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潭龙

清朝当时有一位贯知县,来西北赴任了。

贯知县是理学大家,八股名士。这里得说明,他不是以此作为敲门砖来获取功名利禄的,他是真的信,这就是他的信仰。

贯知县也知道理学于世上难行,但是他不肯和光同俗,早就打定主意,宁可以知县终身,仕途到此为止,也要为百姓谋福利,绝不做有悖圣人教导的事情。

到了这他第一件事,就是除了三害。何为三害,就是县里三个最有权势的人,这三人已经欺压百姓很久了。贯知县特意把自己几位好友亲信请来。这几位有的是他同窗挚友,有的是家里的世仆,总之都对他忠心耿耿,他们上下一心,将三害一举铲除。县中的百姓非常开心,极为拥戴贯知县,当然,三害的手下还在,这些人太多了,总不能都杀了吧。重要人物或杀或流放,其余次要人物以及小喽啰,只能置诸不问了。

那么不怕他们反扑吗?

贯知县早就有成竹在胸,他把县中的各个位置,开始是关键的,后面渐及不关键的,都安排上自己的亲信们。如此这座县城宛如铁桶江山,贯知县就能大展抱负了。

其实老百姓不在乎你讲理学还是阳明心学,只要让大家过好日子就行了。但是恰恰这方面,贯知县比较弱。想想也是,理学的书籍,大部分讲的是如何诚心正意,很少涉及生产,即便偶尔谈到,也是几千年前孟子那套,早就不适合了。

贯知县倒不在乎,他认为最重要的不是多收多少粮食或者多赚几文钱,更重要的百姓的心性。心性好了,上天自有感应。

所以他的亲信们除了做本质工作,还要负责教化百姓,这些人也就得以多和百姓接触了。

记住这一点,很重要。

贯知县莅任的第二年,县里出事了。何事?干旱。

这场旱灾来得不寻常啊,贯知县开始,还是依照常规抗旱,比如开仓赈济之类,但是天不下雨,人力到底有时而穷。所以还得有雨啊。

那年头也没有人工增雨,只能求雨。

不要认为理学家是唯物主义者,他们到底唯物唯心,还要看个人阅历,毕竟他们的经书上也没写必然没有神。贯知县就是比较唯心的人。

所有求雨的手段都用了,依旧没有效果。这时有个亲信告诉他,若要真心求雨,去一个地方,一定能求到,但是那里特别危险,极有可能有去无回。

贯知县立刻说:“为民不惜粉身碎骨,你说是哪里吧。”

这亲信说:“县中有澄源夫人庙故址,那里有潭,即唐白居易所说的黑潭。潭后不远即有一洞,里面深不可测,传说是潭龙所居。大人能去见潭龙,则必降甘霖。”

贯知县闻言大喜,沐浴戒斋三天,吩咐前去见潭龙。到了那里,只见故基尚存,按照亲信的指引,找到了那个洞。洞口不大,凑近了,里面微微传出风声。似乎还有野兽的嘶吼,众人闻之无不变色,贯知县毫不在乎,点了八名精壮衙役,随自己进去。

这八个衙役都吓坏了。可是贯知县素来严厉,他们又不敢不听指挥。

他们进去了两个多时辰,不但没出来,而且一点信息都没有,指路而来的亲信害怕了。毕竟是他出的主意啊,万一知县死在这,朝廷怪罪下来他吃罪不起。于是也顾不得危险,点上十几个人跟他一起进去。

进去是一条类似胡同的石洞,大概有十几丈长,走到尽头,里面是一石室。按现在话说,大概有二十平方米左右。石室的正中间有一块石头,大概一尺见方,二尺多高。石头前是一汪水。

贯知县就坐在那石头上,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

他带进来的八个衙役,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都已经死了,不过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众人先把贯知县背出去,外面一边呼唤着他,一边陆续往外背衙役的死尸。

贯知县出来,被人揉前胸抚后背,一会就醒过来了。他告诉众人:进去未见到什么异象,洞里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唯一有点与众不同的,就是那一汪水。他当时坐在石头上,猫腰伸手摸了一下水,然后头一晕,再睁开眼,就发现自己站在一宫殿的中央。

一会众人簇拥着走来一位王者,他穿得是王袍,不过不是满清样式的,像是汉唐的装束。

王者倒很客气,问他来此何干?

贯知县福至心灵,心想这就是龙神吧,于是恭恭敬敬的报名,说自己是来求雨的。

龙神有些为难,说上帝(不是基督教的上帝,是中国常说的,比如《尚书·召诰》:“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或者昊天上帝这种)有命,本县不该降雨,他也没办法。

贯知县苦苦相求。龙神最后被感动了,告诉贯知县,自己虽然不能违命,但是可以和他说个求雨的方法。利用这个方法,上天一定会发令降雨,那么苍生就有救了。贯知县闻言大喜。连连道谢。

龙神很敬重贯知县的为人,留他喝茶谈心。俩人聊的很投机,原来龙神也喜欢理学。说得高兴,天就逐渐晚了。龙神有点财迷,没留他吃饭,只说天太晚,明天再回去。让侍者把他带进一间屋子,安排睡下了。

正睡得香,听见耳边有人叫他,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已经在洞外了。

这一番经历听得众人啧啧称奇。贯知县吩咐回去就写告示,全县按龙神所说求雨。

有人问这八名死去的衙役怎么办?

贯知县叹口气:也算为公事亡故了。就葬在这里算旌表吧。

那怎么求雨呢?

这需要全县所有人的通力合作。

家家每天早晚各准备一升水。在水前点一支香,当香点完了,就把水泼掉。

大家看着是不是很简单,执行起来太难了。

县里已经干旱了很久,大部分家庭连饮用水都要节约着喝,又怎么舍得泼掉两升水呢?

再说一些偏远的山村,取水的地方都少,经常一家人,一天也就一升水左右,解渴都不可能,只能保证自己别渴死就是了,又去哪弄两升水?

再者因为大旱,多了不少乞丐,他们又去哪弄水呢?有了水,也没有足够一升的容器啊。

再有普通人家,哪有香呢?

贯知县非常生气:我是个知县,天再旱也旱不死我,我冒了生命危险得来求雨的法子是为了谁?那八名衙役送命是为了谁?你们居然这么不知好歹?

没关系,县里没水,可是有人啊。

把衙役们都派出去,再加上里正村长地保之类,再让他们叫上他们的朋友亲戚们,人数足够了。一个人看几家,谁不听话捉来县里法办。

有产业的人家被管住了,乞丐怎么办?也容易,乞丐不许随便要饭了,关在一起,每天每人给一碗粥。由本城大户们分担,每位大户负责多少个乞丐,由他们掏钱,雇人给乞丐买水。

不是寻常人家不备香吗。找本县庵观寺院,把他们存的香都无偿拿出来,这是为了公益的事情不许推脱。不够的县里有火耗钱粮,再加上大户们每人摊牌一点,去邻县买来。这不就成了吗。

如此兴师动众的求雨,几天可以求到?

贯知县很有把握:五天。

为什么呢?

因为当时他也问龙神这个问题了,龙神回答就是:“五期。”

当然就可以理解成五日为期了。

好吧,五天咬咬牙也就坚持过去了。

谁知到了第六天,一滴雨都没有下。

贯知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他有自己的方法: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

于是他焚上一炉好香,静静的坐在书房里。这一坐就是一下午,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恍然大悟,猜透了龙神的想法。

人家说的是五期不是五天。五天一期,那么就应该是25天。

这消息传出来全县都炸了。受不了啊。当时就有不听话的闹事,所谓闹事,比如再也不供那一升水了。不过里正怎么说都不听。贯知县大怒,这是为了你们不渴死,怎么这样因小失大呢。

于是他命令把不听话的捉来。一气捉来几十人,都按个罪名关进去了。在监狱里,由狱卒看着,每个囚犯也得供水,人越多狱卒越忙不是,所以一下又进来几十个,狱卒极为生气。加上这几十个都是有家有业的百姓,所以必须拷打折腾一顿,家里必然给钱啊。所以这几十个人受了罪。

有身体不好的,就死在大狱里了。如此一来,没人敢闹腾了,乖乖的供水。

二十五天转眼过去,还是滴雨不下,贯知县打算去黑潭问问龙神,谁知还没等他去,龙神自己来托梦了。

龙神很不高兴的样子,告诉他本来应该是二十五天的,因为天机不可泄露,所以说五期。以贯知县的聪明应该能懂啊。可是他藐视龙神,没有细细思索,就武断的认为是五天,他自己心里,以及全县的百姓,居然因为贯知县理解错了,都埋怨龙神。龙神何其无辜。

这事上帝也知道了,如今求雨先放到一边,上帝震怒才是大事。你们继续供水点香之类的吧。缓解了上帝的怒气,自然就降雨了。如果再抱怨无雨,上帝还要降灾。

贯知县很害怕也很后悔,自己本为了保民,谁知道一念之差,居然给百姓惹祸了。现在没别的办法,按龙神说的来吧。

这消息传出去,很多人接受不了。你说五天也好二十五天也好,都有个期限,如今遥遥无期谁也受不了。于是就有携家带口打算逃荒的。

贯知县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首先从现实上讲,治下大规模出现逃荒的人群,会影响他政绩政声,其次从内心讲,他不愿意看着老百姓背井离乡。他认为这只是几个刁民带头煽动的,于是吩咐严查,谁敢煽动挟裹百姓外逃,立刻严办。

还怕衙役们徇私枉法,吩咐如果有人举报,就把罚罪犯的罚款,分一半给举报人。

这下全县都热闹起来。贯知县自己公务繁忙,查处审判这些罪犯,就交给了自己的亲信。他认为亲信们都和他一条心。

但是千里为官,亲信们干嘛跟着他受罪呢。有钱赚为什么不赚?所以来的人有钱的释放,无钱的站笼。衙役们官府的人们搜括还算可数,最可怕是普通百姓,比如甲和乙有仇,举报乙要逃离本县,乙不死也得消去一半家产。

别管怎么说,局势稳住了。因为自从天旱,县里有关系权势的人就都逐渐避出去了,后来他这么一折腾,缙绅们知道这种理学人不可理喻,也不和他废话,带着家人就走了。这些人衙役不敢惹,所以县里剩下的,大部分是普通百姓。当然局势就稳住了。

这么说官府的人,比如衙役们会很开心吗?不,他们也怨声载道。虽然多了不少赚钱的门路,但是工作也真的增加了啊。

接着县里开始死人了。死得很离奇。

好好的人,走在街上,走着走着忽然跌倒就死了。而且死的时候,鼻子里会出来两条黑气,在死者的头顶盘旋一会,比如大概三十秒,黑气才散去。死的人都是男子,而且都是青壮年男子。

贯知县派县里的医官仵作去查,也查不出什么。而且毫无征兆,谁不知道谁会死。有死在大街上的,也有死在家里的。

这下大家更害怕了,以前外逃还是变卖家产或者别带着行李,现在是人能跑出去就是胜利。

下有对策上有办法。

贯知县精力旺盛,放开手脚,告诉手下人,包括亲信们,我只给你们下任务,不许人外逃。至于你们怎么做到,我是不管的。

人的创造力是无穷的,如此一来,真的没谁能逃出去了。然而县里死人越来越多,死的人多了,开始闹鬼。是乡下首先开始的。每到晚上,就有鬼拍门,很凄惨的在外面叫:“走啊,走啊。”

谁敢开门啊。有胆子大的从门缝看,却又看不见是谁拍的。后来就发展到城里了。乃至县衙周边,虽然没鬼拍门,却鬼声啾啾,一入夜四面鬼哭。

贯知县其实很着急,他觉得,这是百信们心不诚,上帝降下了惩罚。他有时候恨的跺脚:告诉你们上帝要降罚了,你们只要听话,就能扭转天心。却非要因为一己之私,因为一点点不方便,就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明里暗里反对我,以至于上帝震怒,现在死了人,你们又归罪于我。

不过他还是很爱百姓的,虽然觉得被百姓误会,依旧没忘记自己民之父母的身份。随他们怎么抱怨,贯知县还是谨守底线,强力带着一县之人努力祈求上帝宽恕。

知县一任是三年。他该卸任了。其实他的官声还挺好,上司理解,这几年他那一直闹灾,若不是贯知县殚精竭虑,可能会闹出民变呢。但是贯知县在,连一个逃荒的都没有,这就很不容易。

所以抚台打算给他调剂个富县。谁知贯知县的话很让抚台感动:大灾不过,他绝不离县。

抚台答应他连任了。

连任后五个多月,贯知县正在大堂处理政事,忽然站起来,好像迎接贵宾一样。把左右的人都看傻了。贯知县大骂:你们瞎了,还不好好伺候着。

旁边的人听他口风,居然是龙神来了。难怪只有他能看到呢。顺着他的指示,貌似龙神和他都坐下了。

龙神说什么大家听不见,只能从贯知县的对答里了解一二。大概是龙神已经修成正果,现在就要转世投胎去了。想带着贯知县一起。贯知县非常高兴,又说了几句,含笑闭上眼。再也不说话了。

外面忽然下起大雨。

你想一年多无雨,忽然下雨,人人都很兴奋,也不管什么理解了,都跑到大堂口去看雨,一会才回来看他,贯知县已经死了。

报上去,上面很感动,说他勤劳王事。暗地里抚台认为,他是舍命求雨,活活累死的,所以褒奖了他的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