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这些事,大多是我亲历;有些是后来阿母常提起的,——阿母是个挺喜欢讲故事的女子。
一
阿爹,阿奶,阿爸,阿母,大姐,二姐,我,一家七个人。后来妹妹出世了,阿爹又死了,还是七个人。
七个人的日子过了好多年。灰搭搭的,很不景气。
七个人也不少了?是不少。但是你要看这一家子的第三代,四姐妹,只我一个男的,灰就灰在这里。
三水村赖屋是个挺“发人”的村子,那时也就十几家人,从祖父辈往前数三代,共一个饭甑舀饭吃。解放才四五年,发展到十四五家,一百四五十人。就以阿爹名下论,阿爸三兄弟,大伯家已有十几人,二伯家少些,也七八人。我家七人其实祖父母是三家有份的,真正我爸名下也就五个人。尤其可怜的是,男丁少。
我们屋场上有一家子,四五个儿子,他们爸爸走路都头昂昂的。虽然我家比他们家日子不那么紧巴,可我爸走路头低低的。
那兄弟四五个,有几个比我大。老大比我大十来岁,说话做事喜欢走反调,外号就叫“丫杈”。没大人在场的时候,他们就叫我“独牯崽”:“独牯崽,死了你,你家就绝蔸了!”
“绝蔸”是天老爷对一个人最严厉的惩罚,女儿嫁了,老的死了,这一家就结束了,打了圆圈,偌大的世界没他们的份了。说这种话是最歹毒的诅咒。
所以我最怕死。我可怜我的阿爸阿母。
小时候受到过这样的诅咒,长大后我就一直反感当着矮人说矮话,打人痛脚。像“矮牯子”“癞痢头”“拐脚”“哑巴”“麻风佬”……只要听到有人说,就像在说我,我会瞪他一眼,或者低下头,不言语。
每年正月初二,阿母带我去舅娘家做客。这是嫁出去的女子“转外氏”的老例。大姐、二姐比我大,要跟大人到生产队里上班了;妹妹虽小,又是女孩子,跟随阿母做客的资格被剥夺。
我舅娘是我阿母外氏一门整个家族的骄傲,所有的美德称号冠于她头上,绝不为过。我舅娘,只有一个独生女,比我大十来岁,我叫她阿姐。
可是现在看来,真合着那句格言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舅娘溺爱她一根独苗,使我表姐虽然出生于穷苦人家,却像古代的大家闺秀,在舅娘的庇护下,十七八岁了,除开学会了做针线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我说表姐是“舅娘”的独生女,没说到我舅爷。
我舅爷解放前被抓了壮丁,一去不返了。
我阿母虽是舅娘的小姑子,比舅娘也就小五六岁,但她们不像平辈,倒像母女。
阿母刚出生,外婆病倒了,阿母嗷嗷待哺而不得;我阿奶生下一女,夭折,阿奶乳汁充盈,浪费可惜,又思女心情不好。不晓得通过什么渠道,相隔三十里地的两家竟互通有无,阿母被抱到三水村,两家得到安慰,成了儿女亲家。
后来外婆又生下细舅爷,终于心力交瘁,一年后撒手人寰。再几年,舅娘嫁给大舅爷,在小姑子小叔子面前,长嫂当了娘。
阿母与舅娘共同生活的日子其实不多,也就是一年中到舅娘家做几次客,那场面绝没有贾元春归省荣国府的排场,看起来小家子气,令人心酸。不过那时我觉得舅娘招待我们娘俩,已经挺阔绰了。
二月里,阿母又带我去了一趟。那时阿母肚子又有点突起来了,我几次见阿奶炒鸡蛋,放点大艾叶煮煮,就给阿母一个人吃。也见阿爸进山里拔菖蒲,那是深山溪涧边才有的,晒干,给坐月子女人熬水洗澡,最好。
那年我九虚岁。正月嬲过,萝卜青菜开始抽薹了;二月挨过,抽薹的萝卜青菜开花了。一天,阿母说:“老谷,换身衫衣,又跟我去舅娘家。”换好衫衣,阿母一拍我屁股:“走,跟屁虫!”
舅娘家跟县城也就一水之隔。穿过县城,下了浮桥,舅娘家状元红的香味随着河风就飘过来。山里人家出来的孩子,牵着阿母的衣角,口水已经流出来了。那是一种油炸粿子,为什么叫“状元红”?不懂。长大后想想,还不懂。也许是太好吃:手指头大,加了红色染料,油炸后滚一身白糖。看起来,叫“雪里红”会更准确;吃起来,嘎嘣脆,又香又甜。乡下人是不会做这种粿品的,舅娘家紧黏县城,流风所及,也花几升糯米,做一点高档粿品,好招待她馋得可怜的外甥呀!
眼前出现了大片萝卜田。这里的萝卜远近闻名,甜死人,连小孩子都知道,别的地方种不出来。没来得及拔去卖的萝卜已经开了白色的十字花瓣,土蜂子嘤嘤嗡嗡唱着“蝶恋花”曲儿,在萝卜花间跳舞,不晓得是不是为了欢迎跋涉三十里路的远方来客?
到了舅娘家门口,舅娘在门口池塘里挖着什么,细舅爷的儿子,就是我的老表,站在池塘岸边看着。池塘里的水腊月里就放干了,鱼早被分给各家各户,做了年夜饭。二月里还会有什么呢?
“谷生来了?”舅娘不喊阿母,喊我。有细伢子在,大人们就这样。
“喊舅娘呀!”
我就喊:“舅娘!”
舅娘说:“我谷生懂事。”
她左手扶着锄头,右手捡起一个河蚌,丢到筐子里。筐子里河蚌装满了。
舅娘脸黑黑的。黑黑的舅娘收拾好带泥的锄头、装满河蚌的筐子,同我们一起回家去。
“喊阿姐呀!”
我就怯怯地喊:“阿姐!”
阿姐在家里纳鞋底。
阿姐停下穿针引线的手,怯怯地应:“弟弟,姑姑!”
舅娘用竹簸子端出馃子,有砂炒的烫皮,香;有糖熬的炒米糕,甜;当然,少不了状元红。茶是棠梨叶泡的,又香又甜。
“老谷跟老表出去外面玩,吃了就好了。去吧,别总当个跟屁虫。”
阿母平常不这样,今天怎么了?
她不晓得,我早已经谋划好了,揠几个状元红,就去取土蜂呀!
“舅娘,给我个空洋火盒。”
“哎呀谷生,你又要取土蜂了。舅娘家烂屋子,弄坏了没得住哟。”舅娘说。阿母接口:“土蜂蛰人,土蜂就喜欢蛰不听话的人。”
装着没听见,直奔舅娘灶间。灶头有两只洋火盒,都还有洋火枝儿,并拢一盒,腾出一只。
“莫走远了!早点转来吃饭,下午还要转家里呀!”
干嘛要走远呢?我和老表就到院子里取土蜂,就在你们隔壁呀。
舅娘的房子不晓得有几百年了,墙壁到处是大窟窿小眼眼。大窟窿住麻雕子,小眼眼钻土蜂儿。麻雕子住的高,况且也不晓得有没有鸟蛋?不去冒这个险。土蜂眼儿就人头高,这不,土蜂进进出出正忙的欢。瞅中一只土蜂进了墙眼,右手拿根芦箕杆儿,探进去,小心拨弄,有感觉了,就扒拉出来。左手准备好洋火盒,抵在墙眼下面。那家伙笨死了,不比黄蜂刁,一出来要一会儿才能清醒过来,还没等它清醒,你再一拨它,就掉进洋火盒了。
舅娘和阿母以为我去了哪儿呢,其实我一边取土蜂,一边能听得见她们说话。
“她姑,”平常舅娘喊阿母的乳名福姑,今天咋了,这样喊?“这事就全靠你操心了。大嫂命苦,就这一点火星。我请人给她算过八字,这妹崽子比我命好,只要找对了郎主,就有好日子过,命里白花红花顶少能开五六朵呢。别的地方我也信不过,我,我……”舅娘说着说着,哽咽起来。
“……大嫂,我侄儿是我看着长大的,那后生靠的住;靠不住,我不敢做这事儿。他家里人是多些,吃饭的多,劳动力也多,老谷他大伯人又精,一家人日子过的比许多人家都好。这边是我侄女儿,我嫂子,我嫂子,我,我……”阿母也哽咽起来了。
什么事,叫两个女人无端地伤心起来呢?
接下来就没了动静。好一会儿,听见移动凳子的响声,我赶紧走开点儿,到那一边墙上继续取土蜂。
“哎呀老谷,你就在这,还以为你走远了!”阿母先出来。
“哎呀谷生,满崽老崽,舅娘的烂屋子,叫你弄崩了,明晡住哪儿呀!”舅娘也出来,擦着眼睛。
“就要弄崩你的烂屋子,才好赶快做新屋呀!”
两个女人都破涕为笑了。
吃午饭的时候,阿姐没有出来一起吃,还在里间纳鞋底。阿母喊:“英姑,吃饭呀!”
“你们吃,姑姑。”
吃完饭,阿母要回家,舅娘说:“你也大身啰嗦的了,就住一夜吧。”今天她们的话,我总听不懂。“大身啰嗦”什么意思?“住一夜”我还是懂的,也极愿意。
不过阿母跟我想的不一样,说:“家里事多,再说,生产队里也才请了一天假。”下午还是带上我走了。
临走,舅娘把那筐子河蚌递到阿母手上,说:“带回去,炖水酒吃,这东西挺有用。也就两个多月的时辰了,到时候容易些呀。——路上慢慢走啊!”又摸摸我的头,“谷生要听话,慢慢走,不要你阿母背你呀!”
我没外婆,可我觉得舅娘跟外婆没两样,阿母就是她女儿,我就是她外孙。
黑黑的舅娘送到门口池塘边,擦了擦眼角,看着我们走了。
那年的夏,阿母生下了我弟弟。我再不是“独牯崽”了!
那年的秋,表姐嫁给了我大伯二儿子,就是我二哥,做了我嫂子。出嫁那天,阿母把弟弟交给阿奶,带了“跟屁虫”又去了舅娘家,当天娶回来。那时请了吹唢呐的,还用两根一丈多长的桂竹,竹枝上挂着一方红布,叫做彩旗,我四哥比我大几岁,他扛着彩旗走在迎亲队伍的前头。我打空手跟着,也走的一瘸一拐。
一路上,有多嘴的家伙远远地大喊大叫:
“彩旗竹子打得高,麻糍米粿任你挑;彩旗竹子打得矮,麻糍米粿任你甩!”
二
那年的夏,来得格外早,日头,各样地辣。五月五,吃着粽子看龙舟;六月六,晒死黄鳅只管捉。
阿爸刚做了两个儿子的阿爸,嘴上没说什么,每天收了工,赶日头还没落山,就叫:“谷子哎,跟我下河玩冷水澡去!”得得得得,我又成了阿爸的跟屁虫,父子俩下锅底潭玩水呀!
只要是人,天生爱玩水。人长大了才晓得厉害,大人怕细伢子淹死,枉费了心机,可惜了米谷,发现了总会骂,会打。我六七岁开始偷偷学玩水,大人虽然也怕我淹死,可是在我八岁那年,上村一个玩鸟铳的男子,上山打野猪,铳钩被树枝挂住了,他把铳管倒过来,一拉,砰,把自己打死了。阿爸晓得我挺调皮,世上危险的事情他数过,第一是玩鸟铳,第二是大河里玩水,他估计总得让我这调皮儿子爱上一样,况且他自己也学过两下水里狗踏碓,就作了决定:“你就学玩水吧,不要玩鸟铳!”
我真的比阿爸有天赋,才九岁的人,学过两个夏,狗刨、仰铲,都会了;藏青找青,阿爸不会,我会了。
藏青,别条河不行。东水,西水,两条河太小,水太浅。要到南水河,南水河的锅底潭,最好玩藏青。
三条河,是子母河。三水村坐落在一条叫做蛇形岗的山脉尽头,这个山尽头张开像把太师椅,村子就坐北朝南坐在椅子上。坐北朝南,没吃也清闲,说明这是个好地方。西水从山脉的右侧流出,转个弯,经过村子,在村子东边汇入东水河,西水是东水的儿子。东水从山脉东边流出,接纳了西水,再往南走几步路,就汇入南水河,又成了南水河的儿子。西水、东水都是从北往南走,只南水河是从西往东。三条河夹住三水村,这个村名起的老老实实,没一点诗意。
东水与南水河交汇处,往上一点,就是锅底潭。锅底潭好玩藏青,好就好在四周浅,中间深,真是一个老老实实的锅底。岸上折一把荆柴,找个扁石头,潜水把它压在你认为隐秘的角落,另外的人潜水去找,找着了就算赢。
村子里咒我“独牯崽,死了就绝蔸”的那几兄弟,常惹我玩藏青。他们只会把青藏在锅的浅处,没两下就能找到;我是藏到锅底一个倒崖里,他们几兄弟像少有下水的旱鸭子,水潭四处都是鸭子,扑楞楞只在浅水里打筋斗,半天找不着。
我都懒得跟他们玩。
那个老大“丫杈”带头说:“玩什么藏青!要就打水仗!”
另一个就说:“淹死这个独牯崽!”
又另一个说:“人家刚有了弟弟,不是独牯崽了。”
“丫杈”就说:“淹死他,他家就还是独牯崽!”
接着就阴毒地发出一片笑。虽是戏谑,也说得人利箭穿心。
打水仗就打水仗!
他们人多,把我围在中心。谁都以为力量悬殊,胜负立判。好吧,我眼微眯,嘴半开,任凭他们戽水,怎么也呛不着我。我戽他们,他们个个都紧闭眼,死抿嘴,傻蛋,只好用鼻子呼吸;我双手并拢,并成个大戽斗,直指其中最恶毒的“丫杈”,力要足,水要集中,形成一把水枪,指着他鼻子射,他怎么受得了,连爬带跌就跑了。如法炮制,一个个都落荒而逃。
玩这个不靠人多,靠诀窍。
他们到死也没弄懂,打水仗,为什么四五个人打不过我一个。
凉风起过,听大人们常念叨什么“寒露”“霜降”。锅底潭的玩水游戏早就结束了。我只晓得晚稻黄了,油茶果压弯了枝头,马上又要忙得番鬼子打筋斗。割了晚稻,连手又要摘油茶果。我们读书的,也放了农忙假,哪怕小学低年级,也要下田捡禾串,上山捡油茶果,“颗粒归仓”是老师教给我们的第一个成语,也是我们最先理解的人生大道理。
就在割完晚稻,忙着采摘油茶果的时节,弟弟忽然不吃奶,老是哭。阿母显得心神不宁,抱着弟弟对阿奶说:“都一天没吃下奶了!”阿爸在一旁,拍着巴掌,嗨呀嗨呀地叹气。
阿母在阿奶面前,说是儿媳,不如说是女儿。她是阿奶的奶水喂大的。人与人,除了脐带,就要算奶水了,最能栓牢两人的关系。阿奶有好多孙子,可阿母却好不容易才有了第二个儿子,阿母急,阿奶也急。立即叫阿爸去喊本家的一位老先生来看病。
那老先生来了,问阿母怎么回事,阿母说,就是吞不下奶。老先生掏出眼镜戴上,看舌苔,看肚脐眼,掰开小手心看了又看,然后开了个药单子,说:“吃了这贴药,有起色就不怕。要是,要是……”说完,摇摇头,走了。我平常也爱生病,也总是请他开单子,哪次开完单子,总会在我家吃过饭再走。这次,他不吃饭就走,阿爸又接着拍几下巴掌,最后拍了个更响的,大叹了一口气,“嗨——!”
吃了这贴药,不见好转。只要一见小弟弟无力地张开嘴,阿母就自己先哭起来,急忙把乳头塞进他嘴里,他可能也饿的厉害,吮几下,又绝望地吐出来,接着又哭。哭声一次比一次微弱,一家人的心一次比一次揪的紧。
第三天,第四天,一连几天,全家人都没出家门,就守着一条奄奄一息的生命。社里生产队正在摘油茶果,这是一年中少有的忙活。队长来了一趟我家里,还没进门就高声喊:“什么时候!霜降过了几天了,要等果子掉干净呀!”进来见这情形,看我阿奶一脸怒容,再没说什么就走了。
阿爸对我说:“你跟大姐、二姐上山去,帮忙捡果子吧。”我默默提个篮子,临出门忍不住再看一眼弟弟。几个月大的弟弟,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他什么都不懂,他只要吃奶,可连这个最小的要求,也被这个世界拒绝了,他只知道委屈地哭。我看他的时候,他正把嘴对着阿母的乳头,这时连含也含不进了,只能有气无力地蹭一蹭,眼光刚好与我对接,似乎在提一个天大的疑问:“哥,你们为什么不帮帮我?”
我和大姐、二姐,随社里大人们,都是本家叔伯、哥嫂婶娘,沿着西水河岸,往山里进去。
天气陡然间就变了,早几天还暖和得只穿一件薄薄的衫衣,今天冷得让人受不了。才想起队长说什么“霜降霜降”,觉得这“霜降”像恶鬼一样,叫人恐怖。抬头看,蛇形岗山上,早到的社员隐隐约约已在摘起果子了。
那给弟弟看病的老先生也来了。按辈份,很多人都该喊他大伯。听见一个人跟他说话:“大伯,你给那伢子看病,怎么个情况啊?”
“预后不良啊!”老先生说话听不懂。
“什么?以后不用吃粮了?”
“丫杈!”老先生说。
一个婶婶骂那“丫杈”:“人家不用吃粮,就留给你一个人吃!安的什么心!”
“丫杈”更来劲:“通天下人死绝了,就剩我一个,我就享天福了:我日日睡觉,饿了就卖你们留下的铁锅,卖下的铁锅钱,够我吃够我穿,一辈子清闲潇洒咯!”
引来一阵笑。老先生摇头:“人心不古!”
“丫杈”接口:“大伯,你又‘不粮’又‘不谷’,若是饿死我们大家,就剩你一个人在世上,生病的人也没了,没人请你开单子,谁请你吃饭呀!”
一阵割肉的冷风吹过,笑声随风飘走,“呜”地一声消失,油茶山里马上又静得阴森森的。
日头当中。日头偏西又三尺。日头懒洋洋没半点儿暖和。半天的工夫终于结束,人们挑的挑,背的背,咿咿呀呀下山了。
有人唱起了山歌:
“哟嗬嗬——
命里生就八合米,走到天边冇满升;
老鼠跌落砻糠箩,才要欢喜又伤心。”
听声音,是那个“丫杈”。
我们姐弟仨,还没进家门,就听到阿母的哭声,低沉,嘶哑,不成调子,看样子已经哭了好久了。仔细听,好像还夹杂着阿奶的哭声。我那个年龄,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怕进去,可又不能不进去。
我可怜的弟弟,可怜的阿母!
我重又成了可怜的“独牯崽”。
阿母受这打击,几天不吃不喝,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从那以后,阿母几乎每走几步路,就要叹一口气,特别是过门槛的时候,必定有一声叹,“嗯——嗯!”长长的,低低的。全家人整天不敢吭声,似乎随时等着听她的叹息;或许是心有相通,自己忍住,有意把这个权利让她专享。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足有三四年。即使第二年又生下小妹,稍有缓解,依然没有完全停止她无休止的咏叹。
三
三四年就有三四个霜降。每到立秋一过,凉意就起,接着晚稻包胎、抽穗、灌浆、勾头,寒露风起,更添一种肃杀。霜降不可避免地要到来,心就揪得疼。怕见油茶果一天天由青变红,怕听寒风一天紧似一天地叫。
我二嫂——就是我表姐英姑,嫁来十个月,生下了头胎,是个带把的。二嫂当然欢喜,为大伯家立下大功,虽然不太会做农活,在凭出工挣工分过日子的山乡,总算挣回一点脸面。不过二哥没见到儿子,他在娶回二嫂不几个月,就参军去了。
二嫂有一样欢喜,却有两样忧愁。一愁是因为在一个百多号人的生产队,在一个十几人的大家庭,劳动落了后,免不了要受点气。想争气也争不了,做姑娘时没练好田里手段,人又生就的娇小体态,可饭还是要吃,越缺粮的年代人的饭量越大,这个气难争呀。二愁是受气了好向谁诉说?能听自己诉苦的人儿远在千里之外;向亲姑姑说去?放不下这个脸。
日子是越来越难了。队里食堂的大甑饭,春上就没得吃了,后来又在饭里添上番薯丝,再后来仓库翻了底,连番薯丝也没有了,就解散了食堂,各家回各家灶头想法子打发一日三餐。
那时人民公社下面有许多名堂吓人的组织:大兵团,红专队,还有些什么我也记不清了,这些组织里的都是年轻人,上头指向哪里战斗到哪里,集中突击筑水库、挖山头这些重活。剩下老弱病残,由各生产队长带领留在本队劳动。二嫂算什么呢?二十刚出头的女子,归在老弱病残一堆里,虽说有点屈辱,她心里怕是反而舒了口气吧。
阿母也留在本队里,丧子之痛,加上饥饿,把她身体搞垮了。这样也好,姑姑和侄女就有了互相照顾的方便。
但留在队里也不轻松。没吃的,野菜多过米饭,还常常只能吃到三成饱。二嫂实在受不了,三天两头不出工,躲在家里纳鞋底、做女红。队长经常到大伯家里催上班,动不动就大喊大叫:“摆什么死佬架子!想别人做给你们吃呀?”带累大伯大娘、大哥大嫂受气,气无处消,免不了也给二嫂脸色看。
又到了霜降时节。
那天早上,二嫂细声细气对阿母说:“姑,你替我请个假。”
原因是用不着问的。阿母爱怜地看着自己的侄女,心疼的不行。说请假,等于白说,谁都晓得这只是多挨队长几句骂罢了。“哎——,不去就不去吧。”阿母一个人一步一叹地出工了。
中午,队长径直来到大伯家,开口就骂:“现世!年纪轻轻,天晴瓦溓躲在家睡大觉!人人都这样,吃石牯卵吗?今天一人摘一担油茶果,完不成任务这个月全家口粮扣下,分给别人家!”
后来口粮有没有扣下不晓得,反正二嫂中午也没吃饭,下午还是没上班。阿母下午回来的时候,以为二嫂真的还在睡觉,却见二嫂蹲在屋背,使劲儿磨鞋底刀,问她,二嫂也没答话。
“嫂子吔,你就教会了我侄女纳鞋底,气力功夫一点儿没教会啊。”阿母心里说。
第二天早上,二嫂没出房门,里面静静的没点儿声响。——她的细伢子已经四岁,昨晚交给大娘带着睡了。大娘是嘴里不饶人,心里还是心疼这个儿媳的,见大势已过早饭时分,二嫂房里依旧毫无动静,再一次来到二嫂房门口,问我阿母:“福姑,没见英姑出来吗?”
“没呀!”阿母猛然想起,头天英姑狠命地磨鞋底刀,问她话,也阴沉着脸不回答。还有,平常自己带孩子睡,为什么偏偏昨晚找托词不带?阿母立即慌了,“哎呀”一声,“会不会有事?”
一时大家都慌了。捶门,没响动。找来斧头,对准门栓使劲劈,门开了。
阿母第一个冲进去。靠山脚的房间,光线不好,里面暗暗的,只看得见蚊帐没掀开,似乎人还在酣睡。阿母伸手摸去,“啊”的惊叫一声,缩回手,趁着微弱的光线,看得见满手是暗红的血。
点亮灯,看见二嫂仰面躺着,一动不动,手上还握着一把“7”字型的鞋底刀。蚊帐、席子到处是血。
一时间阿母、大娘都哭叫起来。一屋子的人乱成一团。
抬出来,安置在急忙找来的门板上。这时,看得清楚颏下喉管切开一个深深的口子,双目紧闭,看起来似乎已没指望了。
阿母拍着凳板,仰头大哭:“傻女子,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我怎么向你阿母交代啊?”
这时挤了满屋子人,队长也赶来了,没进门就叫:“没人逼你吧?为什么走绝路?”
本家老先生也到了,大喝一声:“不要慌!不要哭!看看还有没有救!”他翻看二嫂眼皮,给她粗粗打了脉,把嗓子扯得更大:“还有脉象!赶快想法子抬到县城去!”
队长边说边走:“你们自己拿主意,这事要你们自己拿主意。”
“我拿主意,不用你们拿主意!有口气就要救!”阿母停了哭,大声说道。
我没见过阿母做事竟有这般杀伐决断,仿佛这会儿她成了一家之主,比她年长的也有不少在场,不敢说话,乖乖听从阿母安排,手忙脚乱扎担架,几个年轻人抬着往县城去了。
阿母慌乱拣几件衣服,打成包,跟着大伯一行人去了。瘦骨如柴的小妹,哭着要当跟屁虫,被阿奶抱住。
急急走了三十里路,到了医院,医生看了,摇头,“幸亏没伤到动脉。失血太厉害,难说了,只能尽力吧。”
安顿好,阿母要完成一个只有她才能完成的任务。
也只有阿母才敢承接这个任务。
必须将这个坏消息尽快告诉舅娘。
离开医院,过浮桥,阿母已经完全是踉跄着走路了。饿,累,还有慌急。阿母预感还要出事,阿母要想好怎样见舅娘。短短两里路,阿母不晓得是怎样走完的。
舅娘见了阿母,疑心顿起——这时候是不该来的。近看,小姑子一脸愁云。
“福姑,你怎么来了?”
阿母眼泪没忍住。
“什么事?你快说!”
“英姑……”
“怎么了?英姑怎么了?”
“她,她想不开,现在,现在在县里医院。”
“有救吗?”
有救吗?阿母也说不准。她为难地摇摇头。
舅娘两眼翻白,好久,“哇”的一声大叫,就往大河狂奔。
阿母也大喊,死命在后面追。到河边,才追上。
后面一群人也追上来了。
阿母死命抱住舅娘,姑嫂俩哭成一堆。
众人劝住,问阿母怎么回事。阿母三言两句,又说,还在救,不敢说就没希望了。
舅娘嚎啕,声称不如投下大河,自己先死了算了,省得留在世上造孽呀。人多,拉回家。一位远房外婆,九十多岁了,只因阅尽沧桑,双目已经失明,也让孙女扶着,颤颤巍巍来了,对四十出头的舅娘说:“妹崽子,你命里有,这个人还是你的;命里冇,就算是她向你索了二十几年债,你前世欠她,今世问你还了。妹崽子,听命安排吧!”
关键时刻,只有最干脆最透彻的道理,才能打动人心。舅娘止了哭,听阿母详述事情经过。
大伯处理好医院相关事务,回去了。护理的事,交由阿母负责。
深谙哲理的远房外婆看透世事,舅娘留下性命,二嫂也得救了。一个半月后,出院了。出院后,在舅娘家暂时安顿下来。
当阿母一步一个趔趄回到家的时候,小妹也接近奄奄一息,幸亏阿母回来及时。可怜虫离开亲娘的呵护,是很难活得下去的,那年头。
多年以后,阿母还会时不时提起此事,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就怕对不起你舅娘!”
也是多年以后,我不知怎么忽然琢磨起来:阿母是什么时候停歇了“嗯——嗯”的叹息的?哦,正是在二嫂事件发生了,阿母护理完二嫂,从医院回来后,就再没听见她叹气了。一个高强度的刺激,把前一个刺激无形中赶跑了。由于一个人的果决、坚韧,挽救了一条性命——一条如果失去了就会导致更大悲剧的性命,最后的结局尽管不比传统喜剧的大团圆那般热烈,然而当事人事后回想,一定是宽慰大于后怕,祝福多于自怜吧!
在我二十岁的时候,阿母已经四十六七,奇迹再次发生——小弟出世了。
我姐妹兄弟六人,我比小妹大九岁,我还满头青丝,小妹却已白发苍苍。我也明白了,这是难怪的,阿母怀她,哺育她,是在一种怎样的处境下!
小弟,我与他年龄悬殊,性格各异,但我从内心感激他,是他,最终使我摘掉“独牯崽”的帽子。这顶帽子压得我二十年喘不过气来。
如今,舅娘、阿母相继去世,已经多年。
二嫂也老了。套用老中医一句话,那叫“预后多良”。大难不死,满满是福:痊愈出院后,第二年二哥复员,了解了事情全部经过,怒火中烧,要找人算账,大伯再三劝住。是啊,找谁呢?又有谁该为事件直接负责呢?只好忍住,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后来,舅娘的预言果然应验,又有四子(白花)一女(红花)相继出世,二嫂用她纤弱之身,相夫教子,儿女个个出息,终于赢得族人的尊敬。
那些日子毕竟远远地过去了。
我,没有一天忘记曾经的苦难岁月,没有一天不思念我逝去的和健在的亲人。
我爱我的亲人。
我爱所有的人。
阿母,舅娘,今天,你们的后人都活得好好的。愿你们安息!
(2002.9初稿,2017.4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