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雨来得突然,像是上天随手泼下的一盆冷水。我站在破庙门口,望着外面如帘的雨幕,闻着空气中潮湿的霉味,竟觉得这漏雨的庙宇比那草房还要亲切几分。
三个月前,我背着行囊踏入长安城门时,何曾想过会落得如此境地?那时我眼中只有朱雀大街上高耸的楼阁,耳中只有东西两市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我抚摸着怀中那卷已经翻烂的《策论》,仿佛已经看见自己站在大明宫前,向皇帝呈上治国良策的模样。
“这位郎君,要住店吗?”一个满脸堆笑的小二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摸了摸怀中仅有的三两银子,那是父亲卖了家里唯一一头牛换来的。
“可有便宜些的住处?”
小二的笑容立刻淡了几分:“最便宜的通铺,一晚二十文。”
我算了算,若是住下,不出半月就会身无分文。“多谢,我再看看。”
小二撇了撇嘴,转身去招呼另一位衣着光鲜的客人了。我紧了紧行囊,继续向前走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走遍了长安每个角落。国子监的门槛太高,需要五品以上官员举荐;书肆的抄写工作早已被世家子弟的远亲占满;就连酒肆跑堂的活计,掌柜也要先问我是哪家书院的学子。
“我们这儿跑堂的,都得会背《论语》,万一客人考校起来,我们也可以从容应付。”掌柜的上下打量着我粗布衣裳,“你是哪个书院出来的?”
我张了张嘴,最终只能摇头离开。
银钱一天天减少,我从每日三个肉包子,变成两个素包子,再到一个粗面饼。当最后几个铜板从指缝间溜走时,我已经在安仁坊的桥洞下住了七日。那夜特别冷,我蜷缩在单薄的被褥里,听着肚子发出雷鸣般的抗议。
次日清晨,我拖着虚浮的脚步来到西市。街角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跪在地上,面前摆着破碗。我本想绕开,却看见一个华服妇人往其中一个碗里扔了块碎银。
那银子在破碗里转了两圈,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的胃也跟着抽搐了一下。
“新来的?”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转头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他缺了两颗门牙,笑起来像个破洞的布袋。“看你站了半晌了,饿了吧?”
我的脸烧了起来,却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老者——后来我知道他叫王伯——领我到了他常驻的角落,从怀里掏出半块胡饼塞给我。“吃吧,看你这样子,怕是三天没进食了。”
胡饼已经冷了,硬得像块石头,我却吃得狼吞虎咽,差点噎住。
“慢点吃”,王伯拍着我的背,“在这长安城里,饿死的人比狗还多。你要想活命,就得学会低头。”
我咽下最后一口饼,喉咙火辣辣的疼。“我……我只是暂时的,暂时遇到了些事……“
“每个来这的人都是‘暂时’”,王伯嗤笑一声,露出那两颗漏风的门牙,“张举人来了五年,李秀才来了三年,现在都成了‘乞讨学士’。”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在向富家小姐乞讨的中年男子,那人衣衫虽破却整洁,说话时声音抑扬顿挫像在吟诗。
那天傍晚,我跪在了王伯旁边的位置。青石板硌得膝盖生疼,但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当一个衣着华贵的老爷经过时,王伯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老爷行行好,小生赴京赶考遇了盗匪……”我按照王伯教的台词结结巴巴地说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那老爷皱了皱眉,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我的脸烧得厉害,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声音要大,眼神要可怜但不能太贱”,王伯指点道:“最重要的是故事要可信。赶考的书生太多了,你得说点特别的。”
渐渐地,我学会了这门“学问”。王伯教我看人下菜碟:对老夫人要说家乡遭了灾,对千金小姐要夸她们貌若天仙,对结伴而行的年轻夫妇则只需默默举碗,“他们刚成亲,最怕触霉头。”
最让我惊讶的是乞讨竟也有“旺季”。上元节前后赏钱最多,因为人们都图吉利;雨天收入会减少,但给的往往是大钱;而每月初一十五,各个寺庙周围是最好的乞讨地点,香客们施舍起来格外大方。
“这是张秀才总结的‘乞讨月令图’,”王伯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长安各坊的乞讨优劣,“他可是把《礼记·月令》都给改编了。”
我看着那张纸,突然想起自己包袱里那本《策论》。曾经我以为治国平天下的道理都在那本书里,现在才知道,在长安生存的学问,远比圣贤书复杂得多。
一个月后,我已经能从容地跪在街角,面不改色地说着各种悲惨故事。我的碗里渐渐有了积蓄,甚至能偶尔去街边小店吃碗热汤饼。但每当夜深人静,躺在废弃马厩的干草堆上时,我总会想起离家时父亲的嘱托。
“明儿,咱们杨家就指望你了。我没什么学问,这些是咱家的所有积蓄,你拿着去吧!”父亲粗糙的手掌拍在我肩上,那触感至今仍清晰如昨。
雨水顺着破庙的屋檐滴落,在地上汇成一个小水洼。我望着水洼中自己扭曲的倒影,忽然听见庙门被推开的声音。
“有人吗?”一个年轻的声音传来。
我警觉地站起身,看见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站在门口,浑身湿透,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
“雨太大了,能否借个地方避一避?”他有些局促地问道。
我点点头,往旁边挪了挪。他道谢后走了进来,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下,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袱检查里面的书卷是否被淋湿。
“你也是读书人?”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友善地问道。
我看着他被雨水打湿却依然整洁的衣衫,还有包袱里那些崭新的书卷,突然觉得无比讽刺。“曾经是。”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情绪,不再多问。沉默在破庙中蔓延,只有雨声填补着空白。
“我叫张远,从洛阳来。”过了一会儿,他主动开口道,“来参加下月的制举。”
我苦笑一声:“我去年也是这么想的。”
张远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犹豫片刻,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我带了点干粮,要一起吃点吗?”
油纸包里是两个还带着体温的胡饼。我盯着它们,突然想起王伯给我的那半块冷饼。三个月前,我会为接受施舍而羞愧难当;现在,我已经能坦然接过别人递来的食物。
“谢谢。”我接过胡饼,咬了一大口。
张远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怜悯。“长安会很难吗?”
我咀嚼着胡饼,想起这几个月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有像我一样沦为乞丐的读书人,有靠卖女儿维持生计的工匠,有在权贵府邸前跪了三天只为递一份诉状的老人……
“长安就像这尊佛像”,我指了指庙中那尊斑驳的泥塑,“远看金碧辉煌,近看才发现金粉早已剥落,露出里面的泥土。”
张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们就这样坐在破庙里,听着雨声,分食着胡饼。当雨势渐小,阳光从云缝中漏下来时,他站起身整理衣衫。
“我该去找住处了。”他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我面前,“保重。”
我没有去拿那些钱,只是抬头看着他:“张兄,若一个月后你还在长安,可以到安仁坊的桥洞下找我。我认识一个叫王伯的人,他或许能帮你。”
张远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苦笑着将铜钱又往前推了推:“希望我不会需要这个。”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摸了摸怀中已经攒够的盘缠。明天,我就要离开长安了。这座城吞噬了我的梦想,却也教会了我书本上永远不会写的东西。
雨停了,夕阳将破庙的残垣断壁染成金色。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尊斑驳的佛像。佛低垂的眉眼似悲似悯,仿佛看透了世间一切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