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呓语——
一般谈到母校,脑海里闪过的地方,通常都是对自己影响最大的那所学校。
对于王闫来说,毫无疑问,那个地方在中州,林安甚至觉得他永远留在了那里。这些年里,无数个梦境都被他打造成了那所学校的样子,那些清晰又模糊的角色反复登场,续写着一些在现实生活中永远不可能发生的故事。很多时候王闫也会意识到他在梦中,可他不愿意醒来,哪怕在被闹钟吵醒以后,他会蒙上头尝试续上未做完的梦,因此上班迟到了很多次。林安经常会提醒他,当年他们可是高考考砸了,用第四志愿报的Y大啊,那就是一所普通的大学,不必留恋。他反过来告诫林安,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Y大永远都是他的母校,他的精神故乡。
王闫说,高考就像能选择的投胎,投完了就不要抱怨,再说你都大学毕业了,还纠结什么当年报志愿的事情啊。你不要不承认,至少那四年我们过得还算精彩。林安承认那四年的确精彩,他们被筛选、改变、融合,在校园里经过四十个月的培养,参加一个拨穗仪式,领到一张合格证书后踏入社会。如同小孩子出门玩会被人问妈妈是谁,大学生出去找工作也会被人问是哪所学校毕业的,母亲和母校都是构成一个人自我的重要部分,自己也许会吐槽,但听不得其他人说她半点不是。
林安在大学的四年里也平添了许多不着边际的理想,以至于后来每当林安路过中州,王闫总会不停的问他有没有听到一个声音:
“事到如今,现在的生活,是你当初毕业时想要的么?”
——正文——
2021年的六月份,王闫请假回到了中州,一方面是来送一个学妹毕业,另一方面是参加大学毕业三周年的同学聚会。那是Y大S学院2014级工程三班毕业后的第一次班级聚会,也是王闫作为班长最后一次在微信群里给大家发通知,之后的很多年里他经常想起或梦到那趟旅程,因为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诺洁。
王闫要送的学妹名叫张淇曼,2017级,她在新生军训时期就已经是学院里的名人了,很多人都认识她。那时的王闫大四,通常大四的学生不用参加活动,在校园里如同孤魂野鬼般自由,理论上王闫的生活与张淇曼不会产生交集,但生活并不喜欢按照理论来出牌。在那时不要说王闫了,连林安都不会想到,那个名叫张淇曼的女生在未来将会走进他们的生活,并最终留下深远的影响。
时间回到2017年的初秋,王闫打算考研究生,为了寻找高三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感觉,终日里夹着一本《考研英语词汇》穿梭在寝室、教室、图书馆之间。他暑假期间去大连玩了一趟,回来之后便认定那座城市可以寄托他的理想,他必须抵达那里,因此他报考了那里的学校。王闫把从大连带回来的明信片贴在图书馆自己占的座位上,每天开始学习前还要闭目回想一下,大连星海广场上的海鸥与落日,以及他眺望一方城堡时许下的豪情壮志。那天学习结束,回宿舍的路上,王闫看到校园里S学院刚军训结束,一群群穿着迷彩服的新生涌向南苑餐厅,他又开始感慨时光飞逝,似乎打了一个哈欠的功夫,自己就从大一升到了大四。
S学院2014级的男生寝室在八号楼,学院的团委办公室也在八号楼,所以每年军训时期,王闫进出寝室时总会撞见军训部的助班助教们。按他的说法,2014年他属于新兵蛋子,看到穿正装的助班助教们唯唯诺诺,按规矩他还需要主动打招呼;2015年他是老兵油子,那些助教全都是14级的同学,助班们也不过是大一级的学长学姐而已,失去新生滤镜,他对学院里的那些风云人物也就去魅了;2016年他则是天王老子,那些整日穿皮鞋系腰带、西装革履的助班助教在外面训新生时讲的头头是道,回到寝室不照样被室友骂着去洗脚。等到了2017年,他属于儒家庄子,开始逍遥游啦,大四的学生面临毕业,什么助班助教,不就是一帮学弟学妹们帮着院里老师带孩子嘛。王闫嘴上说的云淡风轻,但林安很清楚,实际上王闫非常遗憾自己没能当过助班助教,不然也不会总在梦境中重复那些年军训时期的场景。
助班和助教的全称是助理班主任和助理教官,不知道这种职位是不是Y大独有的,反正网上是搜不到明确的定义。如果按具体工作内容来看,助班助教更像是学院的临时工,帮老师分担每年迎新时海量的工作。所谓助班助教听着唬人,其实都是一些大三和大二的学生,由团委老师从优秀学生干部里挑选出来的,最听话的那一批人,让他们协助学院管理新生班级,而王闫落选的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够听老师的话。王闫在院学生会里呆了三年,不爱往老师们跟前凑,也不去结交那些叱咤风云的学长学姐,就爱跟低年级的学弟学妹打成一片,因此认识许多低年级的学生干部,其中有不少人都进了2017级军训部,所以他经常能在八号楼门前碰到那些当上助班助教的学弟,偶尔也会停下来寒暄几句,聊聊学院最近的活动,或者调侃几句以前的趣事。
那天傍晚在跟学弟们的闲谈中,他听到这一届新生中有不少很好看的女生,放在以前他肯定会多问几句,但眼下他一门心思考研,清心寡欲,已经失去了好奇心。回到宿舍后,有室友问他知不知道院里这届军训有个教官违反纪律,私下约新生吃饭,据说那个女生特别好看,王闫回想刚刚跟学弟们的闲谈,却已经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学弟们是都提起过一个相同的名字。
四年后,在班级聚会上,毛士恒突然问王闫到中州的第一天干嘛去了。
王闫:“我去新校区看一个学妹的毕业典礼。”
毛士恒:“咱们都毕业三年了,你从哪认识的学妹,还参加毕业典礼?”
王闫:“张淇曼啊,你也见过的。”
毛士恒:“奥,是不是17年那届军训时,最好看的那个女生?”
王闫:“嗯嗯,没错。”
通常未见其人,先闻其名的女生,大部分都是美女。在新生军训时期最出名的女生基本就是级花了,17级是张淇曼,16级是王济遥,15级是余晓凤,14级那届则有些争议。那年军训结束后,在117宿舍的一次夜谈会上,大家一致认为其他班的女生不如自己班,但自己班的班花是谁有待讨论,候选人都各有各的优点。当天晚上,大家都认为级花应该由肤白貌美的班支书郑米慧当选,只有李申提出了不同见解。
“仔细观察的话,还是李诺洁更好看一些。”
在2014年的夏季的尾声,中州炎热的天气伴随着一场又一场的降雨逐渐清凉起来,但工程三班同学们之间的关系却随着军训会操的结束而迅速升温,除了助班助教组织的班级聚餐外,大家私下也会一起去通宵,而且几乎每周都有班级的集体活动,无论是跟工程二班一起在操场搞联谊活动,还是听班委们安排一起晨练跑步和上夜自习。可能大家都是刚从高中巨大的学习压力中解脱出来,历经书山学海如今终于抵达终点,所有人都正在为眼前缓缓展开的大学生活而兴奋,每天晚上班里的QQ群都无比热闹,有数不清的消息在彼此之间传递。
那些十八岁的少年们浑身上下总是充满了活力,他们满怀期待得结交心朋友、接触新事物、融入新集体,其中就包括邂逅一场他们憧憬中的爱情,而对于这些刚刚步入大学的新生,他们最先接触到的异性,就是那些刚刚还在一起站军姿踢正步、排队形唱军歌,一起被教官纠正动作、被助班助教们点名查岗,又一起在军训汇演结束后在操场上奔跑欢庆、将助班助教举高高、四处拉人合照的同班同学们。
林安后来不止一次得查看那些照片,它们一直静静得躺在那个早已死寂的班级QQ群的相册里,他观察每一张照片,试图回忆起多年前的一些蛛丝马迹来证明王闫的错误,证明那些不断在梦境里重播的回忆是被王闫给偷偷篡改了,但王闫坚决不承认。
王闫:“就是在大一,在军训结束后班上一起团建那天,助教那会儿不是想要追支书嘛,就在吃完饭之后带她们寝室的几个女生去KTV唱歌,那天好像还是支书的生日,我跟张一林、秦车志也一起跟了过去。”
林安:“嗯嗯,这件事我记得,那天半夜从第一家KTV出来之后,没地方去,又跑到另一家KTV开了间房休息,结果张一林来了精神,一整晚不睡,在哪儿唱许嵩还是汪苏泷的歌来着。”
王闫:“对!就是在那天,在第一家的KTV里,大家做游戏,我和李诺洁输了,助教罚我亲她一口,那是我从小到大亲的第一个女生,我绝对不会记错的!”
林安:“拉倒吧,蔡强组局是奔着追支书去的,还罚你去亲李诺洁,咋不说罚你去吻她呢?等等,我记得那天晚上李申也在啊!人没揍你?”
王闫:“他后面才来的,还是我喊他来的!他那会儿不是在追李诺洁么?我看大家喝了不少酒,游戏尺度又那么大,所以赶快通知了他,他立马打车就过来了。”
林安:“嗯——亲了女生,还是从小打到第一次亲,然后自己心跳的飞快,喝了不少酒,最后出门去卫生间给自己喜欢这个女生的室友打电话,让人家赶紧过来。嗯——那你还真是有病啊,多少沾点变态了。”
林安记起了那天晚上,王闫站在洗漱台前满脸通红,心砰砰直跳,犹豫再三还是给李申打去了电话。王闫说事态紧急,看今晚这种情况大概率要通宵,搞不好蔡强、张一林、秦车志这三个人中就有人跟李诺洁擦出火花来,他等下帮忙看着,让李申赶紧过来。
那时的王闫还是过于迟钝了,那三个男生明显是奔着支书郑米慧去的,后来秦车志先跟郑米慧谈了一年,分手后蔡强趁虚而入跟郑米慧一直谈到她毕业,而张一林只在大二那年郑米慧过生日时送了她一条定制的铂金项链。王闫已经想不起他那年送支书的礼物是什么了,但很清楚的记得那条项链,那天在去找郑米慧的路上,张一林突然让师傅停车等他一下,王闫陪他走进路边的老凤翔,看着他在镜子前兴奋得来回比划那条项链,一会儿拨弄挂坠,一会儿打量自己的发型,在他去找店员挑礼品盒的间隙,王闫发现了挂坠上面刻的字母,那是支书名字的缩写。
那天的生日聚会还是在那家KTV,只是缺了秦车志,还有就是蔡强除了学长和助教之外,还多了一个郑米慧的男朋友身份,这让男生们吃了一惊,不过女生们似乎早就知道了,都在调侃蔡强兔子专吃窝边草。那天酷爱唱歌的张一林一首歌也没有唱,吃完蛋糕后他就坐在角落里,包厢里灯光昏暗导致王闫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那家伙不停得在喝酒,不一会儿面前就推了一桌子的空瓶。
那晚张一林在临走时才从兜里掏出那个小礼盒,趁着蔡强出门上厕所的功夫塞给了郑米慧,随后便一个人先回学校了。王闫觉得张一林那天送出的不止是一条项链,还有一颗卑微的心,他一直没有告诉王闫那条项链的价格,但据王闫观察他那段时间上网都改喝矿泉水了,合理推测那个项链应该价值不菲的,至少顶得上他一个月的生活费。只可惜王闫从来没有看到过支书佩戴那条项链,在他脑补的画面里,郑米慧雪白的脖颈配上亮闪闪的铂金项链十分漂亮。
王闫喜欢观察皮肤白的女生,民间有句俗语叫一白遮百丑,他一直试图在生活中验证这句话的准确性,以他目前观察到的样本来看,至少在中国,皮肤白的女生即使不化妆也更引人注目,而且她们都跟丑扯不上一点关系,如果五官再精致一点,那就可以称得上是美女了。值得一提的是,工程三班中皮肤白的女生特别多,大一军训时有一天早晨碰到了阵雨,那朵积雨云只用了三分钟就把水倒完了,地上淋成落汤鸡的新生们还没撤回宿舍,天上的太阳就又从云里钻了出来,军训部随即通知继续训练,于是王闫他们只好骂骂咧咧得回到操场,她们回来时有很多人都摘掉了帽子试图让头发干得更快,突然阳光透过操场边的大树洒了过来,丁达尔效应下一道道光柱打在了女生们的身上,晨光似水雾气蒸腾,那个画面让王闫联想到了李白的诗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在那一刻之前,王闫始终认为白是美的必要条件,而那天教官让男女面对面列队,他看到了站在自己正前方的李诺洁,随即改变了观点,原来即使不白也是可以很美的,可那时的王闫还并不知道对面女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