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的晨雾还没散尽，太昊陵前的空地上已经支起十几个彩棚。阿毛紧跟着李三爷，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他怀里抱着唢呐匣子，腰间的铜铃铛随着步伐叮当作响，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师父，咱的棚子在哪儿？“阿毛踮起脚张望。远处传来锣鼓声和电子琴的嗡鸣，空气里飘荡着炸糖糕的甜香。
李三爷没答话，径直走向西北角一个简陋的席棚。棚柱上挂着块褪色的红布，用墨汁写着“同乐班“三个大字。阿毛惊讶地发现，棚子里已经坐着三个人：一个敲梆子的驼背老头，一个拉板胡的独眼汉子，还有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正摆弄着一面小锣。
“这是……“
“你师叔们。“李三爷把蓝布包袱搁在条凳上，“老周、独眼张、小锣崔。“
驼背老周咧开缺了门牙的嘴：“这就是你收的小徒弟？细胳膊细腿的，能吹响唢呐不？“
阿毛往李三爷身后缩了缩，却撞上小锣崔探究的目光。姑娘穿着洗得发白的红布衫，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手腕上套着三四个铜镯子，一动就叮铃铃响。
“别怕，“她冲阿毛眨眨眼，“待会儿跟紧我。“
李三爷从包袱里取出“大青竹“，用酒擦了擦铜碗：“今年规矩变了，各班子轮流上台，底下观众喝彩声大的赢。“他瞥了眼阿毛，“你吹《小开门》。“
阿毛的胃突然揪成一团。他学了小半年，可还没当众表演过。正想说什么，一阵刺耳的电流声从主舞台传来。
“各位乡亲！“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拿着麦克风喊，“今年庙会特别邀请'新时代乐队'助兴！“
人群呼啦啦朝主舞台涌去。阿毛看见马老板穿着锃亮的皮夹克，正在调试一台双排键电子琴，旁边站着电视台那个眼镜记者。
“呸！“独眼张啐了一口，“数典忘祖的东西！“
李三爷却出奇地平静。他拿出个小铁盒，开始往唢呐哨片上抹松香：“老周，你先来段《钉缸调》。“
驼背老周嘿嘿一笑，拎着梆子就上了台。这是个三尺见方的木板台，正对着太昊陵的侧门。台下稀稀拉拉站着些老人和孩子，大部分年轻人都挤去主舞台看电子琴了。
梆子一响，老周的背突然挺直了。他用筷子长短的枣木棍敲击梆子，节奏由慢到快，像雨点打在瓦片上。更绝的是，他边敲边用鼻子哼调，活脱脱是个补锅匠走街串巷的吆喝声。
“钉锅——钉碗——钉大缸——“
台下几个老人笑起来，有人跟着打起拍子。老周见状更来劲了，梆子声突然一变，模仿起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中间还夹杂着讨价还价的对话。阿毛看得目瞪口呆——这哪是敲梆子，分明是一出戏！
“该我了。“独眼张拎着板胡站起来。他的《小二黑结婚》弓法凌厉，时而欢快如鹊鸣，时而缠绵似流水。最妙的是模拟人声唱词的部分，板胡居然能“唱“出“正月里来是新年“这样的句子。
台下渐渐聚了二三十人。小锣崔上场时，喝彩声更响了。这姑娘一手持锣，一手执箭，居然能同时敲出两种节奏。她的《小寡妇上坟》哀而不伤，锣声时而如泣如诉，时而铿锵有力，手腕上的铜镯子随着动作闪闪发亮。
“好！“人群里爆发出喝彩。
阿毛正看得入神，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电视台的眼镜记者不知何时挤到了他身边。
“小朋友，“记者凑到他耳边，“跟你师父说，现在去主舞台还来得及，一场五百。“
阿毛还没回答，就听见李三爷咳嗽了一声。老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手里握着“大青竹“。
“我们要开场了。“李三爷的声音像结了冰。
记者讪讪地走了。李三爷把唢呐递给阿毛：“准备。“
阿毛的手心全是汗，差点没接住唢呐。小锣崔下台时冲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可他两腿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动步。
“怕了？“李三爷眯起眼睛。
阿毛摇摇头，又点点头。
“记住，“李三爷弯腰帮他整了整衣领，“台下都是萝卜白菜。“
阿毛深吸一口气，走上台去。阳光直射在脸上，他眯起眼，看见台下黑压压的人头。远处主舞台的电子琴声隐约可闻，更添了几分紧张。
他举起唢呐，嘴唇刚碰到哨片，就尝到一丝血腥味——是昨天练功时磨破的伤口又裂开了。第一个音出来就飘了，像只受伤的鸟，扑棱几下才勉强稳住。腰间的铜铃铛随着他颤抖的身体叮当作响，更添了几分慌乱。
《小开门》本该是欢快的曲调，可阿毛吹得磕磕绊绊。台下开始有人窃窃私语，还有个半大孩子喊了句“难听死了“。阿毛的视线模糊了，手指按错了音孔，吹出个刺耳的破音。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李三爷不知何时上了台，手持“大青竹“，接过了主旋律。老人的唢呐声像一根坚实的绳索，把阿毛飘摇的调子拉了回来。
阿毛渐渐稳住了气息。他偷瞄师父一眼，发现老人虽然腮帮子鼓得老高，可眼睛却是笑着的。这笑容给了阿毛勇气，他的手指渐渐灵活起来，调子也流畅了。
一曲终了，掌声稀稀拉拉。阿毛羞愧地低下头，却听见李三爷对着麦克风说：“这是我徒弟，学了六个月。下面我来段《百鸟朝凤》的选段。“
台下立刻安静下来。“百鸟朝凤“四个字像有魔力，连主舞台那边都有人往这边张望。
李三爷的腮帮子一鼓，第一个音就镇住了全场。那声音清亮高亢，仿佛真有一只凤凰冲天而起。紧接着是布谷鸟、画眉、黄鹂......各种鸟鸣从唢呐里活灵活现地蹦出来，最绝的是模仿母鸡下蛋的“咯咯哒“，连尾音都惟妙惟肖。
阿毛看呆了。师父的太阳穴青筋暴起，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可手指却灵活得像在跳舞。更神奇的是，老人时不时用喉头发出“咔咔“的声响，与唢呐声交织，仿佛真有百鸟在林中嬉戏。
台下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突然，主舞台那边传来一阵刺耳的电子音——马老板把音量调到了最大，开始演奏《西班牙斗牛士》。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开始往主舞台移动。李三爷的唢呐声却陡然一转，从《百鸟朝凤》变成了《社会主义好》，节奏明快，气势磅礴。更绝的是，他不知何时又掏出一支小唢呐，两把家伙同时吹响，双音并出，竟把电子琴的声音压了下去！
“好！“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马老板在那边气得直跺脚，把电子琴键砸得山响。可越是这样，往这边跑的人越多。最后连电视台的摄像机都转了过来。
李三爷吹完最后一个音，全场寂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老人弯腰行礼，却突然一个踉跄，幸好阿毛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师父！“
“没事。“李三爷摆摆手，可脸色却白得吓人，“去收赏钱。“
小锣崔捧着铜锣转了一圈，回来时锣里堆满了纸币和硬币。她冲阿毛眨眨眼：“你师父可是三十年没这么卖力了。“
回程的路上，李三爷走得特别慢。阿毛抱着唢呐匣子跟在后面，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既羞愧于自己的表现，又为师父感到骄傲，还有一丝说不清的酸楚——师父在台上那一瞬间的踉跄，别人或许没注意，可他看得真切。
“给。“李三爷突然停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趁热吃。“
阿毛打开一看，是两个糖油馍，还冒着热气。他咽了口唾沫，却没动。
“怎么，嫌少？“
“师父……我给您丢人了。“
李三爷哼了一声：“知道差在哪儿吗？“
“技术不行……“
“屁！“老人突然提高嗓门，“是这儿不行！“他用力拍了拍胸口，“你总想着别出错，能不出错吗？唢呐要吹进人心里，得先把自己豁出去！“
阿毛呆住了。糖油馍的甜香钻进鼻孔，他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吃吧，“李三爷的语气软了下来，“明天开始练《百鸟朝凤》的第一段。“
夕阳西下，师徒俩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阿毛咬了口糖油馍，甜丝丝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偷偷看了眼师父的侧脸，老人脸上的皱纹在夕阳下像极了唢呐上的纹路，深深浅浅，都是岁月的痕迹。
远处，电子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可阿毛觉得，那声音比起师父的唢呐，就像麻雀比凤凰，聒噪却少了灵魂。
回到土屋，李三爷破天荒地早早歇下了。阿毛在油灯下擦拭唢呐，铜碗映出他变形的脸。忽然，腰间的铜铃铛无风自动，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阿毛解下铃铛，借着灯光仔细端详。这铃铛他随身带了半年，却从没认真看过。铃身有些发黑，像是被火熏过，铃舌却亮得异常。他轻轻摇了摇，铃铛发出清越的声响，与白天时的声音截然不同。
更奇怪的是，当他把铃铛贴近耳边时，仿佛听到极细微的“沙沙“声，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
阿毛试着用指甲抠了抠铃铛底部，竟然发现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接缝。他的心突然怦怦跳起来，想起师父说过这铃铛是“同乐班“的老物件。
就在他准备进一步查看时，里屋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阿毛赶紧放下铃铛，端了碗水进去。昏暗的油灯下，李三爷蜷缩在炕上，手里攥着块带血的手帕。
“师父！“
“没事……“老人摆摆手，“老毛病了。“
阿毛扶他起来喝水，却发现师父的衣襟敞开，腰间赫然露出一道月牙形的疤——和他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这是……“
李三爷迅速拉好衣服：“小时候淘气，让苇叶子割的。“他吹灭油灯，“睡吧，明天还练功呢。“
黑暗中，阿毛躺在小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铜铃铛。师父腰间的疤痕和铃铛里的秘密像两团迷雾，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窗外，不知谁家的收音机在放豫剧《朝阳沟》，唱腔嘹亮，在夜风中时断时续。阿毛轻轻哼着调子，恍惚间仿佛看见一只凤凰从黑暗中升起，展开金光闪闪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