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落锁推门俱无声

暮色漫过盐田时，浪头正把贝壳推上礁石。青衣人赤足立在浅滩，掌中银锁被咸涩海风浸出铜绿，锁芯嵌着的珍珠蒙着层灰翳。潮水退去后，沙滩上留下串蜿蜒足迹，像道未愈合的旧疤。

“施主踩碎了月光。“

老盐工在晒盐架下直起腰，木耙上的盐晶簌簌落进藤筐。他身后歪斜的竹寮前悬着盏渔灯，灯火将晒盐石上的纹路照成龟甲裂纹。

年轻人攥紧银锁，锁齿刺破掌心：“都说盐寮主人能医世上最苦的相思病。“

老盐工抓把粗盐撒向沸腾的卤锅，水雾腾起时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二十年前有渔家女在此处哭碎了玉镯。“

“与弟子何干？“年轻人踢开脚边碎贝，螺壳划破脚踝的血混入海水，“她临走前锁了我半副魂魄，如今...“银锁突然发出裂帛声，珍珠滚落盐堆。

老盐工用木勺搅动卤水：“施主可曾见过盐粒在月光下发光？“

“不过死物。“年轻人抹去脸上盐粒，尝到满嘴苦涩，“就像她留下的誓言，时日久了只剩腌渍心肺的咸。“

“且看这锅卤。“老盐工舀起勺沸腾的盐水，“三个时辰前还是浪，此刻已成云。“水汽在他霜白的眉上凝成珠，坠下来时打湿了筐中盐山。

年轻人忽然踉跄着扶住晒盐架。他想起那人在月夜将银锁系在他颈间时说“此心永固“，如今珊瑚红的绳结早被汗血浸成黑褐色。

“老丈可知...“他扯开衣襟露出锁骨下溃烂的伤，“这锁每日寅时便往肉里钻三分？“

老盐工从筐底翻出枚残缺的贝壳。贝肉腐尽的内壁留着圈螺纹，月光斜照时竟映出星河倒影。“七年前飓风过后，老朽在断桅下拾到此物。“

“不过是空壳。“

“昨日有孩童用这空壳听见了海妖唱歌。“老盐工忽然将贝壳按在年轻人耳畔，“施主可闻涛声？“

潮音轰鸣而至的刹那，年轻人听见记忆深处那个清泠声音在哼渔谣。他猛然夺过贝壳，却发现螺纹里卡着粒莹白的盐。

“这是...“

“当年渔家女眼泪凝的盐。“老盐工指向远处灯塔，“每夜子时，守塔人都会往灯油里撒这种盐。“

年轻人颤着手将盐粒含入口中。预期的咸苦未至，反有淡淡甘甜漫上舌尖。他忽然剧烈咳嗽，咳出团缠绕着红丝的黏液，黏液坠地时竟开出朵半透明的盐花。

“老丈！这、这是何物？“

“施主且看。“老盐工用木耙敲碎盐花，冰晶般的碎片里裹着粒红豆，“三日前有对信天翁在此处诀别，雄鸟留下的相思子。“

海风突然转了方向。年轻人望着随浪远去的盐花，恍惚看见红豆在月光下抽芽，长成缠绕灯塔的茑萝。他颈间银锁不知何时已锈蚀成粉，随海风散作星尘。

“随我来。“

老盐工引他登上晒盐台。月光将盐垛照得雪亮，远处渔火明灭如散落的金箔。老人解开腕间红绳抛向夜空，褪色的丝线瞬间被海风吹成缕烟霞。

“三十年前，这红绳系过龙舟鼓槌。“

年轻人正要发问，忽见烟霞中浮现端午竞渡的盛景。桡手们古铜色的臂膀上缠着同样的红绳，汗珠坠入江面激起万千金鳞。

“后来呢？“

“桡手葬身江底那日，红绳缠住了水草。“老盐工展开粗粝手掌，盐粒在纹路间滚动，“去年有浣纱女用它束发，嫁给了打铁匠。“

年轻人喉结滚动。他摸向空荡荡的脖颈，那里只剩道淡粉色的痕。盐粒渗入伤口的刺痛突然变得清凉，仿佛有蚌壳正在血肉间缓缓张开。

“老丈，我...“

“看东边。“

海平线泛起蟹壳青时，早潮推来艘破旧的舢板。船板缝隙里嵌满牡蛎壳，桅杆上晾着的渔网正在滴水。年轻人眯起眼，看见网上挂着枚银锁，与他那枚形制相同，锁眼却插着支枯萎的海芙蓉。

“这是...“

“今晨渔夫在沉船处捞起的。“老盐工扯断渔网结，“你猜这锁困住过多少痴儿？“

年轻人突然纵声大笑。他夺过渔网掷向大海，网绳散开的刹那，惊起群闪着磷光的银鱼。锁与花坠入浪中时，他分明听见极轻的“咔嗒“声，像是有人在天明前推开了生锈的门。

潮水退尽时，盐田里铺满碎银般的晨光。年轻人脱下外衫包起捧盐粒，盐堆下露出半截风干的珊瑚枝，枝桠间卡着粒红豆，正对着朝阳舒展成茑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