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药引

北宋徽宗政和五年的秋雨来得比往年都早。连绵七日的暴雨将龙虎山下的官道冲刷得泥泞不堪,孙修远牵着枣红马在雨中艰难前行。作为徽州永春堂的少东家,这趟龙虎山之行本是为了收购一批珍稀药材,却不料在归途中遇上了这场邪门的暴雨。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成串滴落,在杭绸直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捻了捻指尖的雨水,那水中竟带着股腐朽的腥气,像是浸泡过什么动物的内脏。

怀中的五雷符突然发烫,烫得他心口一颤。三日前在天师府求符时,那位小道童欲言又止的神情又浮现在眼前。“孙施主,“小道童将符纸递给他时,手指微微发抖,“此符若变色,千万莫要相信眼中所见。“说完便匆匆离去,宽大的道袍袖口露出半截青紫的手腕。

山路早已面目全非。孙修远分明记得岔路口有座青苔斑驳的土地庙,此刻却只见坍圮的碎石堆,几块残碑半埋在泥浆里,隐约可见“药童...殁于...“的阴刻文字。枣红马突然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乱刨,双眼充血地盯着雨幕深处。顺着马首方向望去,一座宅院如同从水墨画里浮出来似的,突兀地立在荒草丛中。

青砖院墙爬满暗绿色的绞股蓝,藤蔓间垂挂着数十个蚕茧般的物体,在雨中轻轻摇晃。朱漆大门两侧立着两尊药童雕塑,童子嘴角咧到耳根,空洞的眼窝里不断渗出猩红液体,在青石台阶上积成小小的血洼。孙修远摸了摸行囊里的黄精,这株从张天师亲传弟子处求来的百年灵药若再受潮就会失了药性。他咬牙抽出腰间犀角药刀,刀刃在雨中泛着青冷的光。

“养元第“的匾额斜挂在门楣上,金漆剥落处露出密密麻麻的朱砂符咒。就在他迟疑时,那对黄铜门环突然自行转动起来。细看才发现,这哪是寻常门环,分明是微缩的药碾造型。碾槽里“咕嘟咕嘟“涌出粘稠液体,竟带着六味地黄丸的苦涩香气。

“叨扰了!徽州药商孙某...“话音未落,庭院深处突然响起“叮铃铃“的铜铃声。孙修远瞳孔骤缩——回廊下悬挂的数十串铜铃,每只都铸成张口惨叫的人脸,铃舌竟是森白的指骨。最近处那串铃铛无风自动,人脸浮雕的眼皮“咔嗒“一声掀开,露出两粒用朱砂点就的血瞳。

“孙掌柜别来无恙。“沙哑的声音贴着耳根炸响。孙修远猛回头,对上一张布满烫伤疤痕的老脸。老者缺了左耳,残存的耳洞里有东西在蠕动。他右手仅剩拇指与食指,正捏着个青铜药臼,臼里蓝紫色的液体沸腾翻滚。“东厢房备着明前龙井,是特意为少东家准备的。“老者咧嘴一笑,金箔包裹的牙齿间黏着血丝。

穿过回廊时,孙修远注意到两侧的立柱上刻满了药方。有些药材名称被反复划掉又重写,墨迹层层叠叠,最新的一行写着:“人形何首乌,需童子血温养“。东厢房的奢华让他如坐针毡。云锦被褥上绣着百子图,可那些婴孩的面孔全都扭曲痛苦;钧窑茶具内壁沾着可疑的褐色残留;床头铜镜的镜面蒙着层蝉翼般的薄膜,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原是给童贯大人炼延年丹的。“老者的独手突然搭上他肩膀,指甲缝里嵌着某种黑色粉末,“十五年前走火,把三十六个药童都...子时若听见捣药声,就用这个砸碎镜子。“老者留下柄玉杵便退了出去。孙修远仔细端详,发现这根本不是玉石,而是某种动物的角,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小孔,每个孔洞里都渗出暗红黏液。

三更时分,孙修远被“咚咚“声惊醒。那声音像是有人在用铁杵捣碎头骨,间或夹杂着“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他慌忙去抓玉杵,却摸到满手腥滑——案几下静静躺着根人类胫骨,两端包着金箔,分明是味名贵药材“金不换“。

“吱呀——“纸窗突然破开个大洞。月光下,三个“药人“正蠕动着爬进来。它们浑身长满肉瘤,每个瘤体顶端都开着朵小花,散发出浓烈的当归气味。为首的药人脖颈套着铜铃,铃上人脸与孙修远有七分相似。“少东家...“药人开口竟是永春堂老管家的声音,“该试新方子了...“

孙修远挥刀劈向药人,犀角药刀划过肉瘤的瞬间,伤口喷出的竟是陈年普洱的茶汤。他趁机夺门而出,却被走廊景象震得魂飞魄散——两侧药柜每个抽屉都在剧烈震颤,标签写着“茯苓““雪蛤“的抽屉缝里,正伸出密密麻麻的手指。狂奔中突然被铁链绊倒,抬头看见老者蹲在面前,药臼里泡着只新鲜的人耳。

“认得这个吗?“老者翻开一本泛黄的账簿,纸页间夹着几缕干枯的头发。借着月光,孙修远看清那页上赫然是自己的笔迹:“政和二年九月初七,今欠肉灵芝三两,以左耳为质,孙修远亲笔“。记忆如惊雷劈开脑海——五年前那个同样暴雨倾盆的秋日,他为救垂危的祖父,独自进山寻找传说中的童子参。

“想起来了?“老者金牙闪着寒光,“当年你说'拿命抵债也行',老朽只取了一只耳朵。如今连本带利...“他突然伸手掐住孙修远下巴,“该还债了。“孙修远惊恐地摸向自己左耳,却抓了个空。指尖只触到黏腻的伤口,那里本该有的耳朵,似乎从来就不存在?

剧痛突然从耳根炸开。老者残缺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刺入他的耳洞,正在里面掏挖着什么。孙修远拼命挣扎,却看见自己举起的手上,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肉瘤...

晨光熹微时,新的药商来到宅院前。马背上“永春堂“的旗号被雨水浸得褪色,年轻人望着崭新的匾额嘀咕:“奇怪,师兄说的旧宅在哪?“朱漆大门无声开启,露出老者灿烂的金牙:“可是来取肉灵芝的?刚蜕完皮的新货...“檐角铜铃突然齐响,三十六个铃铛上的人脸同时睁开血眸。最新那枚铃铛的舌骨,还带着孙修远指间的温度。风过回廊,吹动药柜最底层的抽屉,标签上墨迹未干:“孙修远,三两,癸卯年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