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云散月明自有期

竹影婆娑的茶室内，青年攥着粗陶茶碗的手指微微发白。窗外骤雨初歇，檐角垂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声响，混着他压抑的抽噎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师父...“青年突然放下茶碗，釉色斑驳的碗底与竹案相碰发出闷响，“这些天我试过抄经、打坐、数呼吸，可心里那团火总在深夜里烧起来。“他的喉结急促滚动，泪珠砸在深褐茶汤里漾开涟漪，“就像此刻，明明知道该止住，偏生这泪水比檐头雨还难收束。“

老者在炭炉上添了块松木，火星噼啪爆开的瞬间，将青年眼角未落的泪映得晶亮。“且看这茶碗。“枯瘦手指轻点案上器物，“去年冬窑里烧裂的次品，可觉着釉色裂纹像不像雨落寒江？“

青年怔怔望去，粗陶表面冰裂纹蜿蜒如墨，确实与记忆中故乡雨景重合。“师父是说...残缺亦是造化？“

“非也。“老者斟茶的手势稳如磐石，“你见它是残器，我看它是天地留白的诗行。就像此刻你胸中翻涌的，未必是苦痛，许是生命在雕琢璞玉时溅落的玉屑。“

檐下铜铃忽被夜风惊动，叮当声里老者指向庭中积水：“可还记得三日前那场暴雨？“青年顺着望去，月轮正破云而出，在水洼里投下细碎银光。“当时积水漫过石阶，此刻倒映着整片星空。“

“弟子愚钝...“青年拭泪的手背停在半空，“这和我的情绪有何关联？“

“你看云。“竹帘卷起处，流云正掠过山巅明月，“若将心念比作浮云，眼泪便是云中蓄的雨。非要强忍不放，岂非违了云行雨施的天道？“茶杓搅动碧绿茶汤，漩涡中心渐渐浮起未碾碎的茶末，“就像这碗中的沫，越是搅动越是纷乱。“

青年望着茶碗出神，忽见老者将整壶沸水倾入陶钵。蒸腾水汽间，原本沉底的茶末竟随水流回旋起舞，在烛光里划出金色轨迹。“这是...“

“且看它们如何沉降。“老者话音未落，翻涌的茶汤已渐归平静，“你可知为何修行人总说'烦恼即菩提'？“指尖轻叩钵沿，最后一粒茶末终于沉入钵底，“若不经历这般翻腾，如何沉淀出澄明心境？“

夜风穿堂而过，带着雨后青苔的湿润气息。青年不自觉地松开紧握的拳头，发现掌心月牙状的红痕正在消退。“可弟子实在怕...怕这煎熬永无尽头。“

老者忽然起身推开窗棂，山风裹着夜露灌入茶室。青年打了个寒颤，却见老者指向远处起伏的峰峦：“瞧见山脊线上那抹黛色了吗？“暗夜中群山轮廓如卧龙盘踞，“三十年前贫僧在此结庐时，总觉那些山峰亘古不变。“

“难道不是？“青年望着千年古松的剪影。

“去年惊蛰雷火焚毁东峰松林，今春新芽已破土三寸。“老者捻动腕间菩提子，“你眼中恒常的山色，实则是瞬息生灭的残影。此刻锥心之痛，亦不过时间长河里一朵转瞬即逝的浪花。“

茶炉上的铁壶忽然发出蜂鸣，水将沸未沸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青年注视着壶嘴逸出的白雾，忽然道：“师父的意思...是要我静待时间冲淡一切？“

“非也。“老者提起铁壶的动作惊散了水雾，“时间从不曾冲淡什么，它只是教会我们如何与浪潮共舞。“滚水注入建盏时，碾茶浮沉如星斗流转，“就像此刻你我的对话，二十年后回忆起来，或许正是命运埋下的伏笔。“

窗外传来宿鸟惊飞的声音，青年循声望去，见竹枝上抖落的夜露正巧坠入石灯笼中，熄灭的烛芯竟重新燃起微光。“这...“他倏然站起，衣摆带翻了茶碗。

老者含笑扶正茶具：“可还记得《碧岩录》里'庭前柏树子'的公案？“指尖蘸着洒落的茶汤，在案上画出个圆相，“你以为自己在承受苦难，或许正是柏树子在与你说法。“

青年凝视着水渍绘就的圆圈渐渐蒸发，忽然觉得胸中郁结松动些许：“请师父明示。“

“且随我来。“老者执起竹杖，杖头铜环与青石板相击的清响惊醒了蜷睡的狸猫。穿过滴水的回廊，停在后山断崖边的观云亭。云海在脚下翻涌，残月时隐时现如同银梭。

老者突然将竹杖掷入云海：“可能听见杖落深涧的回响？“

青年倾耳细听，唯有山风呼啸。“听...听不见。“

“那便对了。“老者宽袖被山风鼓动如帆，“你此刻的悲声，于天地不过竹杖入云的微响。但你看——“云隙间忽然透出月华，照亮崖壁虬结的紫藤，“这株百年老藤，主杆上可还找得到幼时风雨摧折的疤痕？“

青年凑近细看，虬劲藤蔓间隐约可见愈合的旧伤：“原来伤痕也会开花...“

“正是。“老者抚过藤蔓上新结的蓓蕾，“最深的裂缝里，往往藏着最艳的花苞。你此刻淌的泪，或许正在浇灌某个尚未苏醒的奇迹。“

东方渐白时分，青年发现不知何时止住了眼泪。晨雾中传来早课钟声，浑厚的余韵惊起林间宿鸟。他望着振翅的群鸟在朝霞里划出金线，突然明白老者彻夜未眠的深意。

“师父，弟子似乎...“他转身欲言，却见石桌上留着墨迹未干的偈子：

【骤雨打萍终有时

泪凝朝露化琼枝

莫道云深不见月

破晓自有金鸟驰】

山风卷起纸角，露出压在砚台下的柏树籽。青年将种子攥在掌心时，晨光恰好穿透云层，将昨夜的泪痕照成琥珀色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