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徐世初和陆雪舟的声音陡然消失,沈克便察觉出了一点问题,只是没有想到问题会这样严重。其实,他自小干的,就是搏命的买卖,对于这种事情早有准备,只是想到从此以后,出云观那么多师兄弟里,只剩下他一人独活,难免有些怅然。
事实上,出云观原本是有许多人的,只是不知为何,他的这些师兄,总会在二三十岁时就身患老化症去世。老化症是一种十分古怪的病症,就是在极为年轻的时候突然老死,而且无药可救。他的师父黄老道活了四十岁,已经算是道观中的高寿之人了,沈克还记得,黄老道死的时候,就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叟一样苍老。
沈克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人,之前他把师父和师兄一个个送走之后,道观里就剩他一个人撑着,香火钱也日渐减少,难以维持生计。所以他动了来上海滩闯荡的念头,一方面也是想到找到之前被师父赶下山的徐世初,也算身边还有一个熟悉的旧人。可是如今,想想徐世初的尸体或许就在里面,沈克无奈笑笑,心说,好歹也要将徐世初的尸体运回去,和大家葬在一起吧。
他并非悲痛,只是惋惜,租界里这样惬意的花花世界,徐世初尚未行乐就走了,实在是有些可惜——大概是因为自知命短,所以对于沈克来说,及时行乐才是活着的意义。
沈克深吸一口气,几步走了过去,这就想替徐世初收尸,可当他碰到徐世初时,又感觉到了那种蜡质的触感,这……还是蜡做的?
沈克一阵惊愕,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些尸体。
原来,此人并非徐世初,只是衣着有些相似,并且看起来很面熟。
此时的沈克,已经无法分辨,这究竟是蜡化的尸体,还是蜡雕的工艺品,如果不是因为之前亲眼见到鲜活的藤蔓转瞬蜡化,他也会觉得这些只是蜡像,现如今,却有些疑问。
他小心翼翼地四下观望,才发现满室都是站立的蜡质人像,场景非常诡异。
每一尊人像都是栩栩如生,并望向厅内中央。他们的表情,大都是欣喜若狂的,只是就这样凝结不动的欣喜若狂,放在漆黑而诡异的房间内,难免让人有些不寒而栗,尤其此时在微光的映照下,这种欣喜的表情反而渗透着几分狰狞。
尤其是面前这尊白衣道士的蜡像如此面善,让沈克觉得十分蹊跷。
他发现,在这群蜡像中,白衣提剑之人,并非只有一个,只是在刚才的一瞥之间,被众多西装革履的人挡住了。现如今,他目光所及之处,起码看到了三个白衣道士。
是出云观的人,他们全是出云观的人。
沈克之所以这样确定他们的身份,是因为这身道袍。
这身湖纱白的道袍,是经过特别定制的,听其它师兄说,做道袍的时候,他师父黄老道还是相当有钱的。自古论细布,就有工细不减湖纱之说,而这些道袍都是用上乘湖纱制成,还绣着精致的祥云暗纹,用黄老道的话来说,就是“白云出岫,仙山隐士”,想要做神棍,没一身仙气飘飘的行头怎么混?
要知道,当年在崂山附近,出云观的灵验还是十分有名的,不然的话,崂山道士的名声也不会传那么远。并且,黄老道似乎十分会选徒弟,出云观里出入的小道士,大都模样俊美,身形飘逸,所以在寻常百姓眼里,出云观确实是宛若仙山隐境一样的圣地。
只是,寻常愚民并不知道,这些人的老化病一旦发作,就从此隐居,不再下山,所以每一个人都非常急功近利,他们都想趁自己年轻的时候,就骗够足以享乐一生的银子。然而,他们在世人眼中留下的,往往是仙山神童的传说。
沈克现在看到的三个道士蜡像,也是如此,年轻而又俊美。
沈克甚至怀疑,他曾经在道观里见过这三人老化病发作后的模样,所以只是觉得面熟,却无法确认,毕竟那种瞬间衰老的怪病,是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容颜的,这三人,想必不是同门师兄,也是师叔辈分的了?
早年间,崂山隶属于德占时期的青岛,他的师兄和师叔们大都混迹于青岛,混得好的,也是显赫人家的常客,所以有时候也会与德国人打交道,沈克就曾经听他们讲过西洋蜡像馆的故事,十分像是眼下的情景。
只是,有一点沈克非常清楚,蜡像馆的设立,大都是为了记录某个重要的历史瞬间,这里除了寻常的洋行职员,就是白衣道士,沈克仔细搜索了一下这几十年来发生的大事,绝无眼下的场景,而且如果真有大事和出云观有关系,他不可能不知道。
那么,为何会有人处心积虑,在这里建一个蜡像馆,不仅人是蜡像,就连整栋宅子都像是一个巨型蜡像?
他究竟是为了记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