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视角下的红楼人物
- 马凤华 刘万里
- 3041字
- 2025-06-04 10:37:06
引言
苏联作家高尔基说过:“文学是‘民学’或‘人学’最好的文献。”我国现当代文学理论家钱谷融也说:“文学是人学。”
没有经典人物的小说,很难成为小说中的经典。《红楼梦》中众多的经典人物,使它成为当之无愧的文学顶峰。
《红楼梦》出现不久,以红楼人物为视角的研究就开始了。
研究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人物统计研究,即《红楼梦》中究竟写了多少个人物。而《红楼梦》中写到的人,几乎多到数不清,统计数字也在不断变化。清朝嘉庆年间的姜祺统计,《红楼梦》中写了448人,其中不包括古人和没有姓名的人物。咸丰年间姚燮的《红楼梦人索》中统计为519人,较前人有所增加。较全面的是民国初年的兰上星白的《红楼梦人物谱》,共收《红楼梦》人物721人,另有古人、故事中人等262人,共计983人。最严谨的是当代学者徐恭时,他以庚辰本《红楼梦》为蓝本,又反复核对互证,所见人物975人。有主人,荣宁两府27人,眷属女31人,有本族42人,有姻娅95人;有仆人,男仆67人,仆妇125人,有丫鬟73人,有小厮27人;有出家人,僧道17人,尼婆49人;有入世者,官吏64人,胥吏3人,有太监27人,宫女7人,有皇妃6人,有爵位者37人,眷属14人;有市井之人,医生14人,门客10人,男优6人,女伶17人;有传说中人,烈女、仙女,等等。
另一类是人物形象研究。一部《红楼梦》,有太多让人难忘的人物形象,柔弱的黛玉、现实的宝钗、洒脱的湘云、清高的妙玉、泼辣的凤姐、沉默的李纨……各具特色。晴雯口尖舌利,袭人绵里藏针,香菱娇憨天真,莺儿巧舌如簧……丫鬟小厮们也各有不同。这些不可复制的经典人物,也成就了《红楼梦》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关于《红楼梦》中人物形象的研究,清代涂瀛的《红楼梦论赞》《红楼梦问答》为较早的研究成果,涉及近六十个红楼人物,虽都是从某一侧面评点,但所有人物又不固定在同一侧面,这是中国古代文论恣性之所在,片言即兴的风格。当代关于《红楼梦》的人物形象研究,较早的有王昆仑先生的《红楼梦人物论》,论述全面,各派备至。周汝昌先生的《红楼艺术》对人物也多有涉及,对于湘云这个人物,他更是情有独钟。蒋和森先生的《红楼梦论稿》,对林黛玉的论述独到、深刻。张锦池先生的《红楼十二论》,对《红楼梦》人物研究全面,对宝钗、黛玉的形象分析颇为独到。
此外,有些学者则专注于对人物思想的研究,如梅新林在《红楼梦的哲学精神》中把王熙凤、探春称为“补天派”。也有些研究者视角比较独特,如林方直的《红楼梦符号解读》中,人物姓名的符号解读是其中的一种,对于袭人名字的解读,以及对贾府“四春”小姐丫鬟名字的解读都颇有见地。
人是极其复杂的动物,人本身就是多维度复合体,人的行为更是瞬息万变,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是什么呢?就是人们秉承的文化,是渗透在集体无意识里的一种民族的个性基因。读过《红楼梦》,你就了解了人生,了解了中国人的生活和中国的独特文化。从文化的角度去看《红楼梦》中的人物,你会发现,人也像植物一样,有根有蔓,有文化的凝结、有思想的纹路。本书就是从文化的角度去观照《红楼梦》人物。
服饰色彩是人物的表层。在古代中国,色彩体现的不是单纯的审美观,而是等级,是道德价值取向。在《红楼梦》中,人物的服饰色彩明显分成两派,贾母、黛玉是尚红派,爱美爱玩,性情真率;王夫人、宝钗是抑红派,生活简洁素淡,为人理性功利。
体质和性格,是人的根本。贾府贵人多病,“红楼医案”比比皆是。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但看病吃药,中医更看重性情对病情的影响。《红楼梦》中有些人物同病相怜:黛玉和小红同有恹恹之态;宝钗和元春同有痰疾;熙凤和晴雯都爱头痛。因人的性情和追求相近,症状亦相似,在现实中她们的行为也产生了各种交集。在贾府中,有些人病了众人皆知,有些人病了却隐瞒不治,也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五行文化是对人的内动力的揭秘。中国文化有几大支柱,阴阳五行文化是其中之一。《红楼梦》中十二钗,三金三木三水三火,而活跃其中的宝玉五行为土,是怡红院的主人,是众女儿中的调和者。《红楼梦》中也蕴含了阴阳思想。湘云与丫鬟翠缕就曾大谈阴阳。有阴阳互体关系,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天地构成了世界,白天和黑夜构成了时间。有贾家就有甄家,双方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存在。有阴阳化育关系,一僧一道相互作用,救人度人。有阴阳同根关系,同为丫鬟,袭人柔婉和顺,麝月锋芒直露,一明一暗,理念却相同相近。有阴阳对立关系,黛玉的至情理想和宝钗的理性现实对宝玉起着完全相反的作用。
言语是用来交际的,有什么样的处世风格就有什么样的交际语言。中国人是最有耐心的民族,最讲中正平和,但也有一种狂狷文化。《红楼梦》中的狂人以宝玉、黛玉、晴雯为代表。宝玉的特点是肆言无忌,他的话是痴话、傻话、疯话;黛玉则是《红楼梦》中的讽刺专家,讽刺惜春,讽刺湘云,讽刺刘姥姥“雅谑补余香”;晴雯的话则是赤裸裸揭露,揭露袭人,揭露碧痕,甚至和王夫人公开叫板。而另一种人,以贾政和王夫人、宝钗、袭人为代表,“身自端方体自坚硬”的他们,才是贾府各阶层中的统治者。
中国人在《尚书》的时代就有“诗言志”的说法。中国是诗的国度,而诗最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志向品格。林黛玉笔下“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落花,是她高洁品格的写照;薛宝钗笔下“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柳絮,是心机者的自道。而诗社中人们的地位,是生活中人们地位的缩影。
酒后见性情,闲时看趣味。古代读书人,有许多自标的情趣爱好。先秦时有君子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唐宋以后,渐归于雅人四好,也就是“琴棋书画”四艺。琴棋书画,首见于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北宋孙光宪的《北梦琐言》中也有提及。《红楼梦》中四艺都有提及:黛玉会弹琴,宝钗能论画,迎春爱下棋,探春喜书法。还有柳湘莲会唱戏,即现代所说的“票友”。
年轻谈感情,壮年重事功,老年说佛道。这三者《红楼梦》中都有。没有探讨过人生归宿问题的作品,就不能算伟大的作品,《红楼梦》被称为“情僧录”,就是因为书中贯穿着对宗教的认识理解。《红楼梦》中的宗教人物,有佛道并存的特点:有全知全能的一僧一道——渺渺真人和空空大士;有未了尘缘的一僧一道——妙玉和贾敬;有走向虚无的一男一女出家人——宝玉和惜春。
《红楼梦》的相关研究浩如烟海,但有些领域,直到很晚才有研究者触及。如中医文化观照下的《红楼梦》人物,因为研究者需要文学、医学知识兼具而存在研究难度。
一个人如果想了解中国,光读唐诗宋词是不够的,那只是文化标本,不是原生态的中国式生活。要知道中国人怎么吃饭,一定要看看贾母请刘姥姥吃的茄子鲞;要知道中国人怎么喝茶,一定要尝尝妙玉给黛玉吃的从梅花上扫下的雪水;研究瓷器的人要了解鬼脸青花瓷的年代;搞纺织的人应对霞影纱感兴趣。沈从文先生和周汝昌先生就曾为妙玉给宝钗和黛玉两人用的杯子掀起过“红学争论”。讲“红楼文化”的人,易流于名物考证,但只有名物是不够的,最活泼的、原生态的、有生命的文化,在人物的行为之中。
想了解中国古人怎么玩,一定要看看怡红院里姑娘们如何抽“花名签”射覆;想了解中国人怎么写诗,就要先了解《红楼梦》中的海棠诗社;想了解中国人怎么看病,就要先看看《红楼梦》中对秦可卿、晴雯、尤二姐的诊治;想了解中国人怎么恋爱,就要听听贾宝玉对林黛玉的表白。在《红楼梦》中,你会看到最动人的爱情、最琐碎的世情、最险恶的世道人心,以及最美的语言。《红楼梦》是全面的,其中的人物是文化的载体。
不从文化视角看人,人的行为便不可捉摸。不从人的行为中看文化,则似流于古玩鉴赏,缺乏生命的鲜活。从文化视角看人,是本书所作的努力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