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年,宇文泰一边重用汉人士大夫,一边废除孝文帝的汉化政策,隐有去汉话、去汉姓、去汉服的倾向。
在长安时,宇文导也曾提过疑问,“复夷何以治天下?”
此问,宇文泰只是淡淡一笑,将导致两魏分裂的屎盆子全扣在冯太后与孝文帝头上,论起鲜卑就该有鲜卑的样子,汉化反受其累,诸如此类歪理,宇文导无言以对。
都说以历史为鉴,难道能将两魏分裂,归咎于汉化改革么?
眼看大批的汉民南逃,宇文导陷入深深沉思。
当看着足趾上的皮茧时,宇文导开窍了,古往今来,哪有改革一蹴而就的?
哪有改革,是没有流血的?
就如初裹木屐,会肿痛,会心有余悸,会有抗拒情绪,甚至会弃之不用。
可江南闷热,裹着皮靴捂脚,反而木屐更能适应环境。
待足趾适应,皮上结茧,也就能如履平地了。
王莽的覆灭,能说新政无用么?
只能说,其政过于激进。
反观刘秀,采取循序渐进的策略推行新政,反而实现东汉中兴。
问题不在新政本身,而在施行策略。
各方利益,需要平衡、需要磨合、需要适应,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孝文帝的汉化改革尤是如此,其经济重心快速南移,导致北方六镇利益失衡,加之文化冲突激烈,内部腐败,又恰逢北方饥荒,才爆发了六镇之乱。
河阴之变,大魏宗室与大臣皆遭尔朱荣屠戮,皇权被彻底架空。
之后,高欢收编北方六镇部众,四叔宇文泰则整合武川军镇势力,最终导致两魏分裂。
宇文导思绪如潮,捻转间,眼神愈发坚定,暗自腹诽,“非汉化之过,而是不得其法啊!”
“宇文兄,前方就是五经学堂了,先前来听过夫子教诲,受益颇多。”
宇文导挺直腰身,问道:“是否可谈经辩义?”
羊鹍一愣,心想,好大的口气,嘴上却回着:“只要不是胡搅蛮缠,言之有理者,有何不可呢?”
于是,二人入了学堂。
学堂内,铜炉内焚着檀香,青烟凝于堂前“克明俊德”的牌匾上久不散,堂上一中年者一袭宽袍,手持古色竹简,麈尾轻扬处,满堂素衣学子跪坐席上,屏息如林。
王褒瞟了一眼堂外而入的二人,见是羊鹍与宇文导,旋即将余光移回竹简,朗声道:“《尧典》云: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此非独言礼乐,乃谓仁政当如春泽,自君王血脉浸润黔首......”
朗诵未止,堂外又现窸窣声,这位江左名士的吴音旋即顿住。
王褒眉头蹙起,抬眼望去,有青衣郎君负藤箱立于门内。
“学生颜之推,世居江陵,闻此处有五经学堂,拔山涉水来求学,望堂上夫子接纳。”
王褒闻言,麈尾险些脱手,问道:“家父可是琅琊颜氏的颜协?”
十六岁的颜之推解开发间葛巾,恭敬行了一个拜师礼,应道:“正是家父。”
“哎呀呀!原来是大才之子,既是来求学,那便寻一席,跪坐听讲罢!”
颜之推闻言,卸下藤箱,来到空席处跪坐,抬眼间,有些惊讶。
身侧一位中年者,颇有胡风之相,难道是鲜卑人?
见堂内重新肃静,王褒又讲起了《虞书·大禹谟》,待讲完,朝学子问道:“何为仁政?”
堂下学子纷纷举手,可所答之意,皆令王褒摇头,他余光瞟向颜之推,问道:“颜小郎可知否?”
颜之推起身,恭敬行了一礼,答道:“依学生愚见,所谓仁政,主旨在于善政,目的在于养民,正德、利用、厚生,为三味良方,对症下药,天下自得太平。”
王褒闻言,双眸骤缩,观其未及弱冠,竟能将经义剖析得明明白白,不愧是大才之家。
王褒暗自笃定,此子年少聪慧,他日必定成才,得为女婿留住才是。
“好!此子慧根非凡,见解独到,堂下众子,当以其为楷模,精进学识,为国家谋太平。”
褒扬之词方落下,颜之推身侧却传来不同见解,“倘若仁政可使天下太平,那还要刀兵做什么?”
此言一出,堂内哗然,纷纷转头看向立得笔直的宇文导。
羊鹍也是一愣,慌忙揪其衣袍,小声道:“莫要胡言,扰乱学堂秩序。”
“哦?”颜之推一声疑问,“您是北人?”
声音带着些稚嫩与从容。
“不错”,宇文导也不顾羊鹍劝告之语,问道:“辩论经义,想必无分南北罢?”
颜之推蹙起眉头,应道:“是,也不是。”
“北人尚武,觉得刀兵重于文治,无可厚非。”
宇文导顿了顿,反驳道:“非也,若无武功,仁政不过一句空谈,始皇帝若无武功,天下分裂,言语尚且不通。
周天子手无缚鸡之力,其若施仁政,七雄谁会听其号令?”
“不对,儒者手无寸铁,孔子尚可周游列国,而备受尊崇,儒家经学流芳百世,成为治世经典,靠的是以德服人。
反倒是刀兵者,乃乱世根源,重刀兵,则万劫不复。”
……
二人争辩,直到日影斜落,谁也不服谁。
索性,王褒将颜之推留下,又言及,争论不下可一道去刺史府,岳阳王定有独到见解。
于是乎,黄昏里,萧詧走出州衙,懒腰伸展间,瞟见王褒几人身影正踏入刺史府中门。
身影中,有一青衣郎君,背着藤箱,似乎倩女幽魂中一位故人……
会是谁呢?
疑惑下,萧詧加快步伐,回府去了。
晚宴如期而至,今夜多了一位郎君客。
一开始,萧詧有些不以为意,以为是学堂内,哪位才学出众者,受岳父瞩目,引荐而来。
见其与宇文导辩驳得面红耳赤,似乎是在经学上有分歧,不会找自个评理来了罢?
得知那位青衣郎君是颜之推时,萧詧惊得下巴张成夸张弧度,这才在脑海中搜索关于颜之推的史料记载。
对于颜之推,最令萧詧记忆深刻的,便是其影响后世教育的《颜氏家训》了。
历史脉络中,诸多记载多集中于北周至隋时期,屈指一算,此时不正是一位翩翩少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