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轻纱般弥漫,丝丝缕缕的凉意拂过脸颊,宋瑶被铜盆坠地那清脆而突兀的声响惊醒了。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呆滞地盯着帐顶,绣着霉斑的雀鸟纹样在朦胧的光影中,仿佛一只只病恹恹的鸟儿,散发着陈旧而腐朽的气息。
外头粗使婆子刻意抬高的嗓门,像一把尖锐的锥子刺进耳朵:“二小姐可算熬出头了,嫁进王府当凤凰呢!“
“姑娘快起身!“贴身丫鬟柳儿风风火火地撞开雕花木门,手里红绸托盘险些打翻,托盘上的物品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前院传话让您午时三刻上花轿!“
宋瑶下意识地攥住褪色的藕荷色床幔,指尖触碰到那柔软却又带着岁月痕迹的布料,指甲在绣线断裂处勾出丝缕。
十日前,她还守在母亲的灵前,那冰冷的棺木,那刺鼻的焚香味道,仿佛还在鼻尖萦绕,今日竟要替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嫁进煜王府?
铜镜中,她看到自己发白的唇色,毫无血色,镜面裂痕将左眼睑下的泪痣割成两半,就像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
“家主有令,二小姐即刻更衣。“四个婆子抬着鎏金漆盘鱼贯而入,正红嫁衣上的金线在微光下闪烁,刺痛了宋瑶的眼,那刺眼的光芒仿佛在嘲笑她的无奈。
她突然按住为首婆子的手腕,对方虎口处新鲜的烫疤硌着指尖,粗糙而滚烫。“父亲在何处?“
“前厅会客......“婆子眼神躲闪,突然被宋瑶拽得踉跄。
肌肤相触的刹那,尖利的心声刺入耳膜——【药罐子倒有几分力气,可惜活不过三更天】。
宋瑶猛地松手,仿佛被那心声中的恶意烫到,喉咙泛起腥甜,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婆子,脑海中一片混乱,这能力是母亲咽气那夜出现的,此刻却比棺木里溢出的血腥味更令人窒息。
她盯着婆子仓皇离去的背影,嫁衣上振翅欲飞的鸾鸟仿佛要扑出来啄人眼睛,那鲜艳的色彩在她眼中变得无比狰狞。
日头西斜,暖黄色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不规则的光影。
宋继父跨进闺房门槛,腰间镂空银香球晃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晃得人眼晕。“瑶儿莫怕,“他虚扶宋瑶肩头,袖中沉水香混着某种药草味,刺鼻的味道钻进宋瑶的鼻腔。“王府虽有个残废王爷,总强过你在此守活寡。“
宋瑶顺势抓住他保养得宜的手,指尖触到虎口薄茧。
无数漆黑念头如毒蛇钻进脑海:【瘸子配病秧子倒是绝配,待我儿承袭爵位......】她指尖轻颤,面上却绽开温顺笑意:“谢父亲成全。“
暮色渐渐染红窗棂,像一幅绚丽却又诡异的画卷。
柳儿替她戴上鎏金点翠凤冠,凤冠上的珠宝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铜镜里突然映出门外闪过的玄色衣角。“姑娘当心,“小丫鬟压低声音往她腰间塞了个瓷瓶,瓷瓶与她的身体碰撞,发出轻轻的闷响。“方才厨房张妈说......“话未说完便被喜婆的催促声打断。
花轿穿过朱雀大街,街道上的喧闹声如潮水般涌来,宋瑶藏在宽袖中的手捏紧瓷瓶,瓷瓶的凉意透过布料传递到掌心。
突然,外头喧闹声忽地一滞,柳儿带着哭腔的声音贴着轿帘响起:“姑娘,王府石阶前......没铺红毡。“
花轿缓缓停下,轻微的震动让宋瑶的身体跟着晃了晃。
她掀起盖头一角,透过轿帘,瞥见王府那威严的大门,朱红色的漆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沉。
接着,她看到青石板缝里洇开的暗红,那颜色她太熟悉了——三日前母亲咳在帕子上的血渍,此刻正在石阶缝隙里蜿蜒成细蛇。
“新娘子跨火盆咯!“尖细的唱喏声划破寂静的空气。
宋瑶踩上冰凉的青石板,脚下的石板触感坚硬而冰冷,直沁入骨髓。
四周骤然响起抽气声,数十道目光像利箭般穿透盖头,让她的后背泛起一层寒意。
她垂眸盯着火盆里跳跃的蓝焰,那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热浪扑面而来,让她的脸颊微微发烫。
忽然想起继父香球里飘出的药味——那分明是西域幻心草,遇火则成剧毒。
“王妃当心脚下。“低沉的男声自头顶传来,裹着松墨气息的玄色衣袖拂过她眼前,那股独特的气息让她微微一怔。
宋瑶本能地抓住那人手腕,却在触及皮肤的瞬间僵住。
掌心传来的不是血肉温度,而是某种冰冷金属,更骇人的是......她竟听不见丝毫心音。
轿帘忽被秋风吹起,风声呼呼作响,她瞥见轮椅碾过石阶时留下的浅浅水痕。
暮色里有人轻笑:“咱们王爷亲自迎亲呢。“那笑声裹着粘腻恶意,像毒蛛吐出的丝线缠上她后颈,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红盖头重新垂落的瞬间,宋瑶在瓷瓶棱角上按出月牙状血痕,尖锐的疼痛从指尖传来。
方才触到金属义肢的指尖仍在发麻,而更让她心惊的是——这位传言中半身瘫痪的王爷,虎口处竟有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
喜帕边缘垂落的金流苏突然被夜风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宋瑶看见青石地砖上蜿蜒的水痕,轮椅碾过水渍的声音混着更漏声,像是有人将铜钱一枚枚抛进深井,那单调而沉闷的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中格外清晰。
“跪——“司仪拖长的尾音里,宋瑶的膝盖刚要触到蒲团,突然瞥见蒲草缝隙里闪着寒光的铁蒺藜。
她借着整理裙摆的动作,指尖飞快掠过司仪垂在身侧的左手。
【瘸子配个病痨鬼,看你能跪几时】的心声裹着酒气扑面而来。
宋瑶在盖头下勾起唇角,起身时“不慎“将蒲团踢向身后捧着合衾酒的丫鬟。
铜盏坠地的脆响中,她听见三声不同方向的吸气——东南角窗棂后藏着至少三个窥视者。
“礼成!“周煜的声音比金属义肢更冷,他接过喜秤挑起盖头时,烛火在鎏金面具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宋瑶抬眼撞进他漆黑的瞳孔,忽然发现他左眼尾也有颗泪痣,像落在雪地上的朱砂。
观礼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有个穿绛紫襦裙的妇人打翻酒盏,琥珀色的液体正顺着她颤抖的指尖滴在周煜的轮椅扶手上,液体滴落的声音清脆悦耳。“王、王爷恕罪......“那妇人盯着宋瑶腰间玉佩,仿佛见了恶鬼。
宋瑶顺势抚上玉佩,这是今晨柳儿偷偷塞给她的。
指尖触及温润玉质的刹那,无数记忆碎片突然涌入——母亲临终前死死攥着这块玉,喉咙里咯咯响着“小心银香球......“
“王妃该饮合衾酒了。“周煜的提醒让她回神。
交杯时他袖口滑出一截苍白的腕子,宋瑶注意到他虎口处贴着与肤色相近的膏药,却遮不住边缘泛青的旧伤。
酒液入喉的瞬间,她藏在舌底的解毒丸化开淡淡苦味。
众人簇拥着宋瑶走向洞房,一路上,人们的脚步声、低语声交织在一起。
洞房设在王府西侧的听雪阁,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那味道潮湿而刺鼻。
柳儿点燃龙凤烛时惊呼出声:“这被褥怎么是去年的合欢花纹?“正要掀帐子的手却被宋瑶按住——锦帐四角缀着的镂空银香球,与继父腰间那个一模一样。
三更梆子响时,周煜被侍卫推去书房处理公务。
宋瑶卸了钗环倚在窗边,看着更夫灯笼在九曲回廊忽明忽灭,那微弱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像是夜空中的星星。
夜露浸透的嫁衣贴在后背,湿冷的感觉让她想起母亲咽气那夜也是这般湿冷。
“姑娘快看!“柳儿突然指着妆奁惊叫。
铜镜右下角不知何时多了道新鲜划痕,宋瑶伸手去摸,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划痕,却在镜面倒影里看见房梁垂下的朱红帷幔微微晃动——那里本该垂着青色流苏。
瓦片轻磕的声响从头顶掠过,宋瑶猛地推开雕花窗,冷风扑面而来,带着丝丝凉意。
月光下有个黑影正猫腰跃过屋脊,那人翻墙时扬起的衣袂露出暗金云纹,正是日间在前厅见过的王府侍卫服制。
“要追吗?“柳儿摸出袖中短刃。
宋瑶摇头,指尖摩挲着从合衾酒杯底抠下的褐色残渣。
方才交杯时她故意将酒液洒在周煜袖口,此刻借着月光细看,那团晕染的痕迹竟泛着诡异的幽蓝——与继父香囊里抖落的粉末如出一辙。
五更天,宋瑶在拔步床上数着更漏声,那单调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妆台抽屉突然发出细微响动,她眯眼从床帐缝隙望出去,看见铜镜中映出个佝偻身影正在翻找妆奁。
那人袖口露出半截青黑色刺青,图案像是被利爪撕破的牡丹。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窗棂时,宋瑶装作初醒的模样伸了个懒腰。
翻找声戛然而止,妆奁最下层夹着的青瓷药瓶已被调换了位置。
她抚摸着枕下柳儿偷藏的匕首,忽然听见院墙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沾着晨露的紫藤花从墙头垂落,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曳,花朵相互碰撞,发出轻柔的声响。
宋瑶推开窗棂时,发现昨夜紧闭的西角门竟虚掩着,门闩上新鲜的划痕还沾着铁锈。
她弯腰捡起落在门槛边的半片金箔,认出这是昨日喜秤上剥落的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