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今昔之感 衣钵相传

“镇头？”

秀行先生用折扇指向棋盘左下角，那里有一颗白子，上方正是“镇头“的位置。

“没错，就是这手镇。“藤泽秀行收回折扇，看向柏寒，“你明白这步棋的用意吗？“

柏寒沉思了一会儿，点头道：“先生的构思确实巧妙。白棋只有两种应对方式，要么防守，要么进攻。“

他在左侧摆出变化图：“如果白棋选择防守，小飞是最常见的下法。这样黑棋已经先手获利，上方飞的价值降低，黑棋可以转向右上角拆二。既瞄着右边的打入，又保留上方飞的好点，白棋会很难办。“

藤泽秀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满意的笑容：“那如果白棋选择进攻呢？“

“直接进攻不好。“柏寒指向左下角，“黑棋有贴起的手段，白棋自身并不厚实。如果白棋在下方连压，试图加强自己，不仅实地损失太大，而且即便回头再攻，黑棋还有靠下腾挪和象步飞出的手段，白棋没有把握。“

越摆变化，柏寒越感到佩服，心想：“这就是秀行先生的棋感吗？实在难以想象，这样敏锐的判断力，竟然来自一位83岁高龄、还在与癌症抗争的老人。“

“正是这样。“藤泽秀行欣慰地点头，“以我对高尾的了解，如果黑棋下在这里，白棋多半会选择飞守，积蓄力量。这样黑棋就能抢到右上角的拆二，局面立刻变得开阔起来。“

藤泽一就默默点头，这局棋他确实研究过，却始终没能参透这样的破局妙手。

想到父亲曾经对自己棋艺流露出的失望，他不由得苦笑摇头，低声自嘲道：“难怪那天父亲气得差点把棋谱摔在我脸上......“

他的声音很轻，却还是被藤泽秀行敏锐地捕捉到了。

老棋士转过头，目光中严厉与慈爱交织：“一就，棋道如人生，不是靠死记硬背就能领悟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只用这里思考还不够，要用心感受。“

秀行先生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柏寒心头一热。

柏寒突然意识到，他正见证着一个围棋世家的传承，而自己，也成为了这个传承中的一环。

棋盘上的厮杀固然精彩，但棋盘之外的情感交织，或许也是棋道的一部分。

藤泽元笑眯眯地坐在旁边，看着精神头十足的老头子。

果然是喜欢和年轻人下棋的人啊，一辈子都是这样。

“继续吧，给我看这盘棋，不会只是让我看这步恶手的吧？”先生兴趣盎然。

复盘继续。

柏寒摆到第39手在右边逼住白棋时，抬头看向藤泽秀行：“先生，这里的招法是不是有问题？”

“你自己的感觉呢？”

“对局时想攻逼右侧白棋出头，黑棋可以对两块白棋缠绕攻击，但实战被白棋上方拆二后，上方白棋已经安定了。”

柏寒回想对局时所做的思考，“而且被白棋抢到右边大飞，黑棋两颗子没有根据，反倒浮了起来。走到这里感觉作战大失败。”

“不错，对局势的判断很清楚。”藤泽秀行点点头：“这手棋确实不妥当，应该在上方边路飞，逼迫白棋出头。这样黑棋可以顺调破掉左边白棋潜力，还瞄着右下角的大场。”

“作战的构思要灵活，棋无常势，水无常形，不能拘泥固化。”老人语重心长地说道：“实战你的攻击并没有成算，更像是期待对手犯错。往往有这种不当想法的时候，好运气也就远离自己了。”

“不过这部分内容中有几手棋很有内涵，试应手的时机也很巧妙。”

秀行先生心明眼亮：“拿我来说，一向偏爱厚实的棋风，讲究积蓄力量，待时机成熟便一举爆发，往往能一口气拉开差距。但有时过分追求厚实，反而会错失良机，导致局面难以挽回。“

他若有所思地望向柏寒：“高尾君的棋风与我相似，可你却截然不同。“

或许是精力不济，接下来的复盘过程中，秀行先生始终保持着沉默。

即便看到黑棋后半盘的精妙着法，他也只是微微动容，直到复盘结束都未再开口。

藤泽里菜第一次完整地观看这盘对局，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棋盘，眼前这个仅比自己年长两岁的少年，棋艺已提高到如此地步。

“高尾桑赢了半目。“藤泽一就轻声宣布结果。

“柏桑真是太厉害了！“里菜清脆的嗓音在安静的棋室里格外悦耳。

藤泽元将的目光温柔，在少年少女之间流转，嘴角扬起一抹慈祥。

藤泽秀行微微颔首，看向藤泽一就：“现在我明白你让柏君摆这盘棋的用意了。“

老人顿了顿：“虽然你在棋艺上的天分远不及我，但教导弟子的才能倒是胜我一筹。不错！不必担心里菜跟着你会饿肚子了。“

藤泽一就低垂着头，眼眶微微泛红。

老人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轻叹道：“我的弟子中，唯有高尾君、结城君和坂井君尚有几分才气，但也仅此而已。“

说着，他将目光转向柏寒，“柏君很不错，我在你的棋中看到了天才的灵光。就像...，韩国的曹君，还有中国的马君、常君。“

先生的眼神格外明亮：“先前一就提起，柏君今年很有希望定段。听到他兴高采烈的语气，我还训斥了他一顿。如果仅以定段为目标，又能有什么大作为？“

“但今日看过这盘棋，我倒赞同一就的想法了。“

看着少年略带疑惑的眼神，秀行先生笑了笑。

“现在日本棋界，那些老朽之辈暂且不提，即便是年轻棋手，也鲜有朝气，下出来的棋都暮气沉沉的。“

藤泽秀行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轮椅扶手，眼神中闪过一丝愤懑：“那些不成器的家伙，总说我帮助中国是背叛，说我培养年轻棋手是给自己树敌。“

老人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每次听到这种短视的话，我就气得想拿棍子打醒他们！”

“一群屋檐下的朝颜，连晨露都承受不住！”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下来，伸手轻轻摸了摸里菜的头发，语气缓和了许多：“可惜啊...我这把年纪，已经没力气教训人了。“

里菜抬起头，眼中满是对爷爷的敬爱。

秀行先生沉默片刻，突然目光一凝，声音再次提高：“柏君！你去！替我去打败他们，打痛他们，打醒他们！”

感受到老人灼热的目光和话语中的分量，柏寒郑重地点头：“先生放心，请交给我吧，我一定全力以赴！“

“嘿嘿...“藤泽秀行忽然咧嘴一笑，像个顽皮的孩子，“真想看看你拿着棍子追着他们打的样子，一定很痛快。”

突如其来的老小孩表情让柏寒和里菜忍俊不禁，原本严肃的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老人用折扇轻轻点了点棋盘，话锋一转：“说回这盘棋，你的中盘战斗力很强，连我都觉得惊讶。尤其是中盘的战斗...“

他指向棋盘右侧，“几乎把高尾逼到绝境。要知道，他这盘棋下得相当好，你却能和他拼到半目之差。换作是我，可能早就被他的攻势冲垮了。“

“收官阶段你更是滴水不漏，反倒是高尾亏了一两目。在计算力上，我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老人忽然狡黠一笑：“不过布局嘛，我还是能让你几招的，想不想学？“

见柏寒忍不住笑出来，藤泽秀行的表情渐渐认真起来。

“和看得见、摸得到和握得住的计算力相比，布局...，是一种感觉！”

秀行先生的声音不高，却在几人耳边炸响。

“用个不恰当的形容，如果计算力是‘术’，那布局更接近于‘道’。”

老人看向少年，“你的计算力很强了，算的快、算的远、算的准。但布局的奥妙，还需要慢慢领悟，慢慢积累。”

柏寒不自觉地坐直身子，双手放在膝盖上。

他知道，接下来老人要传授的，是他毕生积累的棋道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