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万马齐喑

长安城笼罩在冬日的阴霾里,朱雀大街两侧的积雪被马蹄踏成泥泞。

御史中丞皇甫嵩跪在城门洞前的青石板上,铠甲下的单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能听见身后百官队伍里压抑的抽气声,就像一群被困在笼中的病鹤。

“太师车驾至!”随着司礼官尖锐的通报,金华青盖车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董卓特意命人将车轓加宽三寸,鎏金铜爪在辕木上划出深深的沟痕——

这正是长安百姓私下议论的“竿摩车”,取“其势如竿,摩天而过”之意。

卓至西京,为太师,号曰“尚父”;乘青盖金华(车爪),时人号曰“竿摩车”。

皇甫嵩的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他看见自己的呼吸在寒风中凝成白雾。

车轮声停在咫尺之遥,车帘掀动时带起的风扑在他后颈。

他能想象那个肥胖的身躯如何缓慢挪下车驾,缀满明珠的锦靴正悬在自己眼前。

“皇甫公当年征讨黄巾何等威风,”董卓的声音像块浸油的肥肉压在众人心头,“今日怎的连冠缨都歪了?”

四周突然爆发出幕僚们夸张的笑声,皇甫嵩的指甲抠进石缝,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知道董卓在等他抬头,等他露出哪怕一丝怨恨。

《山阳公载记》曰:“初,卓为前将军,皇甫嵩为左将军,俱征韩遂,各不相下。

后卓征为少府、并州牧,兵当属嵩,卓大怒。及为太师,嵩为御史中丞,拜于车下。

卓问嵩:‘义真,服未乎?’

嵩曰:‘安知明公,乃至于是!’

卓曰:‘鸿鹄固有远志,但燕雀自不知耳!’

嵩曰:‘昔与明公俱为鸿鹄;不意今日,变为凤凰耳。’

卓笑曰:‘卿早服,今日可不拜也。’”

城楼上的积雪突然簌簌而落,砸在皇甫嵩肩甲上发出闷响。

他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任由冰水顺着甲片缝隙流进衣领。

直到董卓的裘靴踏过面前的水洼,他才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恭迎太师。”

未央宫东阁的暖阁里,蔡邕正用麈尾拂去琴弦上的香灰。

窗外忽然传来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他手指一颤,五弦琴发出刺耳的嗡鸣。

透过雕花木窗,他看见三辆皂盖车正缓缓驶向尚书台——这是今晨董卓刚换的新车驾。

“蔡中郎,”小黄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太师召您往兰台校书。”

蔡邕的手指抚过琴身侧面的焦痕,那是年前洛阳大火留下的印记。

他起身时,腰间新制的银龟纽印绶撞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穿过复道时,他看见二十余名尚书郎抱着文书匆匆跑过。

为首的老者官袍下摆沾满泥浆,怀中竹简散落一地——

这些本该在尚书台处理政务的官员,如今每日要往返太师府三次。

蔡邕弯腰帮那人捡起文书,触手竟是凉州军需账目。

屋檐下的铜铃突然剧烈晃动,地面传来细微震颤。

他望向窗外惊飞的群鸟,想起三日前观测到的星象——紫微垣中辅星晦暗,文昌宫有赤气贯月。

“地动之兆,当省刑罚、节奢靡。”

蔡邕跪坐的身体微微前倾,看见董卓腰间那柄斩杀过皇亲的宝刀。

“太师青盖金华车虽显威仪,然天象示警...”话未说完,董旻已经拍案而起:

“蔡中郎是要说兄长德不配位?”满座幕僚的目光顿时如箭矢般射来。

董卓抬手止住弟弟,忽然放声大笑。他起身时腰间玉带扣撞翻酒樽,琥珀色的琼浆顺着《灾异论》浸透竹简:

“就依伯喈所言。”

“咱家就喜欢伯喈这份胆气!明日便换皂盖车,把库里那套金丝软甲赏给蔡中郎。”

郿县城东的土坛高逾三丈,董白踮脚望着远处蜿蜒而来的车马。

她的织锦斗篷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金线绣的翟鸟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当青盖车转过最后一个弯道时,两千石官员们像被鞭子抽打的羊群般慌忙列队,刺史的玉佩在奔跑中叮当乱响。

卓弟曼为左将军,封鄠侯;兄子璜为侍中、中军校尉,典兵;宗族内外,并列朝廷。

公卿见卓,谒拜车下,卓不为礼;召呼三台尚书以下,自诣卓府启事。

郿坞城头竖起董字大旗那日,渭水畔正在举行荒唐的册封仪式。

十三岁的董白裹在过于宽大的朝服里,看着伯父董璜将龟钮银印系在自己腰间。

她不懂什么是“渭阳君”,只觉得青盖车里熏香呛人,那些跪在道旁的刺史、都尉,倒像是爷爷狩猎时驱赶的鹿群。

《英雄记》曰:“卓侍妾怀抱中子,皆封侯,弄以金紫。孙女名白,时尚未笄,封为渭阳君。

于郿城东起坛,从广二丈余,高五六尺。使白乘轩、金华青盖车;都尉、中郎将、刺史二千石在郿者,各令乘轩、簪笔,为白导从;之坛上,使兄子璜为使者,授印绶。”

郿城东郊的黄土坛场上,十二面董字大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董白赤着双足踏上青玉阶时,鎏金步摇上的珍珠串正巧扫过她尚未束发的额角。

都尉王方捧着象牙笏板趋步上前,玄色官袍下摆沾满泥渍——方才他跪得太急,硬是在夯土台上磕出个浅坑。

“渭阳君在上。”董璜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托着银盘的手却在发抖。

盘中的龟钮金印折射着日光,晃得董白眯起眼睛。

她突然觉得无趣,这印绶还没祖父赏她的夜明珠好玩。

城楼阴影里,王允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看得真切,那印绶上的青绶本该属于九卿,如今却系在董白腰间玉带,随她蹦跳的脚步晃成刺目的嘲讽。

“汉家礼制...”老臣的喉结滚动着,将后半句咽回腹中。

横门外的宴会摆在露天的校场上,血腥味混着酒香飘出三里。

王允的象牙笏板在袖中攥得发烫,他盯着面前青铜鼎里翻滚的肉羹,汤面上浮着的油花忽然化作一张扭曲的人脸——

那是半个时辰前被铁戟贯穿胸膛的叛军头目。

“诸公为何停箸?”

董卓的声音惊起寒鸦,他肥厚的手掌拍在案几上,酒樽里的琼浆溅湿了蔡邕的衣袖。

太师座后的屏风绘着周公辅政图,此刻被血迹染红一角,倒像是恶鬼在狞笑。

“卓预施帐幔饮,诱降北地反者数百人:于坐中先断其舌,或斩手足,或凿眼,或镬煮之”

“未死,偃转杯案间。会者皆战栗,亡失匕箸,而卓饮食自若。”

司徒王允捧着漆耳杯的手指发白,杯中酒液正映出百步外的修罗场——

那些被麻绳捆作一团的北地降卒,此刻正被铁钩穿透琵琶骨,像待宰的羔羊般吊在木架上。

张璠《汉纪》曰:“卓抵其手谓皇甫嵩曰:‘义真,怖未乎?’

嵩对曰:‘明公以德辅朝廷,大庆方至,何怖之有!若淫刑以逞,将天下皆惧,岂独嵩乎?’

卓默然,遂与嵩和解。

可是司徒王允难以忍受,象牙箸突然坠地。他盯着殿中翻滚的人彘——

那是北地郡最后的叛军首领,此刻正被灌入滚烫的铜汁。

王允俯身捡筷子时,袖中密信滑落半寸,露出“并州”二字。

这瞬间他感觉有道目光刺来,抬头正撞见董白把玩着新得的琉璃盏。

那贡品在火光中折射出妖异的紫芒,映得少女瞳孔如同嗜血的幼兽。

“此乃庆功酒。”董卓的镶金犀角杯重重磕在案几上。

随着牛角号声,十名赤膊力士挥动铁蒺藜,血肉飞溅。

侍中马宇的银箸当啷坠地,被董卓的亲卫一脚踩断。

董白坐在鎏金胡床上,百无聊赖地数着祖父颌下的肉瘤。

角落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董白提着裙裾站起来,镶满珍珠的绣鞋踏过满地狼藉。

“爷爷的宴会好生无趣,”她踢开滚到脚边的头颅,金步摇在鬓边乱晃,“我要去西市看胡商演百戏!”

董卓的笑声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他挥手招来亲卫:

“派两队飞熊军跟着小白。”

转身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席间众人,一名侍从恐惧的汤匙“当啷”一声掉进鼎中。

三百步外的榆树林里,几个农夫正被西凉兵按在田埂上。

他们不过是想捡些祭坛撤下的黍米,此刻喉间却已绽开血花。

董白踮脚张望时,绣着金线的青盖车帷幔被风掀起一角,正巧漏进几缕腥甜。

“回坞堡吧。”她扯了扯紫绶,绣线崩断的声音清脆得像是折断谁的手指。

车队调头时,马车轮毂碾过道旁尸首,车辙里拖出蜿蜒的暗红。

董白掀开车帘,看见远处长安城墙上的夯土正在剥落,像极了老祖父脸上翕动的疮痂。

这些天看惯了爷爷剜人眼目,小女儿只觉得那些文臣武将瑟瑟发抖的模样甚是无聊。

忽然,朱雀大街拐角处一抹玄色令旗掠过,旗上银线绣的狼首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朱雀大街的青石板缝隙里沁着晨露,玄天商队的牛车吱呀碾过时,车辙印里泛起细碎银光。

头领张世握紧缰绳,他记得主公嘱咐过长安城西市规矩:

颍川郭氏的杏黄旗插在何处,他们的玄色狼旗便要让出三丈。

“拦住他们!”董白掀帘娇叱。

十二骑西凉兵如黑云般卷过街市,马蹄踏碎了道旁贩卖的陶俑。

商队头领的幞头被长枪挑落,露出额角狰狞的旧疤——那是玄天商队护卫特有的狼首刺青。

董白望去,玄色大旗下的骑士皆着狼皮外氅,铁甲在兽皮下泛着幽光。

为首的青年将领抬臂示意,整支队伍霎时静止如雕塑,唯有旗角拍打旗杆的声响回荡在旷野。

“此乃镇北将军的...”少年话音未落,董白的马鞭已抽在他脸上。

三道血痕从眉骨延伸到下颌,少年踉跄后退时,怀中的琉璃盏跌落在地,在青石板上绽开千万片星辰。

“幽州货?”董白的鹿皮小靴踢翻箩筐,琉璃盏坠地时的脆响惊起飞檐上的寒鸦。

她弯腰拾起件错金博山炉,炉盖上的仙山云纹正与祖父书房那尊一模一样,只是炉腹处多錾了“玄天”二字。

“此乃镇北将军的商队,太师亲赐的通关玉牒在此。”话音未落,又一记青铜马鞭已抽在他脸上。

董白崭新的鹿皮小靴踩在散落的琉璃器皿上,碎裂声宛如编磬清响。

她忽然瞪大眼睛:满地晶片中竟有面巴掌大的菱花镜,清晰地映出她眉间花钿。

商队护卫心有不甘的还想保护商品,缓缓一步阻挡在货车身前。眼中流露出不舍。

“给我打!”她将手中暖炉砸向那个挺拔的身影,“给我打断他的腿,看他还敢不敢直视本君!”

董白听见自己银铃般的笑声在长街回荡。

她抬脚踩住滚落脚边的琉璃貔貅,细碎的裂痕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整个长安城都是董家的猎场。”她歪着头,看着侍卫的拳脚雨点般落在那人脊背上。

“你主子的名号,能比渭阳君的印绶更金贵么?”

年轻护卫梗着脖子再次喊出“刘镇北”名号时,董白正用匕首挑开麻布——

内衬的辽东貂绒滑落出来,露出整排琉璃酒器。

她突然想起前日颍川商队进献的玛瑙杯,那些老掌柜匍匐在地时,后颈的褶皱里都渗着谄笑。

“继续打,不要停”董白话音未落,西凉兵的环首刀已用刀背劈在护卫肩胛。

当第三颗牙混着血沫飞出时,张世突然扑向牛车暗格——那里藏着要给王司徒的密信。

董白的绣鞋踩住他手腕瞬间,远处传来更鼓声,惊得商队骡马扬起前蹄,撞翻了整车的琉璃器皿。

郿坞暖阁中,董白把玩着抢来的琉璃盏。这器物通体澄澈,竟比祖父珍藏的西域水晶杯还要透亮。

她踩过满地狼藉的盐包——那些雪白的颗粒在烛火下闪着细碎银光,全然不同于宫中常用的青盐。

暮色染红未央宫鸱吻时,董白抱着一匣子战利品冲进董卓的寝殿。

董卓正在看幽州来的密报,铜雀灯台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爷爷,刘镇北是什么人呀?”她扑进裘里,故意把冰凉的琉璃佩贴在他颈侧。

董卓听完孙女绘声绘色的描述,蒲扇般的巴掌拍得紫檀案几吱呀作响:

“刘铭世?那小子当年带着三百流民,就敢火烧钜鹿城外的世家坞堡!”

董卓的瞳孔突然收缩,密报上的“公孙瓒”三字被捏得皱成一团。

记忆里的狼啸穿透光阴——巨鹿泽畔,那个披着狼皮的青年带着轻骑冲破黄巾军的包围。

彼时还是并州牧的他记得清楚,那人马鞍上悬着的不是首级,而是一串串用草绳穿起的铜钱。

“刘铭世...”董卓的独眼盯着墙上的牛皮舆图,幽州地界被朱砂圈出个狼头形状。

他记得那时,玄甲骑兵如鬼魅般出现在黄巾军背后。

“当年十八路诸侯讨伐咱家...”董卓摩挲着孙女发间的金步摇,仿佛又看见虎牢关外的烽火。

“只有刘铭世那小子送来三千石精盐,说是给西凉儿郎洗伤口用。”

他喉咙里滚出浑浊的笑声,“后来听说他把冀州世家吊在酸枣树上风干,真他娘的对咱家脾气!”

“爷爷!”董白发间金步摇缠着几缕狼毛,“我要那个会做琉璃的刘镇北给我当下人!”

董卓大笑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案头密报却被震得展开一角——

“公孙伯圭尽收突骑,独揽幽州军权,刘子还隐于太行,不见踪影。”的字迹隐约可见。

“爷爷!”董白扑上来扯他胡须,金镶玉的护指刮过颧骨。

窗外忽起惊雷,春雨打在郿坞新栽的湘妃竹上。

董卓没听见孙女吵着要琉璃珠子的声音,他的思绪已飘向太行山深处的某个岩洞——

那里应当架着二十口蒸馏铜釜,飘着让他日思夜想的烈酒香。

去年腊月送来的“老白干”还剩半坛,比西域的葡萄酿更烈,比江南的黍酒更醇。

董白眼睛亮了起来,缠着祖父要这个“有趣的人”来陪自己打猎。

董卓却将密报重重拍在案上,震得雁鱼灯里的火苗猛地一跳:

“如今这小子被公孙瓒逼进太行山当流寇,倒是把玄天狼骑练得更凶了。”

他突然盯着孙女怀中的琉璃佩,那上面用失传的掐丝珐琅工艺绘着北斗七星。

董白把玩着从商队抢来的琉璃宝物,内里封着的蜻蜓翅翼在烛火下泛着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