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威凛冽

绍兴四年(1134)二月,正是吴家军在仙人关与十几万汇聚而来的金军对峙之际,在川陕待了近五年的张浚一行,经过数月的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临安。

回到临安的张浚,立刻受到了士子们的热烈欢迎。过去数年,张浚在陕西虽有富平之败,然而之后大宋西军卧薪尝胆,在和尚原两战两胜,饶风关一战又重创金军,使金军侵入四川,再顺江东下灭宋的企图始终未能得逞。特别是和尚原一战大败曾经横扫江南的兀术大军,尤其令东南士民大呼痛快,天下士子,早将张浚比作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知难而进的赤胆忠臣。

张浚受此追捧,自是十分感动,也极想交游士林,一吐心中豪气,但他却不得不深居简出,丝毫不敢有骄矜之举。

回到临安,立即便有诏书下来,令张浚将随行军马全部交付神武中军统制杨沂中,接下来三日,却不见有半点音讯从宫中传来,既无慰问,也无诏令,让张浚颇有些忐忑不安。

第四日,终于得到皇上的旨意,令他次日入宫觐见。张浚刚松一口气,传旨的内侍却将一份奏章递给他,道:“这是御史中丞辛炳的奏章,官家让枢密看一看。”

张浚一听到辛炳的名字,不禁心头一颤。送走内侍,赶紧回到书房看这份奏章,还没看几行,便觉得胸中一股怒火掺和着委屈直往上涌,奏章中把张浚在川陕数年的苦心经营贬得一文不值,道:“富平之役,赵哲转战用命,势力不敌而溃,浚乃诛哲,致其徒怨叛;又信王庶一言,杀曲端于狱中,端之部曲又皆叛去;和尚原之战,王万年之功为多,浚乃抑之,王万年怨愤叛去,与赵哲、曲端部卒力窥川口,金人特因之耳……”

张浚气得浑身发抖,这叫什么话!就算曲端之死其中颇多曲折,尚可一辨,但赵哲临阵率先奔逃,以致兵败如山倒,怎么就成“转战用命”了?金人屡次进攻川口,乃是为了先占四川,进而顺江东下攻取江南,如何把这账赖到自己头上去?

压抑了数日的情绪像山洪一样爆发出来,张浚狠狠地将奏章掼在地上,用脚死命地踩踏,直到把奏章蹂躏得如同咸菜一般,自己也累得气喘吁吁才作罢。

他颓然坐在榻上,回头一看,几名仆役像傻子一样立在后面,不知所措。张浚喘了口气,整了整衣裳,重新坐好,命人将地上的奏章抹平,仆役又端上来一杯热茶,张浚喝了两口,心绪平静下来,接着看辛炳的弹劾奏章。

奏章后面的话更加尖刻,但张浚都面不改色,甚至读到说他任用刘子羽等奸邪小人时,也不过在心里冷笑一声。读完后,他将奏章搁在案上,陷入了冥思。

他心里忽然平静下来,皇上将奏章直接交到他手中,虽属警诫,却也有回护之意,毕竟没有公之于众,算是给他留了几分面子。既然如此,自己什么也不必争辩,凛然受训就是了。

次日,张浚入宫觐见赵构。君臣二人一别五年,离别时都是青春年少,数年磨砺下来,两人眉宇间各添了几分沧桑,此中甘苦,只有身在其中方能体会。

张浚百感交集,还没张口,便哽咽不能成语,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滴答答掉在都堂地砖上,顿时打湿了一大片。

赵构心里颇为触动,他当然知道张浚为了保住川陕,可谓竭心尽力,纵然才能有所不逮,致有富平之败,但其后卧薪尝胆,屡挫敌锋,将十几万金军拖在陕西数年,才使得朝廷觅得喘息之机,经营东南半壁江山。

挑刺容易做事难,赵构自己接手父兄留下的烂摊子,深知其中艰辛,见张浚流泪,知他心有委屈,便起身离开御座,亲自扶起他,道:“张卿矢志为国,劳苦有功,朕纵然不是千古明君,却也断非昏聩之主,岂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寒了忠臣的心!”

张浚见皇上亲自来扶,又说出这样一番安慰话来,不禁感激涕零,心中郁积的愤懑之气顿时烟消云散,只听赵构又道:“两年前太后驾崩,临走谁都不念叨,却说张侍郎远在川陕为国效力,要朕多多慰劳体谅你。”

张浚听到这么体己的话,终于找到机会将满胸的压抑、委屈和悲伤一并发泄出来,伏在赵构脚下号啕大哭。

赵构轻轻抚了抚张浚的背,叹了口气,转身回御座上去了。张浚知道此刻不是纵情的时候,便压抑住内心的激荡,擦干眼泪,等着皇上垂询。

见张浚很快平复了情绪,赵构微微一笑,像是随意地问道:“川陕之势如何?”

朝野上下,最有资格回答此问的只能是张浚。赵构命人赐座,张浚便打起精神,透透彻彻地将川陕局势讲了一遍。因为在川陕呕心沥血了好几年,事无巨细,无不掌握,再加上早有准备,因此一番论对下来,直听得虎低头、猿侧耳。朱胜非等几个宰执侍立一旁,都嘴巴半张,心里既惊且佩,说不出话来。

赵构脸色却有几分凝重,听张浚讲完,沉默了片刻,道:“吴玠送来急报,金军大举进犯仙人关,声势极壮,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原本以为金人接连在和尚原、饶风关受挫,会死了由陕入川的心,如今看来,竟有屡败屡进之势,兵无常胜,朕深忧之。”

张浚脑海中不禁浮起一个念头:既然如此,为何又着急把我召回来呢?一念闪过,不由得一震,想起辛炳在弹劾奏章中说自己“狂悖”,赶紧收摄心神,回道:“陛下所忧极是,不过吴玠自和尚原两次大败金军以来,已经今非昔比,帐下猛将如云,士卒也愿卖力死战,臣料定兀术这次仍旧讨不到便宜。”

“哦……”见张浚说得如此肯定,赵构放心了些,同时也想到吴玠正是张浚极力举荐,也算知人善用,便道:“这几年金人屡次在川蜀用兵,却让刘豫窃据中原,与我大宋分庭抗礼,刘豫仗着有金人撑腰,最近在江淮、荆襄一带频频进犯,朕寻思也不能一味退让,需找个时机反攻,一则守住祖宗之地,二则也是替川陕战场分担一些,卿以为如何?”

张浚历来是主张进取的,一听“反攻”二字,顿时来了精神,道:“陛下有此一念,则是社稷苍生之福!建炎以来,我大宋军民卧薪尝胆,已今非昔比,早该挥师北进,收复故土,给那些觊觎神器的丑类一展朝廷的威严。”

赵构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道:“有劳爱卿。”张浚意犹未尽,但知觐见已近尾声,便稽首再拜退出。

从都堂出来,张浚这才有心情打量阔别了五年的皇宫,其奢华自然是比不了当年东京的皇宫,但较之几年前确实像模像样了许多,处处透出皇家威仪,只不过地面都是青砖铺就,还是显出简朴来。再看四周,极少金贵摆件,最抢眼的不过是一铜香炉,炉身蟠着两条龙,活灵活现,显然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张浚信步往外走,看到都堂外壁题着几幅字,像是皇上的御笔,正要细细辨认,前方急急忙忙走来一人,大概是埋头专心想事,差点撞到张浚身上,俩人各自闪到一边行礼,一抬头,不觉都愣了,来者正是屡次弹劾他的辛炳。

双方都有些尴尬,张浚看辛炳手中还捏着份奏折,保不准又是弹劾自己的,便故作不见,不咸不淡地施礼道:“一别数年,中丞还好?”

辛炳将奏折塞入袖中,回礼道:“好好好,劳枢密惦记。枢密远来,舟车劳顿,为何不多歇息几日?”

张浚心道:我倒想呢!便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张浚天生的劳碌命,没那福分高枕卧榻啊。”

辛炳听他语含揶揄,当下一哂道:“常言说得好,‘过犹不及’。枢密谨守中庸之道便好,万事不必过于急切,过则反遭其害。”

张浚听他口气不善,也懒得再搭理他,俩人冷淡地作揖而别,走了好几步,张浚才回过味来,辛炳方才在讥讽他急切冒进,招致富平大败呢,不禁气得手足酸麻,却又无可奈何,忍不住回头看了辛炳背影一眼,只见他一身朝服洗得泛白,边边角角都磨破了,正目不斜视,稳稳当当地往前走。张浚不觉有几分气馁,将到了嘴边的那句“奸佞小人”给咽了下去。

果然,数日后,张浚又收到朝廷批转下来的弹劾奏折,辛炳攻击自己被罢去川陕宣抚使一职后,沿途屡次停留,迁延不行,到了衢州后,又上奏需数日修治器甲,然而一旦听说朝廷有宰执之位空出,却星夜兼程,不复留滞,此前缓而后急,是何居心?

张浚被辛炳戳中内心最隐秘的心事,真是又气又臊又委屈,他在衢州风闻吕颐浩罢相后,朝廷中枢缺人,因而日夜兼程赶回来,期待能为国效力。一片报效之心,却被辛炳生生地描绘成一副权位熏心的丑态,张浚百口莫辩,只能关在书房里生闷气。

“可惜彦修不在,不然定能想出个主意治治这个吹毛求疵、公报私仇的辛炳!”张浚恨恨地自言自语。

刘子羽返回行在后,便落职闲居,和他一起落职的众幕僚,无不心怀沮丧,只有刘子羽乐得逍遥,几乎就在落职的同一日,便派媒人到张浚府上提亲。张浚自是首肯,于是他简简单单地办了场喜事,便带着玉儿施施然上贬所就职去了。

像是心有灵犀,刘子羽竟然就在次日来了封书信。张浚大喜,急急忙忙地拆开看时,却是一幅山水画,一看便是玉儿手笔,旁边录了一首陶渊明的田园诗,正是刘子羽的字迹,内有“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之句,张浚端详了诗画一番,心中既怅然,又欣慰,还有几分替他不平。

在家生了几日闷气,也没等到皇上的诏书下来,七八日后,张浚心里淡了下来,不去想那宰执之位了,或许朝廷已经另有人选。

他闲居在家,消息不通,也不便到处探听,正心灰意冷,却不知形势又有突变。在他回临安后整整半个月,一日黄昏将近,张浚正与家人准备晚饭,宫中一名内侍满头大汗直入宅中,对着呆若木鸡的张浚道:“官家有旨,召枢密进宫。”

张浚还没回过神来,问:“此刻?”

内侍道:“此刻。请枢密赶紧收拾一下吧,官家正等着呢。”

张浚慌里慌张地收拾停当,换了官服,跟着内侍匆忙进宫,路上小心询问道:“不知所召何事?”

内侍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只透露了一点消息:“川陕那头有军情。”然后便不再说话了。

张浚心里敲鼓,也不再问,二人闷着头赶路,片刻便到了宫门口,内侍带着张浚直入宫门,到了都堂,抬眼一看,朱胜非、席益等宰执都在,赵构没有坐在龙椅上,而是在前面来回踱步。

见张浚来了,赵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张浚还要行大礼,赵构道:“免了罢。王似、吴玠同日送来加急奏折,说是金军势头极猛,吴玠在仙人关初战不利。爱卿久在川陕,深知敌我情势,不知如何看待此事?”

说罢,内侍已经将两份奏折递到张浚手中,张浚来不及就座,便站着将奏折浏览了一遍。两份奏折内容都差不多,张浚看完后,又拿起吴玠的奏折细细钻研起来。

从奏折上看,吴玠对此战做了充分准备。开战之前,吴璘率军从七方关转战七昼夜赶来增援,但金军攻势极猛,且攻坚器械颇为齐备,吴玠帐下统制官郭震的营寨被金军攻破,死伤极大,连累得其他各营不得不退却。交战数日,吴玠的人马退守杀金坪主阵地,利用前沿阵地杀伤阻碍金军的计划也就此落空。

吴玠的战报写得清晰而克制,张浚一字一句仔细琢磨,试图找出更多信息,他判断此战的确不利,吴玠竟然临阵将郭震斩首,以警醒将士,形势不到十分危急的地步,吴玠断不至于做出此事。

张浚捏着奏折入定般地沉思,浑然忘了是在都堂之上,直到朱胜非轻轻地咳了一声,他才醒过神来,见赵构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便道:“陛下,过去数年金军在川陕屡败于我,此次似乎学乖了些,一是攻坚器械颇为完备,冲车、鹅车、炮车齐全,给我军造成很大死伤;二是精锐将士极多,兀术与撒离喝都是金国宿将,手下都有一批嫡系的强兵猛将,如今合二为一,战力陡增,臣料想吴玠帐下诸将未必人人都有所防备,难免会吃亏;三是……”

赵构见张浚停顿下来,似有顾虑,便道:“但说无妨。”

张浚这才道:“三是王似、卢法原等人毕竟新来乍到,于军情、民情尚不熟悉,难免调度不及,思虑不周,对前线支援不够,也是有的。”

赵构满脸沉郁之色,默了半晌,问道:“卿有何良策?”

张浚顿了顿,道:“陛下也不必过于担心。看二人奏折,金军虽然初战告捷,但还谈不上大获全胜,吴玠兄弟、杨政、郭浩等人都跟金人数次交手,深知攻守之道,我料他们不会再让金人得手。况且,如今川陕一带还有其他大军驻扎,危急时也会来救援。”

“关师古冒险出师,兵败后单骑降了伪齐,此事张卿知晓吧?”

张浚在衢州就听说了,关师古身为主帅,贸然率军出击,固然罪无可逭,但这事仔细追究起来,一半责任都在王似、卢法原等人,正是二人接济军粮不及时,才逼得关师古深入敌境去抢粮,招致大败。

见赵构眉头紧锁,张浚道:“听说关师古家人妻小都留在后方,依臣愚见,不可过于苛责,应善待其家人,给他留条后路,山不转水转,将来形势一变,他弃暗投明亦未可知。除关师古外,刘锜、王彦手下都有数万人马,二人虽不受吴玠节制,但吴玠身为川陕宣抚司都统制,紧急时亦可檄召二人增援。”

辛炳等人弹劾张浚时,一再说他专权跋扈,逼得不少原西军将领叛降金军,此刻他替关师古说话,却显得深谋远虑,通情达理。赵构点了点头,脸上神情轻松了些,道:“还是有赖张卿在陕西经营有方。”

张浚心里一阵激动,皇上金口玉言,此话一说出口,算给自己在陕西的五年功过定了调。他暗暗地吸了口气,让自己心绪平静下来,但鼻子仍然有点酸酸的。

次日,内侍到张浚府上传达朝廷旨意,召张浚赴枢密院治事。

仙人关前,兀术旗开得胜后,占据了杀金坪东面的高岭,在岭上立栅安营,修连珠堡寨四十余座,沿山势而下,并利用前方一大片空地,将大队人马逐次展开,准备进攻退守杀金坪第一道关隘的宋军。

兀术命人将所有鹅车和炮车一字展开,从占据高处的关隘俯瞰下去,金军气势极为雄壮。兀术观看关隘上守军,静悄悄一点动静都没有,透出一股新败后的沮丧气息。

上午时分,撒离喝照例带着众将来兀术中军大帐议事,见兀术正捧着一本书读得起劲,撒离喝精通契丹文,也能说些汉语,但汉字却认不了一箩筐,艳羡道:“殿下好雅兴,不知读的是什么书?”

兀术道:“《孙子兵法》。说来惭愧,此书得于天会八年(1130),乃是我率军南渡追击赵构小朝廷时,南朝的杭州知府所献,说是古今用兵之道,全在其中。我当时还想,既然如此,南朝为何被我大军赶得如丧家之犬?直至上次兵败和尚原,身上中了两箭,在上京养伤时,才有空翻看此书,不承想竟是天下第一奇书!”

撒离喝有些不信,从兀术手中接过书翻了翻,只认识几个字,便还了回去,道:“太祖也不曾看过此书,用兵谋略不比写此书的人强?娄室乃我大金战神,也不读书,试问南朝诸将,可有人是他对手?”

兀术皱着眉头想了想,沉吟道:“监军所言,也不无道理。”

说话间,众将已经陆续入座,撒离喝也在一旁坐下,兀术将书搁到一边,问道:“吴玠新败,已经退守营垒之中,我观其军中有沮丧之气,诸位可有破敌之策?”

韩常首先道:“此次我军虽然备战充分,毕竟远道而来,粮草军需补给多有不便,宜趁全军士气高涨,猛打猛攻,速战速决,一举拿下仙人关。”

这打法听着再合理不过了,众将都点头,却又觉得这话耳熟得紧,两次和尚原之战,还有上次的饶风关之战,金军哪次不是采取速战速决的战术,但就是破不了吴家军的防线,饶风关一战虽然侥幸包抄后方,逼退宋军,但到头来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吴家军损失不大,金军反而折了无数人马。

赤盏晖(字仲明)自富平大战后,一直远在云中带兵,此次也随兀术出征川陕,他这几日一直在观望守军营垒,便道:“末将近日观看吴玠所筑营寨石垒,极有章法,确实名不虚传,我军虽然运来了不少战车和炮车,但也不可寄望太高;更可虑的是,宋军神臂弓、克敌弓制作越来越精良,配备也越来越多,我猜吴玠军中至少有五千张硬弩,几十万支箭,我军纵然不比从前毫无防范,却也一直没有找到克制的好办法。末将以为,来日大战,如何防备南军弓弩仍是个难题。”

众将吃足了神臂弓和克敌弓的苦头,都面色凝重点头附和,阿里、如海等人,撒离喝帐下几员大将也相继发言,毕竟都是百战之身,谈得颇为中肯。

宋金双方在陕西交战数次,早已知己知彼,互相毫无秘密可言,临阵取胜靠的无非就是战术对路、敢于死战,外加一点点运气,兀术看了一眼撒离喝,问道:“监军有何见教?”

撒离喝抚了抚颌下浓密的虬髯,他在数月前的御前议战时并不赞同如此直通通地进军仙人关,还是应当采取声东击西的迂回战术,无奈上次大战虽然一破金州,再破饶风关,三破兴元府,听上去连战连捷,最终除了把十来万人马拖死一半,什么也没捞着,反弄得怨声载道,士气萎靡,他的话便没了分量。再加上兀术贵为太祖第四子,又是当今皇上的宠臣,心气极高,定要直取仙人关,干净利落击败川陕的定海神针吴玠,一举荡平川陕。皇上与朝廷重臣听了都心生欢喜,也嫌千里迂回费力不讨好,于是兀术便再次挂帅,率大军直扑仙人关,至少从过去几日战绩来看,金军一路都顺风顺水,也杀了吴玠个措手不及。

但吴玠岂是等闲之辈,如此小败,岂能挫了他的锐气!撒离喝心里这样想着,嘴上道:“我料吴玠无非还是三个战法:一是靠劲弓硬弩杀伤我将士;二是靠壕沟营垒阻击我军强攻;三是战术多变,绝不甘一味防守,定会伺机反扑,或绕道袭我侧翼,甚至断我粮路,前几次大战,我军都吃了这方面的亏,此次不可不防。”

这话说得无不在理,但兀术听在耳中,全是不疼不痒的套话。以往数次大战,在他看来,就是双方苦苦僵持之际,被吴玠使诈打破均势,最终取胜,但来日一战,他已经有了充分准备,要让双方的苦战一直僵持下去,不给吴玠任何包抄偷袭的机会,直至将南军压垮为止,这也是他不主张千里绕击消耗战力的原因。

“本帅打算过两日单会吴玠,劝他投我大金,你们觉得如何啊?”兀术突然慢条斯理地问道。

众将都不禁一愣,撒离喝前不久才招降吴玠,价码不可谓不高,最后却自取其辱,难道四太子能开出更高的价码,让吴玠做川陕之主不成?

兀术见众将犹疑不定,笑道:“当年杜充贵为南朝尚书右仆射、江淮宣抚使,不也被我一纸书信劝降了么?难道吴玠志趣高雅,还胜过杜充?”

韩常早已被兀术引为腹心,便尽忠直言道:“殿下,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杜充之所以愿降,乃是因为马家渡一战全军溃散,早已没了心气,再加上殿下许他做中原之主,地位之尊,由不得他不动心。但今日吴玠不过是小败于我,且南军最近几年颇有长进,也能打硬仗了,末将以为,此时劝降恐无成算,反而示弱于人。”

其他人虽不敢像韩常这般直言,但神色之间,都显得认同此议。

撒离喝看了一眼兀术,见他举止优雅,面目如神,常人说要劝降如日中天的吴玠,只会惹人耻笑,但这话出自兀术之口,却又不那么显得荒唐,转而一想,便明白了他的心思,无非就是行“先礼后兵”的古礼罢了,顺便一探对方虚实。

果如撒离喝所料,兀术道:“本帅劝降吴玠,倒并非真指望他就此降了,而是为了示恩威于天下,让南朝将士知晓我大金国乃是礼仪之邦,我大金皇帝兴的乃是仁义之师,天下正朔,归于虎踞中原的上朝大国,而非偏安东南的蕞尔小邦!”

众将都钦服震动,纷纷起身道:“殿下高瞻远瞩,我等不及万一!”

撒离喝这才想起饶风关大战前,吴玠派人送来一篓黄桔,也是攻心之意,自己只顾调兵遣将、攻城拔寨,从来不往这方面动心思,细想之下,竟是比人差了一肩。

“监军以为如何?”兀术转身问撒离喝。

撒离喝点头叹道:“四太子有此等心胸,难怪皇上信任有加。”

兀术一笑,吩咐侍卫道:“今日便拟一封书信,两军注目之下射入吴玠营中,且看他如何回应。”

正午时分,侍卫便来报,趁两军对垒之际,已将箭书射向南军营中,亲眼见一南军士兵捡了。

兀术笑道:“我与吴玠交手数次,倒是很想亲眼看看此人面目究竟如何。”

这边吴玠率军与兀术对峙数日,原以为金军会趁势急打猛攻,不料金军竟能沉得住气,连日来只是频繁调动,并不进攻,今日又射来一封箭书,说了一些仰慕的话之后,主帅兀术要求单骑与吴玠阵前相会。

众将都觉得诧异,王喜道:“这倒有趣!不如我伏在大帅身后,用克敌弓阵前射杀他了账!”

众将连连表示不可,堂堂吴家军哪有这样放冷箭伤人的道理!王喜咧嘴笑道:“全听大帅吩咐。”

吴玠沉吟道:“两年不见,这兀术倒像是沉稳了些,此人不可小觑。”

吴璘将书信来回看了两遍,问吴玠:“大哥打算如何回复?”

吴玠凝眉略加思索,道:“他敢阵前单骑见我,我岂有回绝之理,何况我也真想见见金国四太子是何模样。”

众将听了也没话说,便商议了一番如何布阵,以防万一,吴玠命人修书一封,约定了日期,也绑在箭上射到金军营中。

不多时,金军又射来箭书,同意了吴玠约定的日期,双方约定就在营垒前的一大片空地见面。

两日后,吴玠带着二十名精壮勇士,骑着好马出营去见兀术,那边兀术也带了十来名女真勇士前来相会,个个如狼似虎,胯下坐骑更是神俊无比,吴玠料想前头那名身披大红披风者必是兀术,细看之下,此人生得鼻直口方,面目如神,不禁暗暗称奇,见兀术也用同样的眼光打量自己,便拱手道:“久闻金国四太子殿下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兀术见吴玠客气有礼,略感意外,回礼道:“吴将军威名震于西北,我大金国上下人人称颂,只恨将军不生于女真,不得与将军持戈偕行,共创功业。”

兀术此话雅致有文不说,还暗含劝降的意思,却让人不好驳斥,吴玠更觉得讶异,便从容答道:“大宋文质彬彬,海纳四方,百族无不向往,以身为宋人为荣,将军果然有意与吴玠建功立业,只须蓄发易服,南向称臣,吴玠就算做你的僚属,亦无不可也。”

这吴玠不仅打仗厉害,耍嘴皮子也颇有功力,兀术这般想着,微微一哂道:“将军此言差矣。我大金如今广有天下,赵宋不过龟缩于东南一隅,亡国只在旦夕之间,康王屡屡遣使送国书至云中,以藩邦自居,这君臣之属,不是明摆着的么?自古禽鸟择良木而栖,贤臣择明主而侍,将军以天纵之才,屈身于下邦属国,不亦惑乎!兀术不才,欲救将军于水火,还望将军三思。”

吴玠没料到兀术说起来一套套的,像个读了不少书的儒生,自忖说他不过,便直截了当地道:“如今两军对垒,无非是你死我活,我数万将士守此雄关,你有本事过来取便是。”

兀术正色道:“将军据守川口,屡战得胜,然而正所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你我皆多年带兵,久经阵仗,自然也应知晓‘久胜必有一败’的道理。贵军据险而守,无非靠营垒劲弩,将士用命,舍此岂有它哉!而我军自和尚原、饶风关数战以来,攻坚器械日益完备,战法亦有精进,大金战士之骁勇更不必说,今日之形势,正是彼消而此长,胜负之数已迥然不同,将军是明白人,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兀术从容不迫,娓娓道来,倒听得吴玠暗暗心惊,金军两支劲旅合二为一,几番交手下来,对吴家军战法已了然于胸,此次又是步步为营,有备而来,此战鹿死谁手,实难预料,当下气定神闲,沉声应道:“当年和尚原一战,我军只有区区七千溃卒,却杀退了几万贵军精锐,如今吴家军已有雄师数万,莫道是你,就是天皇老子来了,想过此关,也要看看我手下弟兄的脸色!”

兀术已认定吴玠不会降,但还是抛出价码:“汉中沃野千里,乃是称王之地,若将军愿意归顺,我将奏明大金国皇帝,封你为汉中王,开国称孤,世袭罔替,将来这川陕之地都归属于你,岂不比做个藩国的节度使强似百倍!”

吴玠志不在此,但也忍不住寻思:如此高爵厚诺,天下不知有几人能把持得住?便淡然一笑道:“本帅已效忠于赵宋,不敢再有二心。”说罢拱了拱手,以示言尽于此。

两边人马缓缓退后,各自退回营中,吴玠身边卫士都诧异道:“没想到这番王竟能讲一口中原话!”

吴玠揽辔徐行,道:“这兀术勇谋兼备,心思缜密,而且在金国位高权重,将来必是我大宋的心腹之患!”刚回中军大帐坐定,驻守各处营垒的将官便纷纷派人过来告知,金军营中人马频繁调动,有大举进攻的苗头。

吴玠冷笑道:“这兀术倒爱附庸风雅,搞什么先礼后兵。传令驻守中路的王喜、田晟,叫他二人将军中雪藏的床弩炮推出来,给金军一个下马威!”

旁边吴璘道:“大哥,这床弩炮乃是我军此战的制敌利器,不是说好战事最激烈时亮出来,一举摧毁敌胆么,现在就用是否为时过早?”

吴玠摇头道:“兵无常势,不可拘泥。此次与和尚原之战大不相同,和尚原金军乃骄兵,我军正好示弱,令其自曝破绽,今日之敌,却颇沉得住气,又与我军交战多次,知根知底,备战充分,因此极难对付。前向我军初战失利,亟需鼓舞士气,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出其不意,狠狠地打击一下敌军锐气,令其心有忌惮,不敢放胆进攻。”

军令传到王喜、田晟军中,正合二人心意,立即喜滋滋地从库房中推出精心保养的五十台床弩炮。这床弩炮乃是过去数月赵开在川中一带遍寻能工巧匠赶制出来的,因为选料挑剔,做工繁复,又不比寻常弓弩,十分笨重,运输极为不便,加上不知实战效果如何,因此只造了五十台,赶在去年入冬前送至吴玠军中,很多将士也只是闻其名而已,并未真见过。

这五十台床弩炮一摆出来,立即让众将士眼睛发亮,弩身由四根柱形木腿支撑,正中是箭槽,足有六尺五寸长短,也不知那箭该有多长,箭槽前方依次横卧着三张巨弓,弓身都由上好松木制成,粗如壮汉胳臂,后方左右各有一副绞盘,两名士卒取出牛筋制的弓弦,约有一根拇指那般粗,在众人协助下,将弓弦装上,又抬出一捆箭,每支箭都像一根梭枪,箭镞寒光闪闪,极为锋利,众将士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嘴里道:“乖乖,这是要射九天外的大鹏鸟么!”

王喜、田晟之前已经秘密试射过数次,早知这床弩炮的威力,当即下令这五十台床弩炮一字排开,准备迎敌。

这边才忙完,只听营垒外“轰隆隆”作响,金军已将几十台炮车推了出来,田晟立马便要下令用床弩炮攻击炮车旁边的金军,王喜制止道:“且慢,这床弩炮且留着,先用我驻队的克敌弓应付一下。”

王喜极善弓弩,田晟便听了他的。转眼间,金军的炮车便将磨盘大小的石块甩了过来,砸在石垒和木栅栏上,顿时凭空现出一个大坑,有几名士兵被迎头击中,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倒在地上,王喜命上百名神射手持克敌弓回击,两排箭下去,便听到对面远远地传来惨叫声。

紧接着,两块大石相继从天而降,正好分别砸在两台床弩炮上,立即将厚重的箭槽砸得粉碎,众将士都大叫可惜,王喜心疼不已,也不惜箭支了,咬牙又从驻队抽出二百名好手,命他们快射了几轮,接下来一顿饭工夫,几乎没有一块石头飞过来。

双方遥遥相对,你来我往斗了一个多时辰,金军石头耗尽,便撤下炮车,推出几十辆高大鹅车,每辆鹅车的车斗里藏着十来人,一直推到宋军的营垒边上,然后车斗里的金军用长枪和弓箭袭击营垒内的宋军将士。

这鹅车极难对付,守军一面要应对下方自云梯攻上来的敌军,一面又要提防头上车斗里的明枪暗箭,经常顾此失彼,十分狼狈,车斗内的金军有挡板护身,常常有恃无恐,但这次,吴家军将用雪藏的大杀器狠狠地教训一下金军。

吴玠听说中路交战正酣,便和吴璘率几十名亲兵过来督战,正看到王喜和田晟二人指挥士兵将床弩炮推到鹅车正面,准备停当后,一名士兵拿起根一人多长的弩箭,箭杆粗细如同手腕,摆放在箭槽中,两名士兵将三根弓弦用绞盘拉满,然后将准头调好,前后忙了约一盏茶的工夫,王喜见所有床弩都已准备停当,大喝一声:“放箭!”只听一阵“砰砰”撞击之声,梭枪般大小的箭支闪电般地飞了出去,几乎同时,便听到清脆的爆破之声,众人探出头去看,鹅车上的车斗几乎全被洞穿,惊叫声和哀号声响成一片。

守军营垒发出一阵疯狂的欢呼,吴玠见这床弩威力如此之大,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在他看来,这床弩虽然看着吓人,但实战中并不太管用,一则费半天工夫才能发出一箭,顶多也只能伤敌一人;二则挪动起来极不方便,敌军攻无定势,总不能让自己这边人扛着这笨重的床弩跑来跑去。但今日看来,这床弩炮却正是金军鹅车的克星!

守军一击得手,个个情绪高涨,手忙脚乱地准备第二轮发射,不等金军回过神来,又射出去一轮,这次准头较上次更好,车斗内空间本来就极小,十来人挤在一起,根本无处躲闪,长箭一旦射透车斗,便如同穿糖葫芦一般,连伤数人,金军从未见过这种大杀器,惊慌失措,顿时没了斗志,纷纷爬出车斗逃生,王喜的驻队神射手早就候在一旁,一排箭雨下去,将那些爬到半路的金军全部射落地下。

正沿着云梯往上爬的金军见战况骤然逆转,都不知所措,守军操起撞竿,狠狠地砸在云梯上,很快便将几架云梯砸得稀烂,金军摔得鼻青脸肿,死的死,伤的伤,狼狈不堪。

兀术在后面远远看到鹅车阵突然大乱,也不知到底是何种情况,正在疑惑,旁边亲兵大叫道:“殿下小心!”兀术抬头一看,只见数十支巨箭自半空疾速飞来,破空之音尖锐刺耳,赶紧严阵以待,好在这数十支箭都飞到了别处,惊呼与惨叫声此起彼伏。

兀术在亲兵簇拥下,往后撤了几百步,早有人将一支箭呈上来,众人看着那支梭枪般的长箭发愣,作声不得。

撒离喝从左翼赶过来,看了这支箭,也咂舌不已,道:“殿下,吴玠果然诡计多端,这长箭正是我攻城鹅车的克星,不如先将鹅车撤下来,以免多增伤亡。”

兀术吃过吴玠的亏,见形势不对劲,也不敢再一意孤行,立即传令收兵。但吴家军岂是好惹的,趁着金军撤退,一支人马从营垒缺口冲出来,将落在后面的金军杀得一个不剩,等金军大队铁骑过来接应时,又借着营垒上强弩掩护安然撤回。

如此干净利落被吴玠报了一箭之仇,兀术颇觉得脸上无光,却也并未失了方寸,他已看出吴玠此次镇守仙人关,采取的乃是“守关而不守于关”的策略,尽量将防线外推,除了在仙人关外建了两道营垒,还在营垒外依据地势设兵防守,无非就是想逐次消耗对方战力,然后故技重施,伺机全力反攻,以求全胜。计划不可谓不周密,还好自己一举摧毁了守军前沿阵地,不然十几万大军连营寨都无处可扎。

“不承想南朝西军竟出了如此虎将!此战切不可掉以轻心。”晚上在大帐与众将论战时,兀术不禁叹道。

赤盏晖早闻吴玠大名,但并不尽信传言,今日攻坚的士卒败退下来后,他挑人仔细询问了战况,已经心里有数了,见众将脸上颇有畏难之色,便道:“吴玠今日攻破鹅车的巨弩,看着确实吓人,但末将以为,其实虚有其表,不必过虑。”

众将都相顾无语,这口气未免也太大了,但赤盏晖资历极老,战功累累,且善使弓箭,为人又沉稳有方,断不至于虚言妄语,便都转身听他细说。

“我听败退下来的士卒说,这巨弩极大,需四五人操作,发出一箭要费不少工夫,而且这巨弩构造精巧,制作定然不易,我料南军阵中也没多少,今日之所以成功,不过是因为这长箭正好能穿透鹅车车斗,我军猝不及防,才吃了亏,真要两军阵前交锋起来,并不太顶用,还没等射出两排箭,对手都已经冲到面前了。”赤盏晖从容道。

韩常立即接口道:“仲明兄所言极是!这巨弩挪动起来只怕也极不方便,倘若我军声东击西,让南军摸不清主攻方向,这巨弩一旦失了方位,定然威力大减。”

阿里担心道:“上次和尚原大战,吴玠突然使出克敌弓,我军全无防备,死伤惨重,原本冲天的士气也一落千丈。两位方才所言都有道理,只是将士们却未必能想到这一层,何曾见过如此厉害的巨弩长箭,只怕又是人心惶惶。”

赤盏晖森然一笑道:“明日攻坚,我率亲兵冲在最前面,以为示范。”

韩常身为军中第一勇将,岂甘落后,慨然道:“仲明兄在左翼,我在右翼,南军以为我军已然胆寒,不料我军反而更加拼死向前,定会大出意外,如此一来,明日一战,我军已占先机!”

二人都已贵为万户,却仍有这般血性,众将都大为倾倒,兀术更是喜不自禁,起身道:“有两位将军领头,明日必胜!”说罢,取下头上的金盔,赏给赤盏晖,又解下腰带赏给韩常,二人跪谢,一时间中军大帐一片热火朝天的请战之声。

撒离喝见赤盏晖、韩常二人身为宿将,悍勇不逊血气方刚之士,自是赞叹不已,但更让他暗暗吃惊的是,这些将领为了讨兀术欢心,真能豁出命去报效,也不知这四太子身上有何魔力。

“监军有何见教?”兀术与众将商议完毕,回头问一直不作声的撒离喝。

撒离喝笑道:“大金有如此将帅,我只有欣羡快慰的份,哪里敢谈见教!”

兀术含笑不语,他现在胸有成竹,迫不及待地等着明日开战。

次日一早,吴玠与诸将站在碉楼上瞭望金军动静,只见对面金军阵中令旗挥舞,铁骑左右驰骋,所有炮车与鹅车都聚集到中路,显然是要有大动作。

杨政眯着眼看了片刻,道:“番狗这云山雾罩地想做甚?”

田晟道:“还能做甚?定是想从中路突破我军。来得正好,今日再用床弩炮射几串番狗,看他们服是不服!”

王喜已经传令架好床弩,张弓搭箭,只等金军进入射程。

吴玠盯着前方看了一会儿,对杨政道:“把你手下三千人全部调来,看番军的意思,像是要集重兵一举突破中路。”

杨政领命而去,吴玠又对吴璘道:“你也将手下长枪手调过来,待会儿番军攀云梯进攻时用得上。”

吴璘也拍马前去调兵,吴玠叫过两名传令兵,命他们分别去告知镇守左右翼的王俊和姚仲,随时准备增援中路。

才安排妥帖,金军的炮车便开始发炮,几十斤重的大石块接二连三地飞过来,王喜命弓箭手回击,双方各有死伤。

僵持了半个时辰,只听金军营中一声炮响,两队铁骑慢慢地涌了过来,远远地看不清旗号,但兵强马壮,队伍严整,必是精锐无疑。

“番狗今日动真格的啦!”田晟笑道,说着策马沿着营垒巡视,大声激励士兵奋勇杀敌。

天色突然转暗,原本晴朗明媚的天空乌云低垂,隆隆的雷声隐隐约约自远方传来,一阵疾风和着湿气,卷起马蹄扬起的尘土送入双方将士口鼻之中,吴玠心里一动,倘若一场骤雨下来,固然对频繁调动人马的金军不利,但吃亏更多的似乎是自己这边,军中几千张克敌弓和神臂弓一旦弓弦被打湿,威力会大减,更不用说这五十台床弩炮。

但战事至此,再做调整只会自乱阵脚,只见中路金军步骑并进,几十台鹅车也被缓缓地推了过来,吴玠这时才看清对方旗号,打头的是两路金军,一路是韩常的“常胜军”,一路是赤盏晖的“神机军”,这两路精锐看架势都是倾巢而出。

王喜不等金军完全进入射程,便喝令床弩炮发射,几十支长箭呼啸而出,声势极猛,床弩射程较克敌弓还多出一倍,这几十支长箭深深地插入金军前方的地面,金军阵势略有凝滞,隐隐传来将官呼喝之声。

守军的床弩炮准备好第二轮发射时,金军又逼近了一百多步,正好进入射程,王喜喝令发射,有二十来支长箭射中前排金军,立即像钉蚂蚱般将那些个倒霉的士兵结结实实地钉在地上,然而出乎守军意料,金军竟然毫不在意,连惊呼声都没人发出来,依旧步调整齐地向前推进。

吴玠在后面看得真切,立即断定领头的将官绝非寻常将校,便命所有床弩炮瞄准领头的金军将领发射,只是这床弩威力虽大,操作实在繁复,好几台床弩折腾半天,硬是合不上弦,王喜见敌军越来越近,也等不及了,命令搭好箭的床弩发射,长箭破空而出,直接飞向两路金军的领头将领。

只听惊呼声一片,又有十来名金军应声落马,但令人诧异的是,领头的那两名大将,却气定神闲,在马上连身子都不晃一下,依旧从容前行,这两人显然也成了金军的定心丸,金军阵型极为严整,已经推进到五百步内。

王喜脸上轻松的笑容消失了,用略带焦躁的口气命令驻队准备发射克敌弓,田晟已经策马走了一圈回来,神情严峻,目光如炬,路过吴玠身边时,几乎都忘了参见。

“大帅,番狗此次来者不善,待会儿此处必有一场苦战,请大帅稍稍退后,免为流矢所伤。”田晟勒住马头,匆匆说道。

“不妨事。”吴玠淡淡说道,他已意识到此战将空前激烈,但在下属面前,必须保持从容镇定。

王喜驻队的二千余名弩手,已经占好位置,准备给进入射程的金军大队人马迎头猛击,王喜手中腰刀高高举起,只等他狠狠地劈下,一阵密集的箭雨将倾泻到金军头上。

就在此时,领头的两名金军将领一改从容不迫之态,突然策马狂奔,一个往南,一个往北,率领手下铁骑旋风般卷向守军营垒的左右翼,中路人马配合着两翼骑兵,也迅速加快了推进步伐。

吴玠不禁浑身一震,金军变阵之快、行动之果敢,出乎他的意料,正疑惑间,一眼看到突向两翼的金军铁骑中很多人竟扛着云梯,他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吴璘、杨政的预备军都在往中路调,甚至两翼王俊和姚仲也已抽出部分兵力支援中路,即便立即传令调头,一来一去之间,金军铁骑早已兵临营垒两翼。

“放箭!”前面王喜一声怒吼,上千支箭划出一道道长长的弧线,落在中路逼近的金军头上,金军虽被射得鬼哭狼嚎,阵形却不见乱,仍然坚定地逼近。

吴玠已传令吴璘和杨政分别火速增援左右翼,甚至将手下五百亲兵也派了过去,只留二十名亲兵贴身护卫,他选了处稍高的地面,贴在一块大石后,观察两翼金军的动向。

攻打左翼的正是赤盏晖的“神机军”,三千多铁骑纵马狂奔到营垒边,立即翻身下马,化骑为步,扛起云梯直扑守军营垒,一路上竟然毫无阻碍,因为王俊已将军中的一千弓弩手派去增援中路了。

这三千生力军都只经历过富平大战,没吃过吴玠的败仗,因而心气极高,争先恐后,上百架云梯一搭上石墙,便立即爬满了人,与守军开始激战。

赤盏晖立在后军一边督战,一边命人看好战马,前方战事十分激烈,他脑海中对宋军的印象还停留在富平大战,因此见到宋军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抵死不退,拼命反击,不由得颇为吃惊,心想难怪众将都称南军今非昔比,看来绝非虚言。

王俊这边只有五千人,其中一千还被抽走了,而金军后续部队却源源不断冲上来,云梯越架越多,很多金军已经爬上营垒,与守军争夺立足点,王俊率领手下三百亲兵,如同救火一般,哪边危急便扑向哪边,不到半个时辰,已是血染征袍,累得手足酸麻。

右翼姚仲战况也不大妙,好在他比王俊多个心眼,没将弓弩手全部送走,还留了三百人,这三百人几轮齐射下来,虽不能阻挡韩常的“常胜军”,却也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韩常为激励士气,策马立于中央,挺着一杆碗口粗的长枪,吼声如雷亲自督战。

“韩无常”在宋军中颇有威名,众人见他神威凛凛,不禁有畏惧之色,姚仲见状,一把跳到石垒最高处,也不避流矢,挺着杆长枪,指着韩常大吼道:“谁与我射杀那独眼狗贼,赏银五千两!白身加正侍郎!”

守军一看主将气势如虹,也都来了精神,纷纷探出头来,一边大声鼓噪,一边将长枪伸出营垒,枪杆在石垒上敲得“梆梆”乱响。

转眼间两边便交上了手,双方都不是省油的灯,立刻杀得昏天黑地,战况极为惨烈,金军借着人多势众,不断突入守军阵地。

相比于两翼的顺利进展,金军在中路的进攻受到的阻碍最大,在密集的箭雨下,士卒死伤甚众,但仍然顽强地突击到石垒边,架起云梯与守军短兵相接。

双方激战正酣,猛地半空响起一声爆雷,惊得远处的战马嘶叫不已,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正在来回督战的吴玠仰头看了看天色,脸上神情如同铁铸一般。

吴璘气喘吁吁地策马赶到,到了吴玠跟前,压低声音道:“大哥,两翼吃紧,左翼已有几百名金军冲上石垒,王统制亲自率死士冲了好几次,都赶不下去,爬上石垒的金军反而越来越多,我的人马赶到时,已经无力回天,只能扼守后方,阻止金军深入。右翼那边估计也形势危急,杨统制率人去支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平常无论好坏他都会有个信儿……”

吴玠还未答话,便听王喜叫道:“大帅,这鬼天气看样子要下雨,弓弦一湿,劲道不足,克敌弓和神臂弓威力大减,只怕会遂了番狗的意!”

吴玠此时已断定第一道关垒守不住了,必须抢在金军大举攻入前撤入第二垒,否则一旦军队被击溃,后果不堪设想。

吴玠叫过王喜,道:“你跟田晟转达我的帅令,准备撤退到第二垒,撤退之前,务必拼死反击,能将番狗逼退多少算多少,到时你二人听我号令,趁金军不备,立即率人马后撤。”

王喜不禁一愣,再看吴玠脸色,便知军令如山,拱手道:“末将遵命!”

吴玠转头又对吴璘道:“你率人马与王俊一起反击金军,趁金军势头有所消退时,听我号令撤退。”

二人领命而去,吴玠立即叫过身边一名得力亲兵,命他火速前去右翼传令杨政与姚仲,先全力反击,再听号令撤退。

亲兵领命而去,吴玠还不放心,又派出两名亲兵分头去两翼传达帅令。

王喜舍不得五十台床弩,命人抬起床弩先行撤退,吴玠本想制止,但见王喜十分爱惜地手抚床弩,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安排停当,吴玠率亲兵策马直奔第二垒的高地,俯瞰战场情形,果然左右翼都已经被金军占了一大块地,爬上来的金军足有三四千人,后面还源源不断地往上拱,倘若两翼失守,金军从两边一包抄,中路守军便腹背受敌,陷于绝境。金军都认定此战必胜,士气极为高涨,喊声震天,而自己这边正苦苦支撑,人心动摇。

吴玠命帅旗前举,亲自抡起鼓槌,死命地擂了下去,旁边几面大鼓也一起擂响,众将士听说主帅亲自擂鼓,个个血气上涌,加上吴璘、杨政等人无不身先士卒,更加激起将士斗志,猛然间掀起一轮疯狂反击,竟将金军逼退数十丈,后面刚爬上来的金军士兵立足不稳,不少人被挤下石垒。

虽然反攻得手,但吴玠知道不是缠斗的时候,趁着金军略微往后收缩,立即停止擂鼓,命人鸣金收兵,各营将领早有默契,立即撤退的撤退,断后的断后,还没等金军明白过来,守军已经有条不紊地撤了一两箭地。

瓢泼大雨终于浇了下来,守军的撒手锏强弓劲弩已然派不上用场,但地面湿滑泥泞,也极不利于金军进攻,赤盏晖与韩常在阵后督战,虽然明知乘胜进军,或可一举拿下仙人关,但一则守军撤退有序,未现败象;二则自己这边狂攻大半日,士卒早已十分疲累,加上冷雨一淋,衣甲似有千斤之重,此时若再硬攻,恐怕反被守军算计,二人一合计,便传令停止进攻。

吴玠率军撤入第二道石垒,这道石垒利用地势与仙人关相连,从两侧修至城楼汇合,从城楼顶上俯瞰,这道营垒就像一对展开的翅膀,在茫茫雨雾中,仿佛就要飞升一般。

吴玠见将士进了营垒,还惊惶未定,冒雨加固营寨,便传令各营只派数人警戒,其余人立即躲入帐中避雨,免得春寒上身,生出疾病。

很快,刚才还殊死拼杀的两支军队安安静静地各自歇息了,战场上一片寂静,只剩泥地里垂死的士兵还在挣扎呼号,双方都派出士卒去清理战场,运回伤员和尸体,有些尸体滚在泥地里,分不清是哪边人。两边士兵互相吆喝确认,那样子,根本不像以死相拼的仇家,倒像太平时节水田里薅杂草的农夫与田埂上的过路客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