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餘步

泥落成形的那一刻,風忽然停了。

不是漸弱的停,而像整個天地屏住了呼吸,塵燈處的光與影,一瞬凝住。

四周落葉定住,梅花不搖,鳥羽無聲,像是時間本身輕輕撫過窗欞,說了句:「等等。」

清稼的指尖還覆在鞋面,那是最後一筆,鞋帶尚未繫完的弧線。他沒有急著停手,而是輕輕順過那一條未完成的結。

阿辭從屋簷跳下,無聲無息地落在案旁,眼神凝著,喃喃道:「……怎麼有點怪?」

小白豎起耳,鼻尖輕動,步伐緩緩靠近:「這味……不像活人的氣。」

案上,那雙紅布繡花鞋黃泥未乾,卻泛出一縷極淡的香,像舊衣櫥裡壓過的蘭草,又像從夢中偷渡回來的氣息。

空氣也變了。

是那種「有人剛剛走進屋,但腳步還沒聲音」的微妙。

清稼不語,只輕輕將手從鞋上挪開。

鞋面微顫。不是手抖,也非風吹,而是一種心動。

程意沒有察覺異樣,他只是怔怔看著那雙鞋,像把所有沒能出口的話,全藏進了那片繡布之下。

清稼問他:「你想讓她來,還是走?」

程意怔住,眼神一瞬迷亂。

「我……我不知道。她要是真的還在,我是不是該說點什麼……還是讓她安安靜靜地走?」

這句話落地,老竹忽有振羽聲,

是嘟嘟。牠沒飛,只是睜眼,翅羽輕震,細聲啼了一下。那聲音極短,卻像銀針刺破了靜默的空氣,彷彿在宣告什麼即將抵達。

清稼抬起頭,聲音低而穩:

「……她,可能還沒走遠。」

老井旁,老盧睜開眼。

「泥未乾,魂未遠。」他聲音如石縫滲水,緩慢而堅決,「你塑的是鞋,她走的是命。那命,還沒完。」

阿辭垂下眼簾,語氣罕見地正經:「她是不是……卡在什麼地方?」

小白繞著鞋走了一圈,忽地低吠一聲:「不對,這鞋,不是來給她穿的,是她自己走回來的。」

此話一落,那雙鞋動了。

一步,輕輕落地。又一步,踏上塵燈處的青石板。

鞋裡原本空無一物,卻有輪廓一寸寸從底部浮現——腳、腳踝、裙擺,襖裙舊而柔,衣角沾了水痕,髮尾盤得略亂,像是倉促離去時未曾細整。

她就這麼走來,不急不趕,無聲無息,卻讓院中溫度微微一震。

四獸全靜。

嘟嘟收翅,眼中浮現微光,像看見舊識;阿辭眯眼,一語不發,尾巴緩緩收進掌心;小白伏地,耳貼磚面,如在聽她的腳步。

老盧合眼,像一位看過太多送別的老人,默默低頭。

程意睜大眼,眼中泛紅。他喃喃問了一句:

「你冷嗎?」

她輕搖頭,聲音輕柔如霧:「不冷。」

「這鞋……還合腳嗎?」

她低頭看了看,微笑:「合的。」

「我怕你穿著會硌腳……我那時候手笨,縫得歪,還……還戳了幾次針……」

她笑了,眸中泛光:「我知道啊。一直知道你在做。」

「你為什麼不等我?」程意聲音顫抖,「你明知道……我會來的……」

「我知道你會來。」她語氣輕淡,「但我也知道,你來了,還是不會說。」

他咬著牙,像終於忍不住:「我不是不愛你……我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知道啊。」她看著他,眼神平靜如水,「我只是……遺憾。」

程意眼淚終於落下,輕聲問她:「你恨我嗎?」

她搖頭。

「我只是,走不開。因為你沒說完,我也沒走完。」

她低頭,坐下,開始替自己穿那雙鞋。動作極慢,像是在補上遲來的一段歲月。

清稼站在原地,沒說話,也沒移動,像在守著一場注定發生的收尾。

她穿好了鞋,站起來。那鞋踏在地上,聲音極輕,卻穩得像從此無懼風雨。

她走向塵燈處的門。

程意喉頭一動,終於問出最後一句話:

「你回來,是為了等我說出口嗎?」

她沒回頭,只輕輕道:

「我不是來等你說什麼的。我只是……來走完那一步。」

她轉過身,微微一笑。

「……謝謝你。」

說完這句話,她一步步走出門外,鞋底落地無聲,卻踏得風微動、光輕搖。

她終於走完了。

清稼站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消散在霞色裡。

阿辭低聲道:「她不是來看他的,是來替自己,走完那一步。」

小白垂首,語氣低低:「這次……真的是走了。」

老盧閉眼,低語如咒:「泥土本無心,人間有癡人。癡人既醒,餘步方息。」

清稼將那只空木匣收起,輕輕放入牆角舊櫃中。

一物歸位,一事成形。

塵燈未滅,但那日的風,已悄然轉了方向。

初暉落在塵燈處的青石地板上,一塊一塊地暖開來。風不急不躁,輕輕撥動竹葉,撫過未乾的泥與昨夜留下的靜。

屋簷上的嘟嘟振了振羽,跳到老盧身邊的石凳上。石凳還帶著夜裡的涼氣,但嘟嘟不介意,牠低頭啄了啄桌上的茶盞,然後挺直了身子。

「我來講吧。」牠輕聲說。

阿辭正半臥在窗邊,懶懶地翻了個身:「誰求你講了?」

「不是講給你聽的,是講給風聽,給燈聽,也給他聽。」嘟嘟抬了抬頭,看向那還坐在廊下發呆的程意。

清稼端著茶盞靠著柱子坐著,沒說話,只淡淡地看著。

小白舔著爪子,尾巴輕拍地面:「你快點說,太陽都把昨天的腳印曬乾了。」

嘟嘟望向那雙放在角落、已無氣息的鞋,語氣溫柔得像午後一陣不想打擾誰的風:

「那不是一雙沒穿過的鞋。那是她想走的路。」

「她不是不願意留下,也不是害怕見他一面。她只是明白,愛一個人不能靠猜,不能靠等,不能靠一句『我以為你會懂』。」

「她穿過無數夢,把那雙鞋藏在心底。她走的那天,把信寫了一半,心卻走了一段。」

「她沒走遠,是因為他的話沒說完;她沒回來,是因為,她怕自己還會等。」

阿辭聽到這裡,悶聲道:「所以她才笑啊。笑著穿鞋,笑著走。不是因為原諒,是因為放下。」

嘟嘟點頭:「魂不來,是因為還有恨;魂能走,是因為心已無債。」

「你以為清稼只是在捏一雙鞋?」牠低頭看向程意,「不,他在給她一條路。不是回來的路,而是能好好離開的那一步。」

小白嘆了一聲:「那你說,她穿上那雙鞋後,走去哪了?」

嘟嘟搖搖頭:「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走得比昨夜輕,比這陽光還溫柔。」

程意終於低下頭,輕輕握住茶盞,像是終於能讓手心裡的熱度,化開心頭那塊冰。

清稼看著這一幕,終於輕聲開口:

「她走得好,是你讓她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