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阖宫给皇后娘娘请安时，皇后宣布了一个好消息：“早起便有喜鹊在窗前叫。这不，喜事果然来了。方才太医来报，说是贵仪妹妹有了吉梦征兰之兆。”众嫔妃闻言，不管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都贺喜了起来。王氏脸色酡红如醉，嘴巴也仿佛喝醉了般讷讷地说不出一个字来，唇边含着一缕微笑，怕人觉得刺眼，自己就先垂下头去了。
贵仪承宠不过半年，即已蒙恩有孕，早结珠胎。消息一传开来，几乎是六宫同贺。新晋嫔妃里地位最尊贵者莫过于贵仪，她既是太后侄女，又是皇帝表妹，连宠倾后宫的仪贵妃都对她另眼相看。这样的出身最易养成骄纵跋扈的性情，然而王氏持敬慎以褆躬，秉柔嘉而成性。待上待下永远都是温温柔柔的样子。这份贵而不矜和可亲的脾性使她赢得了宫中上上下下的喜欢。
嫏嬛与凌波朱艳仪一同去寿昌画殿看她的时候，她正坐在窗下亲手缝制小衣裳。粉蓝色的福寿如意纹绸缎在她的腿上铺成连绵的云霓。朱艳仪见状忙笑道：“把这些活计交给下人去做吧，姐姐仔细累着。”
王贵仪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道：“哪里就这般娇贵了。我不过是长日无聊寻点事儿做做，好打发时间。”她边说边要起身，唬得嫏嬛凌波忙道：“姐姐仔细起猛了头晕。”认真序齿起来贵仪年纪比嫏嬛小一岁。年纪虽小位分却高，嫏嬛倒不好称她为“贵仪妹妹”。然而她又比凌波年长两岁，大艳仪两个月。那两位便称她“贵仪姐姐”。
贵仪对生男生女虽然并无把握，心中总是期盼是个小皇子。她知道嫏嬛才气为皇后所誉，笑道：“等孩子到了读书识字的年纪，竟是不需要请什么师傅了，莫不如让他拜淑仪姐姐为师。姐姐你看可好？”
嫏嬛笑道：“这可真叫我为难。你若生得是个皇子，当习治世之道，将来好为朝廷效力，为父皇分忧。可我不过是个深宫妇人，哪里懂得什么治世之道。”
贵仪也不容嫏嬛推脱，立刻笑道：“便是个公主，将来当学河洲之德，也少不得请姐姐教导呢！反正你这个先生我是聘定了。”
在寿昌画殿盘桓了一盏茶的时间，嫏嬛几个便起身告辞。“贵仪有孕在身，不宜劳累。妾身改日再来看望娘娘。”贵仪笑道：“说定了便不许反悔，可定要常来看我啊。”嫏嬛与凌波都笑着答应了。
从寿昌画殿出来，迎面仪贵妃，南宫昭仪，浮婕妤一行人直直地撞进眼中。蝉在树梢没了命地叫着，使人无端生出一丝烦闷。嫏嬛，凌波，朱艳仪连忙向仪贵妃行礼，接着南宫昭仪与浮婕妤又向嫏嬛与凌波行礼。仪贵妃眼珠子微微一转，接着视线便牢牢地黏在嫏嬛身上。嫏嬛身着紫绡银泥襦裙，软烟罗衫子，愈发显得仙姿玉色，卓尔不群。一双纤臂上垂着单丝罗绿地卷云纹帔子，风若起时便似云彩在她身侧起舞。仪贵妃随即笑道：“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日一见妹妹，便知此言诚不欺我。”
上次嫏嬛几乎要借皇帝的手处置她纵容手下传谣污蔑之罪，只是转念一想若公然与她撕破脸皮倒不好收场了。日后还要仰人鼻息在宫中生存，现下为自己树下强敌并非明智之举。少不得先佯装不知仪贵妃在此次风波中扮演的角色——虽然她知道，仪贵妃早已视她为皇后一党，迟早必有一场恶斗。嫏嬛忙笑道：“仪贵妃娘娘说笑了，照臣妾所见，娘娘风采犹胜从前，岂三日之别可堪相较。”
仪贵妃手中的象牙雕花团扇在胸前闲闲地摇着，碧霞玭珠子软镯衬得她纤手香凝，皓腕如雪。“淑仪能言善道一如往常，只是本宫少不得奉劝你几句：能得皇上宠爱并不难，难的在于这宠爱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一世情钟。爬得越高，跌得越重。你若以为倚仗着几分姿色便能爬到本宫头顶，那你实在是把后宫这个地方看得太简单了。”
仿佛一股凉意倏然钻进人心里。在场众人都听出了仪贵妃话中肃杀之意，俱是屏气凝神不敢出声。倒是嫏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多谢仪贵妃娘娘指教，臣妾自当奉行娘娘旨意，勤修内职以觐天颜。”
南宫昭仪素来是个温克性儿，见二人间隐隐有剑拔弩张之势，便柔声道：“莫被这些小事误了正事，娘娘不是要去看王贵仪吗？”浮婕妤随之附和：“正是呢，咱们站这里不打紧，娘娘可得仔细这毒日头。”仪贵妃素来爱惜容貌，每到夏天便忧心日头把自己娇嫩白皙的皮肤晒黑。听了这话不由得一凛，仿佛如花容颜果然被晒得干枯委顿。她日日以露华百英粉敷身，夜夜以五蕴七香汤沐浴，学得飞燕合德十分媚态，终于成了后宫第一美人。
只是见那嫏嬛貌可沉鱼，已知第一美人的名头不得不拱手让人。心下又如何肯服输呢？举起手中的团扇遮挡住阳光，她不再看嫏嬛一眼，带着浮婕妤与南宫昭仪浩浩荡荡地去了。
朱艳仪遥遥回望仪贵妃等人的背影消失不见，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仪贵妃的性子着实不好相处呢。”凌波取出帕子拭了拭额头的汗，道：“咱们哪里有资格和仪贵妃相处呢？不过日常见面少不得要恭敬她几分罢了。”嫏嬛扶了扶鬓边的一枝龙首金气通，似世尊拈花，迦叶破颜：“面子上过得去，礼仪上挑不出错处，便可以了。咱们入宫本来就不是为了交朋友，对不对？”从前她需要向仪贵妃卑躬屈节，即使她与她不共戴天。如今再见仪贵妃，虽不至于与她平起平坐，可也有与她叫板的资格了。只是她根基太浅，尚需假以时日。
皇帝再访凤华柏殿，是一个雨打梨花深闭门的黄昏。隔着青绿的竹帘向殿中望去，殿中的一切亦好似被染绿了，惟余一点摇红烛影。烛影中，嫏嬛自顾自地拨弄着凤首箜篌。她侧身而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于公公待要催淑仪前来迎驾，却见皇帝一个眼神递过来，于是只得含着笑讷讷无言。
曲声自她纤纤玉指下生出，竟有惊动粱尘之感。皇帝不由得鼓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嫏嬛微惊，手上的丝弦一滞，旋即停住。“不知皇上驾到，未曾远迎。请陛下恕罪。”
皇帝入得琼琚华馆内，鼻中先闻得一缕妙香。但见室中座椅一并俱无，唯有白玉镂雕牡丹纹花熏中升起袅袅香气。虽只是凤华柏殿的偏殿，却也别有洞天。嫏嬛跪坐在龙须草席上，翠眉警鹤，别是一番宫妃髻。皇帝笑道：“你弹的曲子甚好，只是朕从未听过。王建《宫词一百首》里说‘用力独弹金殿响，凤凰飞下四条弦’，虽然形容的是弹琵琶，可是照朕看来，形容淑仪的箜篌亦恰如其分。”
嫏嬛笑道：“臣妾闲暇谱一曲以自娱，皇上自然不曾听过。”
“哦？”皇帝笑意愈浓：“不知淑仪这曲子可有名字？”
“臣妾读《续齐谐记》怅然有怀，故而将此曲命名为《宛转歌》。”嫏嬛偷眼看皇帝，看他脸色十分高兴，这才放下心来。
皇帝眸光流转，颇为赞赏地打量着嫏嬛：“天底下究竟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呢？将来你我琴瑟和谐，只怕还需你调弦正柱呢。”嫏嬛给他这样一说，顿时不自在了起来，连忙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臣妾粗解宫商，不及皇后娘娘精通音律。听闻娘娘擅弹阮咸，常鼓琴而歌。只恨臣妾无福，不曾亲耳听过。”
皇帝拉过嫏嬛的袖子，与她并排盘膝而坐。“皇后的《潇湘水云》《渔樵问答》可谓出神入化。只是后来身体不好，便不大做这种劳心劳神的事了。”见嫏嬛神色间颇有遗憾，道：“朕这里有一张贞元年间的九霄环佩琴，你若喜欢，朕就送你。”
“臣妾不过闲时自弹自唱，哪里配得上如此名贵的琴？没的白白玷污了它。”
皇帝哈哈一笑：“琴有九德，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君子九德，忠，信，敬，刚，柔，和，固，贞，顺。嫏嬛令德冠后宫，比德于君子。自然是配得上传世名琴。”
有无声的暧昧在两人中间流淌，像无月的夏夜里乘舟行到藕花深处，染了一身菡萏香。她在船头仰望着，看天上的云彩将月儿遮盖的严严实实，一丝光亮也无。只恐怕嫦娥思凡，不许她贪看人间，因此上围住广寒殿。
嫏嬛晨起领着宫娥们为皇帝更衣上朝时才蓦然惊觉，昨晚的月牙落在了皇帝的肩膀上，暗红色的。幸喜女官们不会在彤史上记载：“昨夜月落帝皇身。”
否则史笔如刀，杂俎漫言，千年后她长眠地下都会被世人嘲笑！虽然史书通常并不会在意她这样的小女子。
送走皇帝，蕊滴等人全都跪下来恭喜嫏嬛。嫏嬛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一时间魂游物外，不知道哪里去了。虽然如何侍奉皇帝，自有嬷嬷们前来教导。可是那时候她几乎是掩面听完的，嬷嬷们说的什么她根本一个字都没记住！昨夜雨露恩浓，晨起花枝力弱，却原来君恩花露重，妾意柳烟轻。
她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凌波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凌波不曾坐在殿内，她只是置身牡丹丛中，将鼻子凑近一朵刚开的牡丹。见了嫏嬛，便笑道：“原以为今年花期早过，谁承望又开了一朵。姐姐你瞧这株开得多美！”
见她这般兴致勃勃，嫏嬛道：“让我把她剪下来，为你簪于发上。”
凌波忙拉住她的手：“饶了它这一遭，让它好好为你妆点院子吧。”她今天的心情格外好，笑的也格外甜，嫏嬛心中顿感安慰。少女时期不是不曾设想过娥皇女英一般的情状，只是彼此都觉得天底下的好男儿不至于少到二女同嫁一夫的地步。现在她们拥有同一个男人，虽说那的确是她二人夫主，但嫏嬛和凌波却不敢宣之于口认为那是她们俩的丈夫。她们都知道，皇帝只能是皇后一个人的丈夫。
两人坐在绣墩上，用小银勺慢慢吃着冰酥酪。天气恼人地热，酥酪送入口中只觉周身宛如置于清凉世界。临近六月，官窖已开始每日为各宫主子娘娘们运冰了。譬如关雎宫娘娘怯热，已用上了冰碗。中宫娘娘素来体弱，虽然忌食寒凉，每日却也少不得凉水荔枝膏，雪泡豆儿水。另有一些冰运往庄椿园，供太皇太后宫中享用。太皇太后虽然年老，胃口却比皇太后好得多。
凌波边吃边小心翼翼地问嫏嬛皇帝待她如何。嫏嬛想了想：“他虽不是无恩情轻薄子，可也不会是知敬重画眉郎。咱们只尽了嫔妃本分，哪敢奢求其他的？”凌波笑嘻嘻地追问：“若是能奢求呢？”
嫏嬛陷入了沉默，良久才慢慢笑道：“咱们后来的人，难道还能奢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二人正说着话，就瞧见于公公带着个小太监进了院子。小太监双手平托着一个黑漆雕花戗金龙随形琴匣，却走得稳稳当当。嫏嬛不必猜测也知道琴匣里面便是昨夜皇帝提起的九霄环佩琴。凌波打趣道：“看样子，皇上是要和姐姐琴瑟在御呢。”
于公公笑得如三月桃花，再加上他自来面色红润，便很容易让人一下子拉近距离：“皇上说，这张琴得遇知音人，是它的福气。请淑仪娘娘笑纳。”
打开琴匣，里面又有黑地红四合如意连云纹锦琴囊。待取出这张琴来，凌波和嫏嬛只瞧了一眼便立刻对这琴一见倾心，双双赞道：“果然不是凡品。”轻拨一声，琴音琅琅。嫏嬛又惊又喜，道：“有劳公公亲自送来。替本宫多谢皇上。”她话音刚落蕊滴便已经将银子赏了下去，于公公拂尘一甩立时又跪了下去：“谢娘娘赏赐，奴才这便回去复命了。”
于公公出了凤华柏殿的院子一转弯便遇上了办事回来的小申子。小申子刚领了太监们的新衣裳回来，见了师傅连忙跪倒在地。于公公拿眼睛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你小子好好伺候着淑仪娘娘，将来保准有宫人们称呼你一声‘陈公公’的好日子。”小申子本姓陈名申，原来一直为师傅跑腿打杂，偶尔有幸能到御前侍奉，却又争不过那几个更伶俐的。听得师傅殷殷嘱咐，知道也是为师的一片心意。“奴才高低忘不了师傅的提携之恩。”
于公公叹了口气：“还在气干爹没给你调到王贵仪处啊。”小申子俯首：“奴才不敢。”小申子刚入宫那会儿，没少因为力气小而挨欺负。于公公见他生得可怜相，不由得待他亲厚了些，最后竟干脆认他做了螟蛉义子。
“王贵仪那里早就被高公公分配给了他侄子，咱们争不过人家。”他拍了拍小申子的肩膀：“可是赵淑仪一样颇得圣心，你跟着他将来未必没有出头之日。她不是已经让你做了凤华柏殿的掌事太监了吗？”
听了这话小申子才慢慢笑了起来：“只做一个管事太监有什么难的，将来我还要做更大的太监。”于公公颔首：“有志气，有志气，不愧是我于秉正的好儿子。”
小申子进了院子的时候，正听到昭华娘娘笑道：“我替姐姐想好了曲名，就叫做《种玉蓝田》。”淑仪娘娘也笑了，阳光洒在她莹白如玉的脸上，使小申子搜肠刮肚想要寻找一首恰当的诗来形容她，但他读的书少之又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索性不想了。九霄环佩已经收起，小申子知道是为了什么。他曾经偶然听见皇帝提起：“夏月里弹琴最好在早晚，中午赤日炎炎容易令琴弦发脆，更有手汗易污琴弦。”
她们有她们的禅机，宫女太监们不懂，但是他们喜欢看见这样一幅和乐融融的景象。
嫏嬛每日去给皇后请安总遇上几个贫嘴薄舌的拿她刻薄一番。头一个便是仪贵妃娘娘。娘娘对着众人嫣然一笑：“几日前就听说淑仪妹妹病了，原想亲自去妹妹那儿探病。可巧皇上宠幸过后，妹妹的病就不治而愈了。本宫是该夸皇上医术高明妙手回春，还是该夸淑仪妹妹病去的恰到好处呢？”
她前几日偶遇嫏嬛时并未发作，今日却在众嫔妃面前突然提起此事，摆明了是公然折辱嫏嬛。嫏嬛从紫檀椅上起身，“臣妾多谢仪贵妃娘娘记挂。臣妾小小病症都能得仪贵妃娘娘如此关怀，原来娘娘体恤六宫的传言都是真的。难怪皇上每日口里必念叨仪贵妃好几次，想来娘娘对皇上体贴周到，对妃嫔媵嫱更是用心呵护。怨不得是仪贵妃娘娘宠冠后宫，位亚长秋。”
几句话恭维下来，仪贵妃倒不好借题发挥了。只用团扇轻轻遮住自己的嘴，良久才道：“若说宠冠后宫，现放着皇后娘娘在此，怎好用来形容本宫？”
嫏嬛看向皇后，见她浑然不在意仪贵妃挑拨之意，于是笑道：“皇帝是大君，皇后是小君，小君自是与大君一体同心。”言下之意是皇后又何须宠冠后宫才能匹配至尊。
淑妃与德妃相视而笑。皇后见时候也差不多了，便捻着手中的翡翠十八子道；“本宫乏了，今天便到这儿吧。”
嫏嬛圣眷正浓，皇帝的起居注上近来写得都是夜宿凤华柏殿。女官们则用彤管将嫏嬛的每一夜都记载在书册上。皇帝也能透过这厚厚的书册窥见后宫里，近来哪个新人天癸水至，哪个妃子信期临近。
太后对于嫏嬛近来的专房擅宠本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是六宫中不少人频频上门请太后规劝，惹得太后愈发不耐烦。翻开彤史一看，原来这一个多月除了嫏嬛以外，六宫莫敢进御。太后见此，皱眉道：“如此专宠，那还了得。”召来皇后一问，皇后不敢多言，只道：“淑仪多次苦劝皇上雨露均沾。怎奈咱们皇上天生的牛心古怪，险些着恼。”
“她倒是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太后“哼”了一声：“哀家久已不理壸政，不料后宫竟出了这么个狐媚惑主的妖精。”
仪贵妃见太后动怒，不由得柳眉标恨，同仇敌忾了起来：“咱们要不要把她传来好好审一审？”
太后却道：“传她来了又如何？如今皇上新宠正浓，又有太皇太后撑腰。宫中谁敢掖其锋？便是哀家也怕打着老鼠伤玉瓶。”她环顾众妃，目光落到皇后身上更是着意地凝视了片刻。“哀家先前不信，以为这样一个女孩儿家，又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或者狐狸尾巴，能成什么气候。如今看来竟是小瞧了她。”
皇后知道太后对于她引嫏嬛入宫是不赞同的，这一眼几乎是对她身为中宫却不能劝谏皇帝的批评。“臣妾知罪。”
“皇后既然知罪，便由你下令即日起撤了淑仪的牌子。罚她静思己过，不许伴驾。”
皇后连忙悄悄对淑妃使了个眼色，刘淑妃心领神会，当即笑道：“太后这气置的不值当。皇上爱煞了她，夜夜召兴，也并非是她一个小女子能拒绝的。照臣妾看，罚他抄写一篇女诫便是了。皇上正在兴头上，倘或因为这事儿惹得他不快，伤了母子情分，倒犯不上了。”
仪贵妃笑着斜睨了刘淑妃一眼：“淑妃姐姐若是执掌六宫，眼皮子底下得生出多少不才之事来。也难怪近来宫中出了赵淑仪这等不知礼数的嫔妃，原来是上行下效。”她一通夹枪带棒的讽刺，尤嫌不过瘾。又道：“说起来这赵淑仪也是大家出身，知书达理，怎么连‘宣王晏起，姜后脱簪’的典故也不知啊。”
皇后听到此处，不由得语气冷淡了十分：“仪贵妃妹妹还不知道她好好一个官小姐出身的，怎么就没入掖庭了吗？还不是仪贵妃的好父亲，放出来的好手段。”
“成王败寇，赵家又怨得了谁呢？况且臣妾一介深宫妇人，哪里敢豫闻外事。”她说道此处，忽然吃吃笑了起来：“臣妾几乎忘了，皇后是见了嫏嬛便想起自家的往事。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比赵淑仪这等人物，岂不是自贬身价。”
太后听她二人你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不由得七情上脸：“你们有官司就去皇上面前打，在哀家面前可别失了分寸。况且后宫不得干政，此乃祖训。你们少议论朝政，便也免得朝臣们说咱们这些妇人牝鸡司晨。”
众妃之中唯有韦德妃一直在充当没嘴葫芦，这时见气氛尴尬，不得不出来打个圆场：“皇上宠爱赵淑仪，不过贪新鲜而已。太后之前不是说过吗？小孩子哪有不贪嘴的。新鲜劲儿一过，便随手丢在一边了。”
德妃向来寡言少语，不善逢迎。太后喜欢她与世无争的性子，她说的话虽不及仪贵妃份量重，却总能恰到好处让太后听进心里。如此一番说辞，让太后的雷霆震怒终于得以平息。太后道：“那便依淑妃的意思，让她抄写女诫送到慈宁长乐宫来。”
当日窦贞容到凤华柏殿宣了太后旨意，蕊滴等都是一惊。皇帝对淑仪荣宠太过，果然招来是非。这并非不在嫏嬛意料之中，只是皇帝执意如此，自己的苦劝亦不过是耳旁风而已。
是夜琅嬛仙馆灯烛长明，皇帝来的时候，嫏嬛手中的竹管大霜毫笔刚刚在纸上写下“曲从”两个字。皇帝来时，静悄悄不曾发出一点声响。等嫏嬛注意到他时，这一段文字刚好抄完。皇帝道：“朕从德妃那里听说了今儿这事。万万没想到朕一时任性贪欢，竟连累你要受责罚。”
他言语中有些悔不当初的意味。嫏嬛手中的笔并未停下：“皇上重德容之选，臣妾姿陋德薄，不堪匹配。幸得太后教诲，才没能酿成大错。怎能算做责罚呢？”
她虽如此说，可言语中还是有些自怜自伤之意。皇帝暗忖：朕身为皇帝，不能庇护宠妃，实在是惭愧。嫏嬛见他默不作声，似有心事。便道：“请陛下早些安歇，臣妾还有些字没写完。”
皇帝摇摇头：“朕不困，也不想去别处，朕等着你。”他便这样执拗地坐在了椅子上，呆望着嫏嬛。嫏嬛端坐在案前，烛光将她的影子映在了墙上，使皇帝想起小时候翻看的书本里的绣像。古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也许是谁翻看过后忘记合上书页，才使得她有机会偷偷跑了出来。
最后一个字落笔，嫏嬛终于长舒一口气。皇帝拿起那誊写着《女诫》的纸，认真看了许久方才叹道：“假以时日，淑仪当蔽卫夫人之名。”
嫏嬛道：“皇上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臣妾的字恐怕连独步宫中亦不能，怎及卫夫人名传千古？只是算不得十分差罢了。”皇帝笑道：“你对自己的评价未免过低。依朕看，你的字缥缈若仙，出尘绝世，同你的人一样。”
他眼中的光芒像正午时分的太阳，照得嫏嬛心情像阳光下潺潺的山溪。“如玉女飞袂，烟霞伴身。越女论剑，青萍鸣匣。翩若乘云欲去，婉然珠喉歌吹。”
剩下那些说不完的话，都攒下来，在红罗帐里，鸳鸯枕上，伴着春宵百媚香，细说端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