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指論版本異文的“古”“今”訓條

指論版本異文的“古”“今”訓條,主要表現爲以術語“古文”或者“今文”從文獻校勘的角度指論漢代“今文經”和“古文經”之間的版本異文。這種體例的産生與漢代“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的互動發展有着密切的聯繫。清人皮錫瑞總結道:“今古文所以分,其先由於文字之異。今文者,今所謂‘隸書’,……古文者,今所謂‘籀書’。……隸書,漢世通行,故當時謂之‘今文’,……籀書,漢世已不通行,故當時謂之‘古文’。”[2]起初,漢儒傳習的經典是由秦末老儒口傳、學子以隸書寫成的今文經,地方獻納以及孔壁出土的以先秦文字寫録的古文經則長期被庋藏於宫廷秘府,不被官學接受。經過劉歆、賈逵、馬融等學者的努力,古文經的地位逐漸上升,其學派則被稱爲“古文經學”,與傳統的“今文經學”相對。陳夢家總結道:“漢世所謂古文學派和今文學派之争至少是板(版)本之争,其所争相異的是:一,古今文字的不同;二,古今語讀和書音的不同;三,官學私學的不同;四,因此而有釋義的不同。”[3]由於文字問題引起的版本和經説家法差異,加上政治因素的捲入,漢代經學兩派曾長期争論不休。至東漢末,古文經學家鄭玄不拘門户之見,於遍注群經的訓詁實踐中調和了兩派之争,在學術史上産生了極爲重要的影響。鄭玄治學兼采今、古文經學之長,其基礎工作離不開對各派文獻的廣泛閲讀、比對。在此背景之下,他的《周禮注》《儀禮注》《禮記注》《毛詩箋》之中就出現了一批指論版本異文問題的訓條,皮錫瑞總結的“《儀禮》有今、古文之别;鄭注云‘古文作某,今文作某’是也”[4]就屬於此類。

李運富曾指出:“作爲版本的古文、今文不等於字體的古文、今文,字體可以轉换,版本是無法轉换的。……在經學中,所謂‘古文’、‘今文’,大都是指版本而言,一般不單獨指字體和字符。”[5]指稱版本異文的“古文”“今文”,指的是“古文經”或“今文經”的某一抄本,因此這類術語往往與有校勘意味的“作”或者“爲”組合運用,具體有“古(今)文(或)作某”“古(今)文(或)爲某”“古(今)文皆(作)爲某”[6]等形式。例如:

(1)【設黍于腊北,其西稷。設湆于醬北。御布對席,贊啓會,卻于敦南,對敦于北】啓,發也。今文開。古文綌。(《儀禮注疏》卷二)

(2)【若殺,則特豚,載合升,離肺實于鼎,設扃鼏】……今文扄爲鉉,古文密。(《儀禮注疏》卷一)

(3)【贊爾黍,授肺脊,皆食,以湆醬,皆祭舉、食舉也】爾,移也,移置席上便其食也。皆食,食黍也。以,用也。用者,謂啜湆醬。古文稷。(《儀禮注疏》卷二)

(4)【共喪紀之庶羞,賔客之禽獻】喪紀,喪事之祭,謂虞祔也。禽獻,獻禽於賔客。獻古文爲獸,杜子春云“當爲獻”。(《周禮注疏》卷一)

(5)【氏爲量,改煎金錫則不耗】消湅之精不復减也。古文或作歷。(《周禮注疏》卷十一)

(6)【卒脀,皆設扃、鼏,乃舉,陳鼎于庿門之外東方,北面,北上】北面北上,鄉内相隨。古文皆爲密。(《儀禮注疏》卷十六)

從以上訓條可見,鄭玄通過“作”和“爲”的使用,對版本異文啓—開、卻—綌、扄(扃)[7]—鉉、鼏—密、黍—稷、獻—獸、㮚—歷的差異提出了校勘。例(1)及例(2)中,鄭玄意指《儀禮》中的“贊啓會”“卻于敦南”“設扃鼏”在他見到的某個“今文”或者“古文”《儀禮》版本當中曾寫作“贊開會”“綌于敦南”“設鉉鼏/設扃密”。不難發現,鄭玄注釋的這兩條《儀禮》與他在訓釋語中提到的“今文”或“古文”版本都不相合。根據李運富的研究,“版本概念的‘古文’‘今文’既不同於字形概念的‘古文’‘今文’,也不同於字符使用關係的‘古今字’,它們彼此之間衹有異同的關係,没有源流關係”[8]。可見在没有印刷術的時代,無論今文經還是古文經,經過輾轉抄録,其文本往往有多種,所以鄭玄注釋所依據的《儀禮》底本與他校勘所據的今、古文經存在出入是正常的。就例(3)至例(5)中的黍—稷、獻—獸、㮚—歷三組異文成因而言,黍—稷、獸—獻記録的都不是同一個詞。例(4)中鄭玄引杜子春“當爲獻”的校勘意見,説明此處有訛誤之嫌;例(5)中的㮚—歷雖然在古音上有來母雙轉的關係,可能是一個詞的不同用字,但從術語“或作”的使用上看,鄭玄指論它們的出發點仍是文獻校勘。聯繫起來看,例(2)與例(6)中都涉及了鼏—密這對古音相近(明母雙聲,質錫通轉)的字,但鄭玄説“古文鼏爲密”,是對這組異文的局部校勘注釋,“古文鼏皆爲密”則是從總體上對歷時版本中這組異文的分布規律加以概括。儘管從理論上分析這種異文可能是歷時同詞異字問題在文獻版本中的體現,鼏—密客觀上可能有“古今字”的性質,但我們從鄭玄的訓詁意圖來看,不論這種異文分布範圍的大小,這類注釋都是立足《儀禮》等單部書的不同版本進行的討論,訓詁家所關注的仍然是異文的對勘,無意脱離具體版本談普遍的歷時用字習慣,因此我們把這類指論仍看作對版本異文現象的叙述。

諸如此類含有“古”“今”字樣的訓注,有的純粹指版本差異,與“古今字”無關,有的雖然涉及古今用字不同的問題,但由於作者的注釋初衷並非“古今字”訓詁,因此我們的研究都予以排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