么样?”
“要是教区希望他学一门正经又轻松的手艺,比如扫烟囱这种受人尊敬的行当,”甘菲尔德先生说,“我倒是缺一个学徒,而且我现在就可以把他带走。”
“进来吧。”白马甲绅士说。甘菲尔德先生没有立刻跟上,而是转身回去又朝驴脑袋上来了一下,并用力拉了把缰绳,以警告它主人不在的时候休得乱跑,随后才跟着白马甲绅士走进奥利弗第一次见到理事们的那间会议室。
“那可是不入流的行当啊。”在甘菲尔德先生表明来意后,利姆金斯先生说。
“以前有小孩在烟囱里闷死过。”另一位绅士说道。
“那是操作不当造成的,本来是要让小孩从烟囱里下来,点一堆干草就行了,可他们的草上沾了水,结果一点,没有火,全是烟,那哪儿成啊?烟只会把他们熏得昏昏欲睡,而他们就乐意这样呢。先生们,小孩子都犟得很,也懒得很。要想让他们下来,火是最管用的。这也是为他们好,哪怕他们卡在烟囱里,只要拿火燎一下脚,他们就麻溜地拱出来了。”
这一番解释倒把白马甲绅士逗得乐不可支,不过被利姆金斯先生瞥了一眼后,他立刻敛起了笑容。理事们随即窃窃私议了几分钟,尽管声音很小,但偶尔仍能听到些只言片语,比如“节省开支”“账面上过得去”“登报声明”之类的。能听到这些还因为它们被重复并强调了很多次。
最后议论终于停了。理事们恢复到正襟危坐的姿态,利姆金斯先生开口说道:“我们考虑了你的申请,恕我们无法同意。”
“不同意。”白马甲绅士强调说。
“坚决不同意。”其他理事也纷纷附和。
甘菲尔德先生名声不大好,在他手里被毒打致死的孩子有三四个。他这会儿想到,理事会可能出于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原因,想到那些事情,从而影响到他们目前的交易。如果理事会真的那么做了,那可太不像他们一贯的行事风格了。不过,甘菲尔德先生并不想旧事重提,于是将手里的帽子扭来扭去,慢慢地从桌前退开了。
“这么说,先生们,你们是不打算让我带走他啦?”走到门口时,甘菲尔德先生停下来问。
“对,”利姆金斯先生答道,“考虑到你要他干的都是脏活累活,我们认为有必要降低补贴金额。”
甘菲尔德先生顿时面露喜色,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了桌前,说道:“你们能给多少,先生们?说吧,别太为难我一个穷苦人。给多少?”
“要我说,最多三英镑十先令[2]。”利姆金斯先生说。
“十先令都是多给的。”白马甲绅士说。
“别呀!”甘菲尔德先生说,“要不四英镑吧,先生们。只要四英镑,你们就再也不用为他操心了。我看就这样吧!”
“三英镑十先令。”利姆金斯先生重复了一遍,口气很坚决。
“算了,我让一步吧,先生们,”甘菲尔德以退为进,“三英镑十五先令。”
“一个子儿都不加。”利姆金斯斩钉截铁地回答。
“先生们,你们这也太狠了。”甘菲尔德先生一时拿不定主意。
“呸!呸!净瞎说!”白马甲绅士说道,“就算一个子儿都不给,谁要了他也是捡了个大便宜。把他带走吧,你这个蠢货!他跟你最合适。这臭小子时不时就要挨顿棍子,那对他有好处。吃饭也花不了多少钱,他自打从娘胎里出来还没吃饱过呢,哈哈哈!”
甘菲尔德先生狡黠地扫视了理事们一圈,发现他们脸上全都挂着笑容,于是慢慢地,他自己也咧开了嘴。钱的事就这么定了。
班布尔先生立刻受命,于当天下午将奥利弗·特威斯特和他的学徒契约送交治安法官审批。
为了贯彻这一决定,小奥利弗当即被解除禁闭,并被要求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衣。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他一头雾水地换好了衣服,这时班布尔先生竟然亲手端了一碗粥过来,还有一大块只在节日时才能享用到的面包。见此情景,奥利弗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痛哭。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理事会定是要宰了他另作他用,否则他们绝无可能照这种吃法养他。
“别把眼睛哭红了,奥利弗,好好吃你的饭,存着感恩的心就行了。”班布尔先生端着架子说,“你要当学徒啦,奥利弗。”
“学……徒?先生!”孩子哆嗦着说。
“没错,奥利弗。”班布尔先生说,“你没爹没娘的,这些好心的绅士就是你的再生父母。他们要送你去当学徒,让你学点安身立命的本事,将来也好成个人。你要知道,教区为你可是花了三英镑十先令呢——三英镑十先令啊,总共七十先令,一百四十个六便士[3]啊,就为了你这么一个生性顽劣、没人待见的孤儿。”
班布尔先生恶声恶气地说完这通话便停下来喘口气,而那可怜的孩子却伤心欲绝,哭成了泪人。
“走吧。”班布尔先生口气缓和了些,对自己雄辩的口才所产生的效果感到心满意足,“行啦,奥利弗,快拿袖子擦擦,别让眼泪滴到粥里去。傻子才那么干呢,奥利弗。”这话不假,那粥已经够稀的了。
在去见治安法官的路上,班布尔先生再三叮嘱奥利弗,他只管表现出开心快乐的样子;当法官大人问他愿不愿意当学徒时,他得回答说求之不得。对于这两条指令,奥利弗都答应照办。因为班布尔先生还委婉地给了他一个额外的暗示:倘若任何一条出了岔子,后果是什么可就谁都说不准了。到了官署,奥利弗被独自关进一个小房间。班布尔先生特别交代,在回来接他之前,他就在那儿等着。
就这样,那孩子忐忑不安地苦等了半个小时。终于,班布尔先生的脑袋探进门,连三角帽都没戴。只听他大声说道:“行了,奥利弗,好孩子,快来见过大人。”随后他又一脸凶恶地小声叮嘱:“记住我说过的话,你这个小流氓。”
奥利弗天真地凝视着班布尔先生的脸,被他这前后矛盾的称呼给搞糊涂了。然而眼前这位先生没有容他发表任何感想,径直把他领进了隔壁开着门的一个房间。这房间很宽敞,窗户也很大。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两个假发上扑了发粉的老绅士,其中一个正在看报纸,另一个正借助一副玳瑁眼镜端详摊在他面前的一小片羊皮纸。利姆金斯先生站在桌前一侧,甘菲尔德先生站在另一侧,他的脸似乎只是象征性地沾了沾水,并没有洗净。此外,还有两三个穿着长筒靴的家伙,看着挺唬人的,在屋里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
渐渐地,戴眼镜的那位老绅士竟然对着羊皮纸打起了盹儿。因此,奥利弗被班布尔先生带进来并在桌前站定之后,有一阵短暂的冷场。
“尊敬的阁下,这就是那个孩子。”班布尔先生禀报说。
看报纸的那位老绅士抬了抬头,扯了下另一位老绅士的袖子。于是,打盹儿的那位老绅士便醒了。
“哦,是这个孩子吗?”老绅士问。
“是他,先生。”班布尔先生回答,“孩子,快向治安法官大人鞠躬。”
奥利弗立刻抖擞精神,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他盯着治安法官头上的发粉,心里直纳闷,难道这些理事老爷一生下来头上就有那些白色的东西?或者,是不是正因为他们头上有那些白色的东西,所以才成了理事老爷?
“好吧,”老绅士说道,“我想他是喜欢扫烟囱的吧?”
“他喜欢得不得了呢,阁下。”班布尔先生说着,偷偷拧了奥利弗一把,提醒他识相一点,不要唱反调。
“这么说,他愿意当一个扫烟囱的咯?”老绅士问。
“要是明天我们让他去干别的行当,他准会溜掉的,阁下。”班布尔说。
“那么这个人就是他未来的师傅吧?你,这位先生,你会不会好好待他,给他饭吃,尽一个师傅应尽的责任?这些你都能做到吧?”
“我说能做到就能做到。”甘菲尔德先生赌气似的回答。
“我的朋友,虽说你言语粗鲁,但看着倒也像个坦率的老实人。”戴眼镜的老绅士扭头看向那个即将拿走奥利弗的补贴金的家伙。说实在的,甘菲尔德长得凶神恶煞,一看就不是善茬。可我们这位治安法官眼神不好,想法又单纯,很难指望他能看出别人看出的东西。
“我也希望我是那样的人,先生。”甘菲尔德乜了一眼,样子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我毫不怀疑你就是那样的人,我的朋友。”老绅士把眼镜稳稳当当地架在鼻梁上,四下寻找墨水瓶。
这是决定奥利弗命运的关键时刻。倘若墨水瓶放在老绅士以为的地方,他就会拿笔尖蘸一蘸,签了那份契约,那么奥利弗就能直接被带下去了。可墨水瓶就在老绅士的鼻子底下,他却看不见,仍然满桌子搜寻。就在寻找墨水瓶的过程中,他无意间朝正前方看了一眼,结果便看到奥利弗·特威斯特苍白和惊恐的脸。尽管班布尔不停地朝他使眼色,还偷偷拧他,但看到未来师傅那可憎的面目,他还是掩饰不住厌恶和恐惧的表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哪怕是半瞎的治安法官。
老绅士停住了,放下笔,目光由奥利弗转向利姆金斯先生,后者一副乐呵呵且若无其事的样子,正准备吸鼻烟。
“我的孩子!”老绅士探身伏在桌子上说。奥利弗被吓了一跳。如此反应倒也情有可原,因为尽管老绅士的话听起来和蔼可亲,但突如其来的陌生声音还是叫人害怕。他剧烈地哆嗦起来,眼泪夺眶而出。
“我的孩子!”老绅士再次说道,“你小脸煞白,神色慌张。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干事,请你站得离孩子远一点。”另一位治安法官说道。他放下报纸,饶有兴致地往前探着身子。“好了,孩子,告诉我们怎么回事,别害怕。”
奥利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恳求众人把他送回小黑屋里去,就算饿着他、打他,哪怕要他的命都没关系,只要别把他交给那个可怕的家伙。
“好啊!”班布尔先生一本正经地举起双手,白眼差点翻到额头上去,“好得很!在我见过的所有阴险狡诈的孤儿里面,奥利弗,你是最不要脸的一个了!”
“给我住口,干事。”见班布尔说出如此难听的话,第二位老绅士厉声喝道。
“还请阁下恕罪,”班布尔先生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请问阁下,您是在说我吗?”
“是,请您住口。”
班布尔先生大吃一惊。堂堂教区干事竟被人喝令闭嘴!真是世风日下啊!
戴眼镜的老绅士看了看他的同僚,后者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我们拒绝批准这份契约。”老绅士说着,将手中的羊皮纸丢到一旁。
“我希望,”利姆金斯结巴着说,“我希望两位大人不要仅凭一个小鬼的一面之词就认为我们教区当局玩忽职守。”
“治安法官不会就此发表任何意见。”第二位老绅士严厉地说,“把这孩子带回济贫院,对他好点。看样子他吃过不少苦头。”
当天晚上,白马甲绅士胸有成竹地断言,奥利弗不仅会被绞死,还要被开膛破肚,大卸八块。班布尔先生垂头丧气,故作高深地摇摇脑袋,说他希望奥利弗能有个好结果。而甘菲尔德先生则希望奥利弗能落到他手里,尽管在很大程度上他赞成干事的话,只是他的愿望似乎会导致相反的结果。
第二天一早,公众再次获悉,奥利弗·特威斯特又开始接受招领了。无论是谁,只要把他领走,就能得到五英镑。
注释
[1]也就是水泵,一种兼具抽水和排水功能的工具。
[2]英国旧辅币单位,1英镑等于20先令,1先令等于12便士。
[3]在英国旧辅币中,有一种面值六便士的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