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赵鼎拜相

南方的战事在盛夏时分如火如荼进行之时,北方却是一片清凉安逸。大金国的都元帅粘罕、右监军兀室、左副元帅讹里朵、左监军挞懒等人齐会上京,觐见金国皇帝吴乞买,兀术和撒离喝在结束川陕战事后,也赶往了上京。

难得各路掌兵重臣云集上京,吴乞买心情大好,对兀术与撒离喝的仙人关之败不以为意,轻轻带过,只有粘罕盘问不休,兀术便一一作答。

“川陕似已不可图。”粘罕问完后,叹道。

挞懒道:“前向刘豫急报,岳飞收复了襄阳三郡,其他三郡岌岌可危,想来搬救兵,皇上和都元帅意下如何?”

兀术冷冷道:“我料其他三郡早已落入岳飞手中了。”

刘豫是粘罕一手举荐的,自然要回护一下,便道:“去年我军与大齐联手,在开封西北牟骊冈大败南军主力,一直将他们赶到大江以南,由此切断了赵构小朝廷与川陕联系,赵构自是不甘命脉被掐,狗急跳墙反击也是有的。”

牟骊冈之战与其说是两军联手打的,不如说就是兀术打的,齐军不过是敲敲边鼓罢了,且被击败的南军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刘豫却被他们打得无还手之力,实在让兀术看不上眼,要不是看在粘罕面上,早就出言讥讽了。

吴乞买慵懒地听着众人议论,往常他对重臣之间的语含机锋洞若观火,一眼看透,今日没那份心思去琢磨,只是歪在榻上,双眼微闭,也不知他是不是在听。

粘罕兴致勃勃,道:“前几日刘豫有书信过来,说是赵构在杭州,在钱塘江内常备大船二百艘,一旦军情紧急,便从此上船,从另一条河入越州,尔后从明州出海至昌国县,而昌国县乃是宋朝聚船积粮之所,大小船只不下两千艘,粮草足够十万大军一年用度。刘豫建议我大军可直取昌国,先攻取船粮,然后直趋明州城下夺取赵构的御船,直抵钱塘江口,一举攻占杭州。”

挞懒道:“我军无船,如何直取昌国?”

粘罕白了他一眼,道:“我军何须备船,自然是刘豫出船来载我军南下,据他说,自密州上船,如遇顺风,五日五夜可抵达昌国,如风向不佳,十日或半月也可到达。”

听上去倒像是一块大肥肉在眼前,嘴一张就能吃到,放在前几年,众人早就嚷嚷着南下了。但如今不比从前,大金国倾举国之力进攻川陕,数战下来,却始终过不了吴玠这道关,而赵构的小朝廷,竟然敢提兵北上,收复襄阳六郡,放在几年前,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却在金国眼皮底下发生,两国实力此消彼长,已颇不比从前。

不过粘罕兴致极高,众人也不好拂他的面子,都只不作声,顶多微微颔首。

还是兀术打破沉默,道:“江南卑湿,我大金将士久居北方,极不适应,何况最近连年征战,人马都十分疲惫,粮储又不丰盛,如此劳师远征,只怕难以成功。”

粘罕不以为然,道:“此言差矣,昌国县所积粮草足够供十万大军一年,只要拿下昌国,何须担忧粮草?”

兀术淡淡地道:“元帅,倘若那刘豫所报不实,我军千里出师,攻下昌国,发现并无那么多粮草,或者宋军把粮草运到别处,那我数万大军吃什么?”

粘罕一愣,道:“我军也并非空着手南下,粮草自然还是要带的,江南物产丰饶,我军哪次不是因地就粮,都监为何多此一问,莫非是打仗久了,心生倦意?”

讹里朵见粘罕语气不悦,便打圆场道:“倘若真如刘豫所言,有如此大的好处,出兵倒也未尝不可,但就怕刘豫谍报不明,匆忙便报过来,而且他刚吃了败仗,自己无力反击,想诱使我军帮他出力,亦未可知。”

讹里朵所虑合情合理,粘罕想了想,正要说话,突然旁边一阵鼾声响起,众人转头一看,吴乞买竟然歪着身子睡着了,嘴角还淌出口水来,脸色浮肿蜡黄,全无神采。

兀术上前,从侍卫手中接过手帕,替吴乞买拭去口水,并轻轻地将他肥硕的身体扶正。

众人见皇上如此倦政,都没了兴致,又不敢惊扰皇上,便待在一旁,默默地喝酒吃肉。

过了半晌,吴乞买突然翻了个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道:“宋使才刚来过,大金回了国书,如今没来由地举兵南下,是谓师出无名,此事须慎重。”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赶紧起身听命。粘罕仔细看了看吴乞买,他满脸困倦,与之前的风姿英发判若两人,只在偶尔皱眉说话时,眼神中犀利依旧。

已经迁入汴京皇宫的刘豫最近喜忧参半,喜的是去年牟骊冈一战,金齐联军大败攻到汴京附近的宋军,并一路将他们赶到江南,中原地区的局势总算稳定了下来;忧的是宋朝今年五月份发动反击,仅仅两个月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夺取襄阳六郡,其中唐州和信阳军原本还是他大齐的地盘,也被一并夺了过去。

江南的正统朝廷死而不僵,还有壮大之势,让他这个僭立皇帝如芒刺在背,坐卧不安。数次请金国出兵,金国也是勉强应付,只派了个不顶事的偏将刘合孛堇,听说打起仗来跑得比谁都快,根本指望不上。眼看盛夏将尽,马上就秋高马肥,金国却仍无南下之意,让刘豫忧虑日增。

更让他胸中不快的是,宰相张孝纯等一干臣子,不思进取,日日念叨让他施仁政,与民休息,则江山自固。刘豫听到这些老生常谈就头疼,表面俯首恭听,作圣君状,心里却想若不是手上有十来万兵马,后面有金国撑腰,只怕赵构早就挥兵北上了,哪里还轮得到自己施仁政?

这日刘豫正在御花园中赏花,旁边内侍还背着一袋奏折供他随时批阅,他并不嫌累,登上皇位才四年,他的新鲜劲儿还远没过去,对于昃食宵衣、早朝晏罢仍有着极大的热情,很多个深夜,他突然醒来,为自己登上九五之尊的高位感到不可思议,喟叹不已,心潮澎湃之余,他会把几个儿子或者心腹大臣叫来彻夜长谈。

他看着修葺一新的御花园,心中又生感慨,有些地方还留有前朝皇帝的遗迹,其他皇帝的他都叫抹去了,唯独那个千古明君仁宗皇帝的任何遗迹,他都恭敬地保留着,他对此颇为自负:后世史家,当会为此写下重重一笔。

“陛下,奉议郎罗诱求见。”内侍的通报打断了他的浮想联翩。

刘豫略感奇怪,今日乃是他父亲,大齐太上皇的忌日,因此早早散了朝会,这罗诱有何事偏偏要在朝会散了之后再说?

刘豫点点头,示意内侍传罗诱进来,此人乃是伪齐阜昌四年(1134)的状元郎,刘豫对他还是优容有加的。

不一会儿,罗诱由内侍带着快步走来,他三十来岁,生得白净面皮,身形略瘦,见了刘豫,恭恭敬敬地行了君臣大礼,刘豫命赐座,亲切地问寒问暖,罗诱一一答复。

“罗卿有何事要奏?”寒暄过后,刘豫转入正题。

罗诱从怀里取出一札厚厚的奏折,道:“陛下,臣今日所奏,事关我大齐生死存亡,臣花了一个多月,昨晚才写毕这份《南征议》的折子,一刻也不敢耽搁,赶来进呈陛下!”

刘豫一听“南征”二字,心不禁突地一跳,道:“罗卿所议南征之事,可否要而言之?”

罗诱离座跪在刘豫面前,神情庄重地道:“陛下,以臣观之,今日朝中众臣让陛下行仁政、与民休息,实在是误国误君之论!”

刘豫听了此话,心里畅快得不行,脸上却作色道:“这是什么道理!行仁政、与民休息乃我朝立国之本,何误之有?”

罗诱道:“我大齐当下的立国之本,除了灭赵宋,兴大齐,岂有他哉!当年张邦昌还要如何仁义,却落得个衔冤屈死,陛下切莫重蹈覆辙!如今赵构小朝廷不过是慑于大金国兵威,才不敢对我朝大举用兵,然而江南富饶之地,人口众多,一旦赵构羽翼丰满,定会提兵北向,到时我大齐实难与其抗衡!”

刘豫的脸色有些发白,张邦昌的命运于他是抹不去的噩梦,也是昭示他得位不正的巨大阴影,思来想去,唯一出路只能是灭掉赵宋,断了天下人的念想。

“卿有何良策?”

罗诱便将早已烂熟于胸的奏对侃侃道来:“赵宋之弊,即我大齐之利,臣以为我大齐今有六利,其一,赵宋轻守两淮,而退保吴越,此地利失其守也,我军可长驱直入。其二,宋廷百官平庸,党争不休,此宰相非其人,计无所出。其三,南宋之将,互不相能且桀骜不驯,此将骄而不和,纵有襄阳小胜,又岂能长久?其四,赵宋之兵,多是乌合之众,不听号令,不敢死战,此兵纵而不戢。其五,赵构既失宗室,又无子嗣,若有军情,乏人与谋,此主孤而内危,哪里比得上陛下瓜瓞绵绵,宗室兴旺。其六,赵宋赋敛苛重,百姓怨望,此民穷而财匮。为今之计,当乘其疲弊,奋力击之,创我大齐五百年基业!”

这番话听下来,直把刘豫喜得眉开眼笑,大齐的首科状元,说出如此一番震古烁今的奏对来,难道不是天意?当年诸葛孔明的隆中对,亦不过如此吧!

刘豫从步辇上下来,亲自扶起罗诱,无比感慨道:“朕日夜所思者,乃是中兴大齐,今日闻卿国士之言,真是如闻仙音,茅塞顿开,朕胸中纵有万千心事,也烟消云散了!”

罗诱见刘豫如此激赏,自是心花怒放,刘豫又将他数千言的《南征议》仔细看了一遍,赞不绝口,道:“明日便与百官商议南征事宜!”

果然如刘豫所料,新科状元的笔力才气非同小可,罗诱洋洋洒洒的《南征议》一出,群臣都看得傻眼,只恨这花团锦簇的文章不是出于己手。群臣中许多是宋朝旧臣,心底里原有愧疚,但倘若宋朝干干净净地寿终正寝了,他们反能图个安心,至于那些新被提拔的朝臣,更是死心塌地护佑大齐国,于是都堂一片喧嚣之声,请求皇上兴兵南下,一举荡平赵宋。

刘豫眼看“君臣一心”,更是雄心勃勃,知枢密院事卢伟卿出列奏道:“陛下,臣以为要扫平江南,全凭大齐一己之力,恐不可行,还须大金出兵助战方可。”

这话让刘豫冷静了些,上回岳飞攻取襄阳六郡,他向大金请救兵,结果大金只派了个叫刘合孛堇的偏将,今秋大举南下,必须得有大金鼎力相助才行,见卢伟卿似是有备而来,便问:“卿所言极是,前向宋廷攻取襄阳六郡,大金并未派多少兵马来助,此次如何才肯来?”

卢伟卿胸有成竹,道:“上回我朝使臣,只动之以利,固然管用,然而已不足以说服大金国君臣。”

刘豫眯着眼,微微颔首。

卢伟卿接着道:“如今要大金兴兵,不仅动之以利,更应动之以势。宋廷自大梁五迁,国土日渐逼仄,如今在吴越之地经营数年,财货子女极多,倘若大金出兵五万下两淮,南逐五百里,宋廷必又南迁,东南财货,不求自得。攻下两淮之地后,将金国一位贤王或有德者立为淮王,定都盱眙,如此一来,便与我大齐成唇齿相依之势,大齐可以无忧矣!”

这话听着在理,刘豫揣摩着金国君臣听到此番话,会不会动心。

“陛下,”卢伟卿道,“如今赵宋三番五次派使臣出使大金,许以岁币,这是想贿赂大金哪!倘若跟大金皇帝讲明白,这两淮之地,乃是青、冀上土,只要天下平定,耕桑数年,富庶不亚于江南,赵宋那点小小贿赂岂能与之相比?”

刘豫眯着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这套说辞比先前昌国县粮仓诱惑力大多了,金国没有不动心的道理。

卢伟卿见刘豫面露喜色,压低声音补了一句:“臣料想大金攻下两淮,也无意治理,定会直接将其划归大齐,如此大齐疆域便可席卷江南。”

刘豫拼命压住满肚子的快活,板着脸道:“此事全凭大金国皇帝裁断,你先不要妄议。”

卢伟卿连连称是,刘豫起身,在龙椅前踱了几步,停下看着宰相张孝纯道:“永锡以为如何?”

张孝纯道:“倘能如此,可延大齐帝祚百年。”

刘豫脸上终于忍不住绽开舒心的笑容,问:“何人出使大金合适?”

卢伟卿主动请缨道:“臣愿往!”

张孝纯便顺水推舟道:“有亮公去,定可搬动大金兵马。”

刘豫大喜,踌躇满志道:“我大齐能臣辈出,此乃上天托付江山社稷于朕,朕岂可负于天!众卿勉之!”

于是张孝纯带着文武百官跪下,齐声颂圣,都堂上下,顿时一片欢声。

退朝出来,张孝纯走在前面,御史中丞李铸赶上来,道:“罗诱所呈的《南征议》,颇有可取之处,张相以为然否?”

张孝纯嘴角一哂,道:“他倒是极明白皇上的心思。”

李铸也笑道:“话虽如此,奏章中所陈赵宋之弊,确是十分中肯。”

张孝纯面色严峻起来,道:“那我大齐之弊呢?明于知人,暗于知己,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李铸不禁愣住了,还想再说,张孝纯却摆摆手,加快脚步径自走了。

正所谓“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临安的皇宫中,赵构与群臣正在议事,他们不敢在岳飞收复襄阳六郡带来的巨大喜悦中沉浸太久,因为不知不觉间,秋防又至。

派往两淮宋齐交界处的探马每日一趟,不过一直到九月中旬,仍不见金兵踪影。

为岳飞授节的使臣王义已经从鄂州返回,在都堂上细叙了授节详情,说岳家军上下极为感奋,士气高涨,言语中对岳飞治军颇为推崇。

“朕素闻岳飞行军极有纪律,有古名将之风,但却没想到他如此能战,竟只用两个多月便大破敌军,倘若战事拖延至今,与秋防挤在一处,却又生事。”赵构感慨道。

新任签书枢密院事胡松年道:“军队有了纪律,才能破敌,倘若号令不明,纪律不整,自己士卒恐怕都弹压不住,哪里还能破敌!”

朱胜非道:“岳飞已授清远军节度使,南渡以来,诸将建节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岳飞以三十二岁建节,实属古今少有,不过他也实至名归。”

赵构点头道:“朕所喜者,不只是收复了襄阳六郡,而是岳飞还知收抚人心,屯田拓荒,如此则荆襄之地可以固守,东南与川陕之路亦可畅通无阻。”

户部侍郎梁汝嘉出列奏道:“陛下,明堂行礼殿已经建成,临安皇宫终于有了些气派,主事官员颇为辛劳,臣请陛下也予以封赏。”

赵构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见梁汝嘉正毕恭毕敬地立在都堂下,一副蛮有把握的样子,不禁心里来气,道:“国家名器,岂能滥赏!岳飞及麾下诸将得以封赏,乃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拿性命拼杀而来,倘若土木之功也能封赏,岂不愧对战士?”

梁汝嘉满脸通红,赶紧跪下请罪。

赵构语气缓和下来,道:“土木之功到底也是功,只是不可转官,按律支付赏银即可。”

梁汝嘉碰了一鼻子灰退下去了,朱胜非提醒道:“陛下,秋防在即,魏良臣与王绘已经备好行装,使臣应尽早派出。”

吏部员外郎魏良臣,被任命为大金国军前奉表通问使,武德郎王绘为副使,二人只等诏令一下,便即刻动身。

赵构道:“既已准备停当,明日便可出发,今日散朝后,召二人进宫,有些事朕要当面叮嘱他二人。”

魏良臣与王绘得知皇上要召见,二人便早早地到都堂外等候,朝会散后不久,内侍便出来叫二人进去,赵构已经换了便服,见了二人,慰问几句后,便话入正题,道:“卿等此去,打算如何行事?”

魏良臣道:“臣等既入敌国,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绝不敢辱没大宋威仪。”

赵构听了只是摇头叹气,半晌才道:“朕要那临死不屈的威仪有何用?能让金军不南下否?能让江山社稷安稳否?能让黎民百姓脱难否?”

魏良臣与王绘互相看了一眼,不知皇上这一通连珠炮问下来,是何用意。

赵构自觉话说得有点急,便缓了缓,道:“卿等此行,不须与金人计较言语得失,误了正事!前向有使臣与金人争论是非,一连数日,既惹得金人发怒,也未谈半句正事,于国于民毫无益处,使臣倒是得了忠直的虚名,卿等戒之!”

魏良臣和王绘连连点头,这话朱胜非之前便叮嘱过二人,二人也觉得有道理。

赵构又道:“只要金人一提到岁币、岁贡之类,千万不要嫌多一口顶回去,金人提到岁币、岁贡,便有是求和之意,先应承下来再说,其他再做计较。”

魏良臣听了心里直敲鼓,万一金人狮子大开口,自己满口答应,岂不是要背个千古骂名?

赵构接着道:“金人若问起襄阳六郡之事,就说襄阳诸郡乃故地,因李成侵犯不已,百姓饱受荼毒,朕才命岳飞收复。”

魏良臣与王绘点头称是,赵构最后叮嘱道:“卿等见了金国都元帅粘罕,就说宇文虚中久在金国,其父母日渐老去,日夜盼望儿子回归,请求他将宇文虚中早日放还。”

二人都一一记在心上,然后拜别出来,正好在都堂门口撞见急急忙忙赶来的张俊,魏良臣与张俊乃旧相识,便打招呼道:“太尉,何事如此行色匆匆?”

张俊抬头一见是魏良臣,只说了一句:“刚接到探报,金人大举南下,已经过了应天府。”说罢,往都堂内快步走去,把二人目瞪口呆地晾在当地。

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怏怏地往宫门外走。出了宫门,二人相对无言,正没奈何,只见朱胜非心急火燎地赶来,见二人神色,便问:“听说了吧?”

魏良臣道:“听说了。朱相,有句话不知讲得不讲得?”

朱胜非喘了口气,道:“但讲无妨。”

魏良臣便道:“刚才遇到张太尉,说金军已经大举南下,其实不必他讲,我等也知金人必定举兵,南北军情如此,三岁小儿都知,朝廷为何仍要派遣什么通问使?有何益处?”

朱胜非道:“你说的,朝廷不是不知,只是不想断绝使路罢了,只要通问使还在两国间奔走,便总有一线生机在。”

魏良臣和王绘皱眉咀嚼着这句话的意思,朱胜非安慰二人道:“如今不比建炎年间,彼时通问使皆有去无还,近年韩肖胄、胡松年,以及章谊、孙近等人,都平安返回,金人也派使节来过,你们此去,倒不必担心滞留北地不归。”

二人都道:“此去只为国家,不敢贪生畏死。”

两边不再多说,互道珍重,揖手而别,朱胜非转身进了宫门。

都堂内,各宰执都已赶到,赵构正听张俊奏报前线形势。见朱胜非进来,只做了个免礼的手势,又命赐座,朱胜非便悄悄地坐下,转头一看,旁边正坐着从荆南路赶来的赵鼎,二人点头示意,心里头都有几分心照不宣。朱胜非已经三上辞呈,皇上批准是迟早的事,一旦罢相,以赵鼎目前在朝中的声望,接替相位者非他莫属。

“金军此次来势到底如何?”赵构问道,语气中有几分焦躁。

张俊道:“几路探报都说,金军人马似乎不比前次,动静不很大,这也是臣觉得怪异之处,金军哪次南下不是十来万人马,为何这次人马却不多?”

赵鼎插话道:“太尉可曾想过,今日不比从前,从前金军南下,都在我大宋境内,因而四处掳掠,大张声势,此次南下,江淮以上都是伪齐地界,金军入境,如同就在本国境内,自然就不四处掳掠,是不是就显得人马少了?”

张俊愣了愣,恍然大悟道:“惭愧惭愧!张某久在军中,竟不如参政明白,定是这个道理!金军与伪齐此次南下,人马当不下十万。”

赵构问群臣:“众卿以为当如何应对?”

徐俯道:“金军远来,兵锋正盛,正想与我军速战,我军应避其锋芒,与之周旋,待其粮草不继,疲敝困顿之时,大举反攻,可获全胜!因此,臣以为还是应谨慎行事,当年吕相的应敌之策‘彼入我出,彼出我入’,仍为上策。”

席益也附和道:“陛下万金之躯,不可陷于刀兵之阵,当遣散百司,南迁避战,待来年天气转暖,金兵退却时,再回来不迟。”

都堂内一片安静,片刻后,张俊摇头道:“当初在中原时,还可退至江北,在江北时,尚可退至江南,如今已经在江南了,还能退到哪里去?”

赵构看了一眼朱胜非,又看看赵鼎,朱胜非尚在沉吟,赵鼎便道:“吕相‘彼入我出,彼出我入’之策,当年用是极好,如今还用此策,定要出大事。”

赵构和其他宰执的目光都投了过来,赵鼎继续道:“当年金军南下,无非就是为了掳掠,待来年开春,天气一转暖,就待不住了,必定北返,我军乘虚而入,所占之地,也重归我手。然而今日之势已大不相同,刘豫僭立大位,狂言要六合归一,金军北撤之后,他定会派兵驻留不走,狼子野心之徒,窃据要津,到时恐怕陛下想入而不可得也!”

朱胜非一听此话,便知正中要害,可惜不是出于自己之口,再看赵构,脸色苍白严峻,显然是深受震动。

赵鼎说得再明白不过了,退避容易,但就怕退了再也回不来。众臣都是明白人,自然是一点就透,深知其中利害,都不言语了。

张俊打破沉默道:“退是断然不能退的,不如进而一战,依臣看,可将各路大军集中于平江府,敌军敢犯临安,就在平江与敌决战!”

赵鼎微笑道:“太尉所言,赵某只取一半。进而一战,可以;集天下之兵守一州之地,不可以。”

张俊看了一眼赵鼎,觉得他在荆南、湖广历练了几年,似乎务实干练了许多,便拱手道:“参政所言极是。”

赵构见群臣别无异议,终于下定决心,拍案而起道:“朕以两宫万里,一别九年,又因投鼠忌器,不愿生灵涂炭,才三番五次卑辞遣使,屈己请和,而金国逼人太甚,年年用兵,真以为我中国无人,朕当亲总六军,临江决战!”

众臣也知无路可退,都奋然起身道:“愿随陛下死战!”

赵鼎冷不丁道:“战而不捷,再退不迟。”

赵构才提了一口气,听了此话,不禁哑然失笑,众人也跟着笑,朱胜非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心想这宰相之位,不给赵鼎还真有点说不过去。

果然,三日后,朝廷制下,拜赵鼎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朝野上下动色相庆,辞去相位的朱胜非则与三五老友告别后,不声不响地前往湖州上任去了。

得知金军大举渡淮后,驻扎淮西的韩世忠深知金军战力,权衡再三,还是觉得不必在金军兵锋最盛时与之硬碰,先与之周旋,待到明年开春,金军疲惫懈怠时,再伺机反攻不迟。黄天荡之战那样的千载良机是不敢奢望了,但江淮之间,湖汊纵横,山岭错杂,总有金军栽跟头的时候。

他率大军渡江退到自己的大本营镇江,正欲上书朝廷陈述用兵之策,却先收到了皇上要御驾亲征的消息,韩世忠颇感意外,便召集众将来都堂商议。

众将尚未到齐,三匹快马赶至府衙,人马都大汗淋漓,看服饰都来自临安皇宫,领头的一名内侍手托一封黄布包裹的诏书,直奔大门而来。

早有亲兵飞奔至都堂告知韩世忠,韩世忠赶紧迎到外面来,内侍见了韩世忠,道:“官家有旨,军情如火,太尉不必多礼,这有官家御赐的诏书,请太尉当面过目。”

韩世忠跪下,接了诏书,又向东拜了几拜,才拆开诏书,一看那字,便知是赵构亲笔所书,韩世忠粗通文墨,一边自己看一边听军中文书讲解,赵构在亲笔诏书中道:“今敌气正锐,又皆小舟轻捷,可以横江径渡浙西,趋行朝无数舍之远,朕甚忧之。建康诸渡,旧为敌冲,万一透露,存亡所系。朕虽不德,无以君国之子,而祖宗德泽犹在人心,所宜深念累世涵养之恩,永垂千载忠谊之烈。”

韩世忠问道:“官家这意思,是不是说让我不要看在他的份上,而是看在大宋列祖列宗的份上,为国杀敌?”

文书点头道:“官家正是此意。”

韩世忠拿过诏书又仔细看了一遍,本来生就一副忠义心肠,见皇上如此忧心忡忡,不禁流泪道:“韩世忠愧有忠勇之名,不能横刀立马,阻挡金军,让主上忧惧到这种地步,做臣子的还有什么脸面,不如一头撞死在地上!”

众将都已赶到,也听说了皇上的诏书,都看着韩世忠,等他定夺。

韩世忠收好诏书,当着传旨内侍的面,对众将道:“韩某与金军交手无数回,大仗打了三次,一是建炎初京西之战,我军苦战不支;二是淮北之战,金军势大,韩某自知不敌,一退再退,竟无一战而溃不成军;最可惜的是黄天荡之战,原可大获全胜,却一时疏忽,反招致大败。如此算来,韩某与金人交手,竟无一次拿得出手的战绩,反倒赔了无数兄弟的性命,如何对得起官家赠予的这面‘忠勇’旗帜!”

各营统制官呼延通、董旼、解元等人都面有愧色,低着头不作声。

韩世忠决心已下,威严地扫视了一遍众将,道:“本帅决定明日渡江北上,与金人来一场迎头硬战,愿去的跟我走,不愿去的自可留下!”

众将齐刷刷地跪下,大吼道:“愿随大帅一起北上杀尽番狗!”呼延通更是大叫:“大帅,不要等明日了,今日动身就行!”

内侍见了这场面,也感动得泪流满面,道:“官家若是听说韩家军上下如此忠勇为国,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韩世忠道:“韩某深受皇恩,今日正是报答之时,请转告官家,韩世忠也等不及明日了,即刻便渡江进驻扬州,此次不杀敌立功,决不再回镇江!”

“好好好!”内侍欢喜得连连点头哈腰,“我等这就回去告诉官家,好让官家也高兴!”

韩世忠大军早就厉兵秣马,战船、粮草无不齐备,韩世忠渡江号令下去,三军将士无不感奋,军营中一片呐喊之声。

韩世忠对众将叹道:“孩儿们都憋着一口气呢,我这做主帅的还有什么好畏畏缩缩的!”

于是韩家军四万人马分乘几百艘大小船只,当天便渡江到了北岸。到了江岸,韩世忠令大军屯驻扬州以南,然后在帐中与众将商议破敌之策。

呼延通指着地图道:“听探报说,金军分三路南下,以淮西地势,金军骑兵必从泗州下扬州,步兵必从楚州南下取承州,还有一路却不知如何走?”

董旼极善地图,立即道:“还有一路必是直取天长,以作两路人马策应。”

众人看了看地图,董旼所判应是八九不离十,韩世忠起身道:“金军行动神速,我军应抢先占据地形,这仗才有胜算。”

众将互相看了看,听主帅的意思,不是就地阻击敌军,而是主动北上迎击敌军先锋精锐。建炎以来,官军虽然也打过胜仗,但那都是被逼到无路可退时,借助地形奋起反击得胜,还从未有人敢主动迎战金军精锐。

韩世忠看着解元道:“本帅亲率两千背嵬军前去扬州,善良率本部人马去承州如何?”

解元字善良,乃韩家军中一员虎将,浓眉俊目,长身玉立,因极善骑射,因此有“小由基”之称,见韩世忠下令,起身道:“末将岂敢不遵命!不过大帅只率两千人马去扬州,扬州又是金军铁骑必经之地,两千人马恐怕太少。”

韩世忠道:“用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在于快!金人南下,常以军中铁骑为开路先锋,人数不过数百,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只要歼灭了这股金军先锋,就好比敲断了金人的枪尖,金人这杆长枪一下子就威力大减。”

众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韩世忠道:“谁愿往天长?”

董旼抢先道:“天长地形末将再熟悉不过了,愿率本部人马前往。”

韩世忠点头,对手下另一员猛将呼延通道:“你从本部人马中挑三百最精壮者,跟我同去扬州。”转身又对陈桷道:“你留在此地居中策应,金人骑兵马快,很快便会南下,倘若扬州交战不利,你便率人马去扬州接应,倘若我军在扬州得胜,你得消息后立即赶赴承州增援。”

安排妥当后,韩世忠照例将军中好酒、好肉统统拿出来,大飨士卒,又亲自骑马巡视各营寨,鼓励将士奋勇杀敌。当他与众将回营时,已是黄昏将尽,一轮血红的夕阳正在天边,缓缓坠落,韩世忠见此景致,呼吸猛地急促起来,当年黄天荡激战的情形顿时浮上脑海,一股不甘和愤怒的情绪充塞在胸腔里,让他恨不能立刻与金军对阵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