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被一枪击中时,朱三正在大世界游乐场门口的屋檐下躲雨。
雨丝被斜风吹散,落满了朱三一半的衣襟。朱三主要是觉得脖子上有飘荡进来的雾般的雨水,让他感受到些微的凉意。在这样的萧瑟中,他顺便抽了一根叫作白金龙的香烟,突然响起的枪声震落了朱三手中那一小截烟灰。朱三抬起迷蒙的双眼,看到的是铺天盖地的一场豪雨。雨声嘈杂而纷乱,像胡乱踏响的一阵马蹄。朱三眼里近处与远处的霓虹灯,在雨中变得十分斑斓,而且虚幻。于是朱三觉得他像是进入了一个遥远的梦境。飘荡着的水汽淋湿了朱三额头上一缕头发,这种湿答答黏糊糊的气息,让朱三很不舒服。
这天晚上朱三在大世界游乐场变戏法,开场时间是晚上七点。他在灯火辉煌的大世界变戏法已经快三年,八百多个日子几乎一成不变。没有什么事情是新鲜的,连空气也是,做的梦也无外乎他老婆傅灿灿骂娘,千篇一律。民国二十六年遗留在上海的火药气息还在弥漫,经久不散。朱三每天在大世界变鸽子和兔子,这让他梦境里除傅灿灿外,也出现了大量的鸽子和兔子。它们在朱三梦境里自由飞翔和奔跑,简直是烦透了。
这天跟往常一样,朱三笑眯眯地走上舞台。他穿了一件油光发亮的黑色燕尾服,燕尾服后摆很长,差不多就要遮住他膝盖。这套衣服,老是让他想起老家宁波镇海上空盘旋的燕子,燕子飞翔在油菜花上,总能把天空穿梭得七零八落。上台以后朱三气定神闲地鞠躬,鞠躬时手里托着一顶卓别林式的帽子,那是他变戏法的道具。他将一丛塑料玫瑰花插进帽子,很快又用绿色的绸布给盖上。然后音乐声停止,台下的观众拭目以待。这些上海人脑子里都很清爽,接下去朱三无非是要么变出一只灰色的鸽子,要么是从帽子里头抓出一只四条腿蹬来蹬去的小白兔。然而这天没有人想到,朱三后来从帽子里抓出来的,竟然是一只灰色的兔子。对此朱三也感觉奇怪,他想之前那只和自己配合得天衣无缝的白色兔子,难道是被伙房的那帮家伙给清炖或者红烧了?但也就是在这时,朱三发现卓别林帽子幽暗的底部,居然贴了一张醒目的纸条。
朱三在谢幕的时候一口气将纸条上的字全部读完。读完以后凭借幕布的阻挡,他把纸条塞进嘴里嚼碎,连同带有兔毛腥臊味的口水一起咽了下去。
纸条是上级组织给他的回复,终于同意他请假回去宁波镇海老家一趟,假期十五天。十五天后朱三必须准时回到大世界游乐场,在旋转的霓虹灯下继续变他的鸽子或者是兔子。朱三拖着他的黑色燕尾走进后台的时候想,谢天谢地,多么仁慈的组织,如果这次不是因为他老婆傅灿灿写信来讲要同他离婚,或许组织依旧不能批准他的请假。朱三还想,自己在游乐场辛辛苦苦干了三年,变戏法都变死了好几只鸽子和兔子,每个月到手的除了微薄的薪水,组织从来没给过他一分钱的活动经费。好像他从来就不缺钞票,或者说他完全可以利用雨水和西北风充饥。同时朱三也很清楚,自己要是稍微有点多余的钞票寄回老家给傅灿灿,估计这个连炮仗都敢吞下去的女人,也不会敢提出要跟他一刀两断。
傅灿灿在镇海县澥浦镇隔壁的庄市镇同义医院当护士,因为老公常年不在身边,她的脾气变得不是一般的差。她三天两头主动地跟病人吵架,有时候甚至是跟药剂科主任或者是主刀医生吵得上蹿下跳。有一次她拿过外科医生的手术刀,说你们放马过来好了,我又不怕的。这座医院是几个旅居上海的镇海商人出资联手办的,就办在门前有一条大河的横河塘。所以每次见到医院门口波光潋滟的大河时,她的心才会有些许的平静。因为她胆子大,这所医院又以妇产科闻名,镇海有许多产妇都选择在这儿生孩子,所以差不多傅灿灿已经成了半个助产师。有许多时候,她的梦境中到处都是在医院走廊上晃荡着的滚圆的肚皮。
傅灿灿在信里这样跟朱三讲:该死的朱三,穷得叮当响的朱三,坐吃山空的朱三,你爹朱良材老酒喝多了病得不轻,每天在地上痛得打滚,估计是会不得好死的。另外你还记得你亲自生过一个儿子吧?儿子姓朱名大米,来到人间刚好八年,有幸得了黄胖病,个子跟你三年前离家时一样高。他简直是一棵黄杨木,一千年都长不大,要不改名为朱黄杨得了。傅灿灿写到这里又笔锋一转道,唯一要恭喜你的是,镇海有很多事业有成的男人不约而同看上了你老婆,他们纷纷用钞票来砸我,不是给我买旗袍买珠宝就是找我去大酒店开房,所以我决定不再守活寡,我把没用的贞洁给抛弃撕碎砸烂了。傅灿灿说就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带她开房的镇海县警察局副局长正在酒店浴缸里泡澡,副局长白白胖胖富得冒油,说话的声音又很温柔,他喜欢抽雪茄喝进口红酒配牛肉,连宁波的许多日本人都纷纷要求和他成为好朋友。
傅灿灿最后说,你就不要再戴变戏法的那顶礼帽了,我免费赠送你一顶绿帽。
朱三看着这封信就想骂娘,他觉得这是傅灿灿对自己的一次造反。他先是骂了一声册那,然后他一边用宁波镇海口音的普通话骂傅灿灿这个不识相的雌老虎,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出大世界的大门。他其实早已买好了明天早上回宁波的火车票,同时他向组织提出了请假的请求。朱三的想法是就算组织不同意,他也得回家了,不然按傅灿灿的性格,他再不回家就是家破人亡。但朱三仍然觉得傅灿灿的这封信令他生气,朱三想,这次回家后,如果父亲朱良材不拉住他,他有可能会把傅灿灿的皮完整地剥下来。此时的上海城正下着一场绵密而平凡的雨,朱三就在游乐场的门厅廊檐下边避雨边点了一根白金龙。香烟有点受潮,进入嘴里的味道有点苦,朱三于是很不满意地喷出一口,转眼时却望见了大世界由十二根柱子支撑的多层六角形黄色尖塔,这座尖塔简直就像是大世界的象征性标志。尖塔下面,一向热闹非凡,露天的空中环游飞船,电影院,商场,中西餐馆,以及十二面名头响亮的哈哈镜,让大世界一直保持着足够的人气。朱三还望见了不远处路灯下的力士香皂广告牌。广告牌上的外国女人金发碧眼,蓝色的眼眸穿透雨幕,风情万种地眺望着抽烟的朱三。朱三看见她懒洋洋趴在雨丝飘落的空中,像是办展览一样,十分豪爽地贡献出浴袍下面两条白花花的大腿。
朱三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异国情调的大腿陷入沉思。他不由自主想起傅灿灿,也想起该死的警察局副局长。他想起脱光的副局长躺进浴缸里像是一头褪了毛的猪,由于身上的肥肉实在太多,造成浴缸里的热水无处安放,所以热水纷纷涌了出来,在雾气弥漫的洁白的地砖上哗哗流淌。朱三想到这里时,忍不住在嘴里骂了一句恶心。然而枪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的,枪声在受潮的空气中突然炸裂,毫无征兆,所以朱三的身子不由得像打了一个尿噤一样随之一抖,抓在手里的香烟掉落了半截死气沉沉的烟灰。他看见有个穿风衣的陌生男人正应声在斜雨中倒下,倒下以后在铺满雨水的地面上挣扎,很像电影里一个悄无声息的镜头。
血从陌生男人的身底下涌了出来,鲜红的一片,慢慢扩展。有更多的雨纷纷落下,所以很多血水就在地上汪洋的雨水中漂浮,那种漂浮的样子十分从容,犹如一幅正在生成的水墨画,也像一缕村庄上空升腾的炊烟。
很快朱三就看见,远处冲来的一辆黄包车,在风衣男人跟前唰的一声停下,接着卷着裤腿的车夫手忙脚乱将中弹男人抱上车厢,随后就脚蹬车轮迅速在雨幕中消失。朱三抽抽鼻子,还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的气味。但眼前什么也没留下,只剩汪洋在地上的越来越淡的一摊血水。仿佛刚才发生的只是一场梦境。
朱三站在屋檐下开始抽第二根烟,受了潮的香烟软塌塌的。没过多久,他的眼里又出现另外一群人,那些人踩踏着四处流窜的雨水旋风一样冲了过来,很像是从大地的深处突然冒出来的。其中一个脸色惨白脸上没肉的男人用枪指着朱三的额头问,有没有看见一个人从这儿跑了?
朱三看着那把枪,雨点毫不妥协地打在发烫的枪管上。他指了指大世界的灯箱牌子说,我是在这里变戏法的,我今天竟然变出了一只灰色的兔子,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朱三还说,我要不要把那只兔子抱给你看?灰兔子的一双眼睛跟这地上的血一样红。
后来那群持枪的男人在雨水中离去,十来双皮鞋在湿答答的地上踩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他们高矮不同,如同一片不齐整的黑色树木,渐渐隐没在上海黑夜的深处。朱三眼见着他们跑远了,就弯腰捡起之前风衣男人掉落在地上的一副墨镜。他把沾满血水的墨镜仔细擦干,认真地戴上。朱三戴着墨镜望向这个雨点飘飞的世界,一下子觉得整个上海黑暗又潮湿,有很多东西根本无法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