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对自己被踢出家长沟通群这件事,何秀竹早有预感。

当她冲动地把多多的成绩单发到群里,而且@了所有人之后——尽管她不是群主,@无效——她就知道自己肯定要惹众怒。但是何秀竹必须这么干,也只能这么干。多多上学期期末成绩大爆发,考进了年级前五、班级第一,而且有两科满分,这无疑是老母亲最骄傲、最值得炫耀的事。收到老师发过来的电子成绩单时,她正跟丈夫马勋吵架。起因是何秀竹想再给多多报一个英文戏剧班,而马勋坚决反对。一开始,何秀竹发挥自己语速快而且善于重叠咏叹的本事,把马勋顶得节节败退。十五年的婚姻生活,早已让何秀竹和马勋之间的话语方式形成了固定套路,每一次交谈,最后都会落入同一个叙述循环里:不管是谁第一个聊起某件事,另一个立刻提出不同意见,接着试图互相举例子或仅凭感叹词和语气词驳倒对方;到了第二阶段,何秀竹的火气燃烧到顶点,开始竹筒爆豆子、暑天下雹子一样朝敌军扔炸弹,一阵噼里啪啦、轰轰隆隆,马勋被炸得哑口无言,满脸死灰色;最后,何秀竹嫣然一笑,说,真理不辩不明,道理不讲不清。马勋做一个长长的深呼吸,耸耸肩,无奈地笑笑,说,真理常常掌握在弱者手里。

这一次的常规战役眼看就要按照套路结束,马勋突然拿出一摞打印好的A4纸,上面密密麻麻,有文字有图片。何秀竹好奇地接过来看了看,原来是马勋处心积虑搜集的有关反对孩子报课外班的各种文章,作者的名头一个个都很响,从著名教育专家到哈佛女孩儿她妈。说实话,她正打算宜将剩勇追穷寇呢,哪想到从来都是小米加步枪的马勋扔出颗原子弹来。但是何秀竹战斗经验丰富,她不怕原子弹,就算你扔的是原子弹加上氢弹她也不怕,只是扔得这么突然,她毫无准备,有点儿招架不住。毕竟,何秀竹此前大部分争吵得胜是源于她事实上的胜利——多多的数学成绩是不是提高了?所以报数学班很有必要;多多在英语演讲比赛里是不是得奖了?所以英语补课不能少……现在她面对的那一摞纸里摆出的也是事实,而且是超级事实,她没法用多多的事实去反驳哈佛耶鲁和马云马化腾的事实。

不过,多多的事实毕竟更相关一些。就在何秀竹准备忍气吞声高挂免战牌,让对手暂且攻下一座城池,等到合适时机再反攻时,手机微信叮咚一下响了。她拿起手机,本意是借此转移话题,把失败化于无形,让敌人来不及品尝胜利果实就转战其他战场。微信里跳出一张成绩单截图,多多班级第一、年级第五,两科满分,比期中考试进步了一大块。更关键的是,图片下面老师还附带了一句话:多多妈妈,你们的补课成效显著,再接再厉,再创辉煌。

何秀竹从脚跟底下泛起一种最后时刻翻盘甚至起死回生的酸爽感,微微一笑,把手机递给马勋,下巴颏儿一扬。马勋看了两眼,很快像上千米高空熄了火的热气球,先瘪了,继而急速下坠,最终的命运当然是球毁人亡。为了这一次战斗,他准备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还咨询了三四个家有小儿女的同事,本意是想给儿子争取更多的自由玩乐的权利,没想到最后却被儿子自己打败了。看到多多这么好的成绩,他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该高兴还是伤心。

马勋已经记不清是从哪一天开始,自己在家里的话语权就被悄然剥夺了。说剥夺也不准确,像是海边堆起来的沙堡,不知不觉、潮起潮落间,堡没了,只剩下一堆细沙。刚谈恋爱那会儿,何秀竹跟她的名字很像,文秀如竹,有风轻轻摇动,无风静静伫立;骨子里很较劲,但做事很温和。就连结婚时挑婚纱这种女人最在意的事,何秀竹最后都心甘情愿地遵从了马勋的建议:她喜欢一套蕾丝花的,但马勋说这个看上去太土了,给她选了一件模特穿起来很高级,可她穿起来有点不伦不类的婚纱。他俩去吃饭,从来都是马勋说吃什么就吃什么,尽管何秀竹吃不了辣,他们还是常去川菜湘菜馆,点一堆剁椒鱼头辣子鸡。如果非要找一个自己沦陷的时间点,只能是从怀上多多算起,这小家伙在他妈妈肚子里还没黄豆大,已经成了家里的话语中心。或者再腹黑点儿想,何秀竹并不是真的愿意那么听马勋的话,她一直在等绝地反击的机会,她是一个隐忍的战略大师,非常清楚在什么时候采用什么战术。马勋一次次在微小的战役上取得胜利,某种程度上不过是何秀竹的战略撤退,诱敌深入腹地,然后一举歼灭。

多多协助何秀竹掌控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但凡马勋有不同意见,多多就会作为一个无解的撒手锏出现,他只能乖乖听令。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何秀竹确实比马勋能干、会生活,多年的摸爬滚打让她深谙如今社会的游戏规则,对每一件事都能冷静客观地分析,然后找出最适合他们的那条路。比如买房,马勋最开始考虑去天通苑买一个大房子,住起来宽敞舒适,可何秀竹坚持在四环内,而且必须是一公里生活圈:一公里之内,有地铁站、医院、幼儿园、小学、商场。他们现在住的五十平方米小房子也习惯了,如果这会儿让马勋从天通苑上下班,每天三个小时地铁公交通行,打死他也不愿意。再比如,多多三岁时上的幼儿园,何秀竹就在儿子的不情愿和马勋的反对声中,给他报了好几个课外班。然后幼升小,多多竟然凭借着弹钢琴拿到了重点班的最后一个名额——这年头,弹钢琴算什么特长呢?可人家多多除了钢琴,英文也很溜,重点班的班主任恰好是英语老师。

没错,我们可以说何秀竹是一个生活家,每天最多的心思都是用于怎么在有限的资源和可能之下,过好眼下和未来几十年的生活。对她来说,从一睁眼的早餐到晚上睡觉前的晚安都是战斗,都不能输,输也必须是战略上的撤退而不是溃败。两个人的工资和奖金,何秀竹都做了详细的规划,她细分的Excel表让学计算机的马勋都搞不太清楚,比如家庭支出这一项下面就有十三小项,不多的理财产品又分了五种,长线短线、保底不保底、基金股票,月月做预算,月月做结算,结余怎么花,亏空怎么补,复杂程度不亚于一家大公司的预算结算财务。马勋觉得,只要给何秀竹一个支点,她的确可以撬起地球,要是从政,至少能当个管经济的副总理。

这个阶段,所有战役的重点当然是多多。

何秀竹之所以把多多的成绩单发到家长群里,还@了其他人,让别人也晒晒成绩单,不只是为了秀自己孩子有多优秀——她当然知道这么做让人讨厌。何秀竹其实是为了曲线救国,这个国是她自个儿。她手机里有几十个群,其中有关多多班级、学校、老师、课外班的就有十二个,从整体上来看,多多只在其中的七个群里算是第一梯队,在三个群里是差生,两个群里是中等生。最近课外班形势比较严峻,中等生退步为差生,五个群亮红灯了:奥数、绘画、小提琴、机器人、口才演讲,各有各的问题,各有各的状况。何秀竹接连受到暴击而无处发泄,她必须找一个靠得住的出口,就是这时候,多多的期末成绩单成了她收复失地的大杀器,管他呢,先投出去再说。

何秀竹没办法不把多多的成绩看得这么重,因为有自己的人生在那里做参照,她深刻地知道,对普通人来说,学习不好就没有尊严,就没有好出路。社会发展到现在,吃饱饭已经不是难事了,难的是你能轻松愉悦地吃饱饭,还能想吃什么吃什么。人人都说,学习不重要,活得快乐最重要,可你满大街去问问,那些刚刚温饱、感冒都不舍得买一盒清热颗粒的人,能快乐吗?就算要烦恼,也要那种成功的烦恼、甜蜜的负担,因为你永远有退路有出路,而不是绝路。何秀竹用自己几十年的人生证明,绝大多数人天分都差不多,差的就是吃没吃苦。

二〇一九年的春节,何秀竹打破了她跟马勋结婚后形成的一个惯例,不再一年一家地回老家过年,而是留在北京。留守的目的,不是要过个京味年,而是要把多多的课外班重整河山。经过前一段时间全面系统地调查研究,她发现自己在这件事上走了错路、弯路。错误不在于报课外班太多,而在于没有对课外班报名进行有针对性的设计。何秀竹跟绝大部分家长一样,选业内口碑最好的补习机构,选补习机构里的名师,但是忽略了另外一点,那就是对同是课外班的学生的选择。最近她才慢慢琢磨明白,仅仅把课外班当成查缺补漏、提高成绩的地方,实在太可惜了,这儿还有其他很多用处。

“我得下一盘大棋。”何秀竹挥舞着菜刀,一边剁冻得硬邦邦的土鸡,一边跟马勋说。

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何秀竹重新加入了家长群。这个家长群的群主并不是班主任,也不是常年班级第一的孩子家长,而是一个班里最有钱的孩子的母亲,大家都叫她“黄太太”。黄太太是全职妈妈,生了孩子之后就没上班,她老公是一家大公司的独立董事,家里资产过亿。这所区重点小学去年规定,教师不能建家长群,更不能在群里发通知——可问题是老师有很多事情要通知,怎么办呢,只能把通知发给一个家长,再让这个家长在群里发给其他家长。黄太太现在扮演的就是这个二传手角色。

开学第一天,何秀竹就被教育了。她以为开学嘛,就是去送孩子上学,办手续,领教材。可还没进校门就发现,学校门口的马路拥堵不堪,豪车无数,不亚于国际车展。等进了班级,那些家长们女的花枝招展挎着名牌包,男的一身西装夹着公文包,互相递名片、扫微信、留电话,敢情这可不只是开学报到,还是一个大型社交场所。黄太太声音尖细,皮肤白腻,头发烫着时髦卷,一进屋就自来熟地跟所有人打招呼:“哎呀,今天紫外线好强哟。”

黄太太本来就建了一个家长群,但最初只有七个人,群名叫“七仙女”。这七个人都跟她是一个小区的,孩子们幼儿园就在一个地方上,划片的小学也是一个。开学那天,何秀竹知道了有这么个群,就想加入进去。对于何秀竹这种单纯因为学区房名额搬来,住着一个几十平方米小房子的人,黄太太一开始不想接收,但何秀竹自有她的办法。人不好打交道,她就走狗道。黄太太养狗,每天把孩子送到学校之后,必牵着狗出来跑步,有时候是狗牵着她跑步。何秀竹不养狗,但她知道搞定了狗,也就搞定了狗主人。何秀竹见黄太太的狗是一只纯种柯基,于是通过查资料和跑到宠物医院去咨询,把这种狗的习性搞得门清,连它喜欢什么颜色、什么味道都掌握了。何秀竹也在同一时间去跑步,穿黄颜色的运动衣,喷了恰到好处的香水,那只狗果然对这个总是路过的人心生好感。何秀竹趁机夸狗,然后假装偶然地提起两家的孩子是一个班,继而对黄太太的儿子一通夸,侧重点是夸黄太太教育得好,两个人在这一点上迅速达成了共识。有了这个基础,一切就水到渠成了,过一段时间,她看似无意地跟黄太太说,学校不让老师建群,但班里其实应该有一个家长群,这样方便大家互相交流。黄太太便说自己建了一个群,何秀竹就说,这个群其实应该扩大,把所有家长都拉进来。黄太太觉得这违背了自己的初衷,有点儿犹豫。何秀竹说,你看孩子们在班里排名竞争,其实也是家长们的竞争,我知道你家里有钱,但学校毕竟主要看成绩不看收入。还有就是,看家长对老师和学校的影响力,咱们是群众,你这个群主如果能影响到一个班级的家长,也就等于是一定程度上在影响学校和班级,这对你家孩子有好处啊。三说两说,黄太太心动了,然后两个人就把所有家长都拉到了群里。

这个群后来做了两件事,让黄太太觉得这个决定做对了。第一个是,有一年春游,学校安排的线路非常无聊,她们就在家长群里商议家长们出钱自己安排,当然一切都不违反学校的规定,结果这次春游效果极好。有一个家长在报社当记者,趁机报道了一下学校的自然教育,校长很高兴,老在家长会上举这个例子。还有一次就是,家长们群策群力,把国内一名非常著名的作家请到了班里去讲座,结果这个作家人气太高了,一个班级的讲座最后成了全年级学生都参与的文化活动,让学校趁机上了一下热搜。全校师生都很高兴。

可是时间长了,何秀竹的一些做法让黄太太有点儿不满,她后来想想,很多事都是别人出主意,自己执行,何秀竹好像是垂帘听政的慈禧,自己仿佛是光绪帝,于是趁着那次何秀竹秀多多成绩,把她给踢了出去。黄太太本来想,何秀竹来跟自己服个软,她再把她拉回来,就说不小心误删。哪承想,何秀竹一直没动静,她又不好意思主动去问,两个人一直这么尬着。就算在小区或学校碰见了,还是如常地点点头,聊聊孩子说说狗,不谈这个事。

一直到大年初二,何秀竹借着拜年的机会约黄太太。拜年当然是幌子,何秀竹是带着自己的一整套计划约黄太太的。黄太太在咖啡厅里正襟危坐,想矜持几分钟,可是何秀竹的计划说完,就问了她一句:你参不参加?这就跟问全中国的女人参不参加双十一疯狂购物一样,黄太太想都没想就说:必须参加。她心里挺佩服何秀竹的,觉得她真是有想法,而且有执行力,这一点自己赶不上,那就只能跟着走。接下来,何秀竹回群又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当头炮打得不错。”何秀竹跟马勋说。第一颗棋子动起来了,这盘棋也就活了。

何秀竹和黄太太先是跟班级前十名的家长单独做了沟通,统计了他们都报了什么班,都在哪家机构、哪个时间段上课。统计完心中有数了,两个数学最好的孩子报的奥数班(有时候不叫奥数班)跟多多是同一家机构,但是不同班;另两个报英语班的不是同一家机构,但反馈很好,主要好在他们那里的外教是真正的英美国家来的,而不是很多英语培训机构那样,找的都是印度、多米尼加等其他英语国家的老师,多多得转过来。另一个方面,何秀竹对多多现有的课外班同学和家长做了一个统计分析,她发现,虽然都是同一个补习班,但孩子们和家庭的情况差别很大,何秀竹要做的就是有针对性地优化多多周围的同学。何秀竹和黄太太通过各种方法跟这些补习班的孩子的家长取得了联系,他们有的是企业高管,有的是大学教授,有的是政府公务员(处级以上),何秀竹单独拉了一个群,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们应该强强联合,既让孩子们互相学习互相促进,也使他们在这里结交将来可以资源整合、互相合作的人脉。何秀竹说,我们花了大价钱、费了大力气进到重点小学,并不只是为了高质量的教学水平,更是为孩子的将来选择同学圈、朋友圈;在培训机构里也是一样,你的孩子跟什么水准的同学一起学习,决定了他将来是什么样的格局、视野和资源,因此我们必须好好利用这一点。何秀竹的想法得到了几乎全部家长的认同,然后大家就开始调整上课时间,争取把所有人凑到一个课外班里。

大年初六,新年度补习班第一天开课,看着多多跟小伙伴们走进教室,何秀竹终于松了口气,这盘大棋算是步入正轨了。参与的家长都很满意,每个人都得到了相应的配置。何秀竹更满意,在所有这些人里,她可是资源最差的一个,多多不是超级学霸,她跟马勋顶多是小中产,既没有商业资源,也没有行政资源,但是最后多多跟所有这些人的孩子们平起平坐,获得了同样的学习机会。

趁着多多在上课,何秀竹和马勋坐在新中关的一家餐厅里吃晚餐,难得的二人世界。何秀竹要了一瓶红酒,一边摇晃着杯子醒酒,一边得意地跟马勋说,咋样?你老婆厉害吧,服不服?马勋五体投地,赶紧举杯说,心服口服,向伟大的老婆大人致敬。

玻璃杯碰玻璃杯的声音清脆悠扬,叮叮如山中泉水,在何秀竹听来,宛如又一场战斗的凯旋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