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敛之话音刚落,就有七八人到了二楼。
他们面无表情,嘴角下拉,昂着头站在那里,像是一只只备战的雄鸡。
吕兰清好奇地打量他们,见他们个个膘肥体壮,除了领头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其他人基本与傅增湘差不多年纪。
她不由得轻声与吕蕙如道:
“我还以为,保守派都是老头子,看他们这体格,倒是比傅先生壮了不少。”
吕蕙如瞪了她一眼,压低声线斥责道:“无理!”
大厅里,原本还在互相劝酒的官员们都停下了,目光纷纷看向那几人,整个宴席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就像是暴风雪来临前的天气,沉闷无比。
“刘大人!您竟然也赏脸来了!”
方若惊叫出声,在安静的大厅里显得尤为刺耳。
他紧接着跑到几人面前,弯着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为首的刘大人一挥衣袖,从鼻腔里猛地呼出一口气:“哼!我若是再不来,这大清的天怕是要翻了!”
方若笑道:“您这是哪里话?咱大清好好的,怎么会翻天?”
刘大人咬牙切齿道:“若不是翻了天,又怎会让一个女子在外抛头露面?”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紧紧的盯着吕兰清和吕蕙如两人,眸间的怒火冲出眼眶,仿佛要将两个女子烧得片甲不留。
吕兰清和吕蕙如对视了一眼,默契的端起碗专心吃饭,两耳不闻外事。
她们俩这种毫不关心的态度,彻底惹恼了刘大人。
“看看!这就是她们的家教!长辈跟她们说话都置之不理!如此毫无德行的女子,怎能成为女学教习!?”
“刘大人,慎言。”严修站起身,为她们解围道:“她们二人是总督亲自选定的教习,才华人品都得到了女学董事会的认可。”
刘大人看了一眼严修,态度未曾好转,反而带着质疑的语气道:
“严大人,您如今主管直隶学务,当以朝廷政令为准。
“年初,朝廷才发布了癸卯学制,学制可没让设立女子学堂。尔等开设女学,就不怕朝廷怪罪吗?”
严修义正言词道:“刘大人,如今朝廷式微,列强虎视眈眈,惟有兴办女学,让女子强健,让女子所育之子强健,方能强国保种,复兴中华!”
刘大人冷笑一声:“复兴中华,二万万男子足矣!让女子读书,实乃祸国殃民之始!
“张香帅《劝学篇》早已言明,提倡女学,实为盲目遵从西方文化,还会令女子成群结队涌上街头。
“如此行径,不仅难以起到强国保守的作用,还会让原有的伦理纲常、社会秩序遭到破坏。
“大清本就风雨飘摇,若是连伦理都不遵循,又如何立足于世界?”
吕兰清被气笑了。
女子读书竟然就成了祸国殃民?
他怎么不谈谈朝廷落败的根源?谈谈愚蠢的上位者和见钱眼开的官员?
将这种“祸国殃民”、“扰乱秩序”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到女子身上,实在是无稽之谈!
再说张香帅,此人就是张之洞,从前父亲的上司,如今的广东总督。
吕兰清之前对他的印象还不错,毕竟他曾是洋务派的一员,那时愿意兴办教育、开设工厂的人寥寥无几,他也算为大清做了不少实事。
可如今听到这番言论,吕兰清心中对他的好感荡然无存。
刘大人还在继续说:
“男子读书,可使其作国家之栋梁,得锦绣前程,光宗耀祖,颐养家族。
“可女子无为官之资格,学成而不足以备朝廷之任,更无前程可言。学成之后,依旧为人之妻,为人之妇,为人之母,一切名分都不会改变,也不会对社会有帮助。”
“她们学或不学都没有什么区别,又何必特地开设女学?
“不如就按照张香帅所言,教女子为妇为母之道也,不设女学,以家庭教之,或受母教、或受保姆之教,令其能识应用之文字,通解家庭应用之书即可。”
“刘大人!”
吕兰清实在听不下去了,站起身,面容严峻,质问道:
“在你们眼中,女子只可为贤妻良母,不可为大清之国民,对吗?”
见她起身,吕蕙如心中直呼“大意了”,暗自后悔没有及时看住她。
方若站在刘大人身旁,拼命地对着吕兰清使眼色,希望她不要在宴会上闹事。
英敛之和傅增湘对视了一眼,好整以暇的等着刘大人的回复。
其他宴会上的官员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想要看看两人会如何针锋相对。
严修倒是被吕兰清的话点醒,立刻道:“我们开设女学,是为了让女子于国不失为国民,于家不失为主母,此二者并无矛盾。”
吕兰清赞同道:“没错,正是这个道理。就像男子读了书,也同样可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二者本就可以并存。”
刘大人沉着脸道:“二者的确可以并存,但女子当务之急,乃是主持中馈。中馈之事,不过料理家务、善事父母、善待丈夫罢了,这几项,又何必读书?”
听到这,吕兰清忍不住笑了。
原来他先前如此义正言辞,又道女子是祸水,又道女子扰序,不过是为了给他们奴役女子的根本意图找借口罢了。
他的骨子里还是女子应当遵循“三从四德”的旧思想,害怕女学导致女子们意识觉醒,害怕女子们发现旧思想、旧制度中存在的缺陷,更害怕失去掌控社会资源的特权。
但他又深知惟有母教才可强种,所以又不敢让女子太过愚弱,要让女子接受家庭教育。
吕兰清越想越清醒。
自己兴女学,本质上是想倡导女权,让男女平等。
而他们反对女子学堂,提倡家庭教育,是一种舍不得现有权力,又让下一代得到良好母教的矛盾体现。
说白了,就是又不想付出,又什么都想要。可鱼与熊掌哪可兼得?
想到这,吕兰清看着刘大人,语气坚毅,一字一句道:
“女学课程,并非教导女子如何持家,而是教授她们如何做人。”
“说得好!!”
楼下忽然传来了鼓掌叫好的声音,惹的众人翘首以盼,不知又是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