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市的天,像是被一块浸透了污水的巨大灰布蒙着,永远也拧不干。雨,不是瓢泼,而是缠绵的、阴冷的、无休无止的细丝,织成一张粘腻窒息的网,笼罩着这座仿佛被世界遗忘的城市。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霉菌混合的、若有似无的腐败气息。街边的建筑在雨幕中褪色、模糊,墙皮剥落处,深褐色的水渍如同丑陋的疮疤,不断向下蔓延、渗透,与地面浑浊的积水连成一片。
苏芮裹紧了身上那件并不算厚实的风衣,寒意依旧像湿冷的蛇,顺着衣领缝隙往里钻。她刚结束社区中心那令人心力交瘁的值班,此刻只想一头扎回那个狭小却干燥的出租屋。昏黄的路灯在雨雾中晕开模糊的光圈,照亮脚下坑洼的水泥路。积水倒映着扭曲的光影,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晃动的深渊。
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黑猫蜷缩在路旁一个翻倒的、积满雨水的破塑料桶旁。它弓着背,皮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像一团肮脏的抹布。就在苏芮即将走过它身边时,那猫毫无预兆地伸了个夸张的懒腰,嘴巴大张,露出尖细的牙齿和猩红的舌头——一个慵懒到近乎诡异的哈欠。这本是城市角落里再寻常不过的景象,却不知为何,在苏芮疲惫的眼角余光中,定格了一瞬。
也许是被那猫过于“投入”的姿态吸引,苏芮的脚步顿住了。她下意识地朝猫的方向多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她心头莫名一跳。
那猫并非单纯在打哈欠。它一只前爪正以一种近乎执拗的、机械般的动作,反复拨弄着泥泞水洼里一个半埋着的物件。雨水冲刷着那东西,露出一点不自然的、微弱的光泽。
好奇心,混杂着一丝对流浪猫的怜悯(或许该把它从脏水里赶开?),压过了苏芮心中那点微妙的异样感。她犹豫了一下,撑着伞,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两步。
离得近了,那物件清晰起来。是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玻璃瓶。瓶身布满划痕和污垢,瓶口被一个同样肮脏的软木塞紧紧封着。瓶子里,隐约可见一团卷曲的、泛黄的纸片,被浑浊的雨水浸泡着。这瓶子样式古旧,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笨拙感,像从某个废弃多年的实验室或药店里流落出来的遗物。
黑猫似乎对苏芮的靠近毫无反应,依旧专注地用爪子拨弄着瓶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咕噜声。它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幽绿的光,瞳孔细得像针。
苏芮皱了皱眉。这瓶子,还有这猫的行为,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她本不想碰任何从敞市泥水里捞出来的东西,但看着猫爪上沾满的污泥,一个念头闪过:万一是什么危险的东西呢?或者,万一……里面有什么线索?社工的职业习惯让她对任何可能被遗弃的、带有信息的物品都多一分留意。
她从随身的帆布包里翻找出一张干净的纸巾,蹲下身,尽量伸长手臂,隔着纸巾,指尖迅速而准确地捏住了那冰冷的、滑腻的瓶身。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瓶子的刹那——
“喵——嗷——!”
一声凄厉尖锐到破音的嘶叫猛地炸响!那只原本慵懒的黑猫,像是被无形的烙铁烫到,整个身体瞬间弓成夸张的弧度,浑身的毛根根炸起!它那双幽绿的猫眼骤然瞪得滚圆,瞳孔收缩成极致危险的竖线,死死地、怨毒地钉在苏芮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憎恨和……警告?
苏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差点把瓶子丢出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没等她做出任何反应,那黑猫猛地一蹬后腿,化作一道迅捷的黑色残影,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旁边堆满废弃纸箱的、更加浓重的阴影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声尖锐的嘶叫,似乎还在湿冷的空气中震颤着余音。
苏芮僵在原地,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心脏狂跳不止,指尖传来瓶子冰冷滑腻的触感,还有那猫怨毒的眼神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雨丝冰冷地打在她的后颈。
她低头,看着纸巾包裹着的玻璃瓶。瓶身沾着一种滑腻的、半透明的粘液,不像雨水,更像是……某种生物的分泌物。瓶子里那卷泛黄的纸片,在微弱的光线下,似乎透出一点深褐色的痕迹。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猛地站起身,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那片阴影和积水,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追赶。直到跑过一个街角,看到那家熟悉的、亮着昏黄灯光的“老陈杂货铺”,她才稍稍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
杂货铺的玻璃窗蒙着厚厚的水汽,里面货架上的商品影影绰绰。店主老陈佝偻的身影正在柜台后整理着什么。苏芮下意识地将握着瓶子的手藏进了风衣口袋,那冰冷的异物感让她格外不适。她只想快点回家。
就在她匆匆走过杂货铺门口时,她似乎感觉到,那扇模糊的玻璃窗后,有一道目光穿透了雨幕和水汽,落在了她的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惧?
苏芮没有停留,加快了脚步,消失在通往出租屋的、更加昏暗狭窄的巷口。口袋里的瓶子紧贴着大腿,冰冷得如同揣着一块寒冰。敞市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一切,也似乎将某些深埋的、不祥的东西,冲到了她的脚边。
她不知道,那个在阴雨天、被流浪猫拨弄出来的、不起眼的“小事情”,已经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悄然打破了某种禁忌的平衡。水面之下,某些沉寂已久的、湿冷粘腻的东西,正缓缓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