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侃立于中门前,朝岳阳王摆摆手,示意有劳,夜已深沉,当就此别过。
萧詧装作没瞧着,故意扯起嗓音,朝陈旻道:“一路来,倒是有些渴了。”
羊侃一愣,顿会岳阳王之意,于是道:“宅内有粗茶,王爷若不嫌弃?”
萧詧翻下马背,将缰绳递到陈旻手中,笑道:“解渴就成。”
“请。”
正堂内,萧詧端起茶盏,泯了两口,虽为粗茶,也比张綰那,好饮得多。
羊侃笑道:“老夫不善交际,亦不知好茶粗茶之分,委屈王爷了。”
萧詧一摆手,“品茗看心境,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粗茶一盏,若是老将军所奉,那便是好茶。”
一番彩虹屁,捧得羊侃满面红光,倘若是小人吹捧,他会毫不犹豫痛斥;可若是被人中龙凤吹捧,倒也是一番享受。
“深夜滞留,应不是解渴这般简单罢?”
羊侃也不弯绕,看得出岳阳王醉翁之意不在酒。
萧詧放下茶盏,正色道:“虚衔挂京师,何不如与孤一道去襄阳?”
羊侃闻言,收起笑脸,面色凝重了三分,心想,这岳阳王是何意?
思索片刻,面露惊骇道:“是预感京师有变?”
见岳阳王颔首,羊侃双指抖动,再问道:“可是侯景那羯奴?”
萧詧点头称是,没承想,羊侃上了年纪,还是这般机谨;自己并无明言,一猜就中。
“陛下轻信北伐之言,侯景狡诈,乃反复小人,堂伯萧渊明,能力平平,一旦有败,恐怕那羯奴会长驱京师啊!”
萧詧一言,令羊侃白眉紧皱,起身踱步间,也意识到问题严重性。
按岳阳王推理,京师危矣!
旋即,似有顾虑,目光重重落在萧詧身上。
难不成,岳阳王要……
萧詧见羊侃变了脸色,以为还在犹豫,劝道:“还是举家迁往襄阳,避免横祸。”
萧詧知道,接下来的历史脉络,有多残酷。
羊侃会积劳成疾,撒手人寰,羊侃的女儿会被强行纳入侯景后宫,后不堪受辱,自缢而亡。
羊侃轻叹一口浊气,“王爷好算计,好一招谋定而后动,是否想过,将宗室基业、将陛下、将太庙置于何处?”
此问,萧詧哑然,他倒是想把祖父萧衍放心里,无奈其将他当空气,这能怪他么?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陛下受小人蛊惑,如今,孤又被猜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老将军莫要执拗,令郎鷟于孤麾下效力,自不忍羊家遭劫,您膝下还有一双儿女,可要做好打算啊!”
岳阳王之言,趋利避祸,无可厚非,羊侃怎会不知其良苦用心。
羊侃眼神黯淡,问道:“他日,若君临大梁,王爷会如何做?”
“革除弊政,安得广厦千万间,任用贤能,积蓄北伐力量,衣冠北还,决不偏安!”
羊侃闻言,抚掌大笑,浑浊眼眸陡然清明,“好!汉家儿郎,就该如此;老夫年轻时,长居北地,深知胡风兴盛,不少门阀士族,为了迎合,纷纷改胡姓,用胡语,行胡俗。
都以为爷是父亲之意,殊不知,那是胡人的叫法。倘若再过数十载,胡风一旦深入民心,北伐就难了。”
萧詧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历史脉络中,大清的辫子一旦深入民心,哪怕剪掉辫子,又有何用?
“王爷有雄心壮志,老夫只恨生不逢时,怕是见不到克复中原之日了。”
“老将军长寿,何来此愁?”
“老夫当与陛下共危亡,只是可怜膝下儿女,今后,就托付于王爷了。”
萧詧欲加劝阻,却被羊侃摆手截断。
“南归后,陛下对老夫恩遇有加,弃之而去,非君臣之道;倘若京师有变,羊侃一身老骨头,当以死报国而已。”
“可……”
“老夫心意已决,送客。”
羊侃转身背对,下了逐客令。
萧詧起身,躬身行了一礼,漠然离去。
临出宅门时,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无法阻止羊侃共赴国难。
萧詧有一百种办法,强行将羊侃带走,可他不能这么做。
这是一个铁血老将最后的倔强,也是一个汉家郎最后的气节,萧詧只能尊重,也必须尊重。
羊侃转过身,看着远去的背影,眼眶不觉有些湿润,心中暗道,有此风范,汉家何愁不兴?老夫又何惧殉节?
思绪捻转间,身后传来女儿羊仙问候之语,“啊爹,夜深了,怎还不回厢房休憩?”
羊侃扬起袖口,遮住窘状,稍做擦拭,应道:“陛下赐宴,方回宅中。对了,收拾一些细软,明日唤上汝二兄,随岳阳王一同去襄阳。”
“什么?”羊仙有些惊愕,“那啊爹您呢?”
羊侃笑道:“陛下委以重任,老父自留京师,小女切记,岳阳王乃当世明主,需好生对待,不许泼辣。”
小女年芳十五,长得明眸皓齿,面若银盘,羊侃自信,岳阳王定会动心的。
羊仙小脸一红,嗔道:“原来,是啊爹将女儿送了人。”
……
萧詧策着马,忽然打一激灵。
奇怪,今日连打好几个喷嚏了,莫不是染了病症?
伸手探额,也不发热。
此行,能将羊鷟之弟、妹带离,避免深陷建康这个大火坑,也算对其有个交代。
以羊鷟目前所展露的能力与韬略来看,理应重点培养。
美中不足的,羊侃选择了愚忠。
“王爷,是明日回襄阳么?府中一切,都已打点妥当了。”陈旻策着马,凑上前来。
萧詧颔首,待明日布置妥当,还是尽快离开京师为妙;至于祖父萧衍接下来,有什么骚操作,自己只当壁上观了。
“江陵传信而来的,是艘怪船,就停靠在石头渡口,等着为王府所用呢!属下好奇,就近打量一番,嘿,您猜怎么着?”
萧詧对于陈旻之问,丝毫提不起兴致,淡淡道:“怎么着?”
“那怪船浑身,挂着几个大木轮,这么粗!”陈旻说着,双手一圈,比划起来。
萧詧闻言一愣,复问道:“难道是,可翻转的轮桨?”
陈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心中暗叹,神了,自家王爷,难道是万事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