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世界之战

“所以,世界的本质,就是痛苦。是这样吗?”

洛什卡罗夫博士用温柔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小男孩,以及他那不该是这个年龄所拥有的悲悯目光,回答说:“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样的。但我们要学会去……去战胜它。”

“战胜谁?”小安德烈追问道。

“这个世界。”洛什卡罗夫说道。

“要怎么做呢?”

洛什卡罗夫博士一边笑着,一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因为他知道,他的儿子问出了一个没有人能够回答的问题。然而,他还是尽力地、认真地回答着:“在我们头顶的某个地方,存在一个叫天堂的国度,那里有一个和蔼的老人,他的名字是上帝。”

“他是谁?又做了什么事?”

“他创造了这个世界,创造了世间的万物……或许有一天你能站在他面前,替我、你妈妈以及其他的朋友们好好地问上一问,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如何战胜这个残酷的世界……”

“上帝?他会告诉我怎么做吗?”

“也许会吧。”洛什卡罗夫博士哽咽了一下,“但也许,他什么也不会说,而是就那样微笑着,注视着你……看着你坠入深渊……”

安德烈·洛什卡罗夫回忆着与父亲过去的对话。虽然不能说完全,但安德烈的世界观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父亲的影响。那种对世界的绝望,对其他生命的悲悯,以及对上帝的愤怒,这些思想中的特质都来自他的父亲。

正因为如此,他不相信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位打扮成研究人员的人是他所自称的“父亲的同事”,更不相信他所说的“这一切都是你父亲安排的”。因为这个人以及他带来的士兵,粗暴且无情。他们残忍地杀害了原本出于善意提供帮助的司机;没收了车上所有人的通讯设备;并用持枪的军人时刻监管着每辆车的乘客,好让每个人都闭上嘴,不再为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样的遭遇吭上半句声。那些身披歌篾军装、臂章上绣着三叉戟盾牌的士兵,继续驾驶着汽车,将这群笼罩在恐惧中的人们载往未知的远方。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避开了主要干道,车子常行驶在人迹罕至的小径上。然而,他们总是能顺利地通过所有军事和海关检查点。他们很明显不打算如开始承诺的在莱赫停留,而是继续向西穿越了大半个北方世界的国土。乘客尽量避免与士兵交流,他们默默承受着不安与惊慌。他们小声交谈,试图猜测自己的命运,同时互相安慰。最终,他们抵达了一个不高的山坡。从附近的地理特征判断,安德烈推测那里是弗朗西斯卡的边境,靠近赫尔维蒂的地方——也就是他父亲工作单位的所在地。拿枪的士兵叫嚷着让那些乘客从车上下来。

领头的人宣告道:“你们很多人应该猜到了,这里就是赫尔维蒂边上那座侏罗山的国家自然保护区,山的那边就是热那亚市——我们组织的所在地,而你们避难的营地就在山上。我们建立了军事隔离区,希望大家可以在这里生活得愉快。”

“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一个旅客质问道。

“目的?没有什么目的,正如我们之前所说,既然大家都是洛什卡罗夫博士的朋友。那我就劝你们老老实实地在这里避难,总好过把你们送回到布满地雷和炸弹的基伊去!”领头人回答道。

“我们不需要回去,你在这里把我们放了,我们自己去找住的地方就好了!”

“这么快就忘记了不合作的人会遭受什么下场?”那名研究员边摸着眼镜边框,边狠狠地盯着提问者。

沉默中,无人再发言。士兵们便押送着这群惶恐的人开始朝山上走去。循着林荫道,他们越行越高,树木渐次稀疏,岩石裸露出来。那里站着很多站岗的北方联盟的士兵,他们在此拉起铁丝网,并在里面用低成本的材料快速搭建了一些模块化的临时安置房。这些房屋的整体仅仅由一块简单的帆布包裹而成,屋顶镂空,内墙填充沙子、稻草,甚至是垃圾——用于保温、整体稳定和减少噪声,每个房间的屋顶上安置一个太阳能电池板。他们让这些家庭挑选自己的屋子,并和他们说可以在铁丝网内任意的自由活动。食物、水和生活用品会由定期的人从下面运送上来,全部为免费;士兵不会干涉他们的生活,但是如果想要从这里出去,那就是不被允许的了。

斯特列利琴科一家人也挑选了一间在高地上的,和其他房子离得稍远的房屋,他们喜欢清静一些的地方。安德烈和他的母亲被那个“工作人员”以及几个士兵,从另一边带下山去,消失在视线之中。

“你们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安德烈愤怒地质问。

“去见你父亲啊。难道你也想和他们一起住在这座山上?”那人戏谑地回答。

“我父亲?!不可能!这一切不可能是他安排的!”

“为什么不可能?”那人反讽道。

“他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把我的这些同学和他们的家人骗到这里,囚禁在这座山上?!”

“囚禁?劝您出去了不要用这样的字眼,你父亲可是签过保密协议的。记住,这一路上你所见的事都不准告诉任何外人。你要管好你的嘴,否则会危害到你父亲的安全。”

安德烈不再说话。当他们来到山麓的时候,见到一黑色的车辆从远处驶来,停在他们面前。那正是安德烈的父亲萨尔玛那萨尔从实验室那边赶来了。他疾步跑过去,紧紧地拥抱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并轻轻地在他们的脸颊上落下亲吻。然而,看到他们两个人表情凝重,便忧虑地问:“一切都还好吧?”

“这一切是你叫他们做的?”安德烈·洛什卡罗夫问道。

他的父亲示意周围的人给他们留一些私人谈话的空间。当那些人走远之后,教授轻声说:“啊,孩子,你现在可能无法理解我所做的一切。但我向你保证,这都是出于好意。”

安德烈震惊地看着父亲的双眼,质问道:“真的是你吗?你知道他们杀了人吗?你知道我带来的那些人都被囚禁在山顶了吗?这是你的所作所为吗?这还是人该做的事吗?”洛什卡罗夫教授环顾四周,然后将双手放在他满面愤怒的儿子肩膀上,用温柔的语气低声说:“请相信我,我的孩子,还有你,拉勒。我爱你们。现在,我什么都不能说,因为我必须对我的工作保密,所以无法告诉你们为什么会如此安排。这里可能到处都有人在窃听我们的谈话。如果我告诉你们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以及我内心真实的想法,都可能会危害到你们,以及山上的所有人。请相信我。我已经在热那亚城为你们安排好了住处。你们在这段时间里,一定要小心言辞,不要随意透露任何信息。很快,等我的工作完成了,我向你们承诺,这一切都将结束。”

“你自己去住吧!我要留在这座山上。”安德烈淡漠地说完这句话,便扭头朝山上走去。拉勒看了看她的儿子,又看了看她丈夫,摇了摇头,去追她的儿子了。

教授只能无奈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背影走远。

“这样也好,事情反而简单些。”这时一名军官从树丛中走出来,拍了拍洛什卡罗夫教授的肩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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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洛什卡罗夫和母亲回到了山上的难民营。他们挑选了一间简陋的房屋安顿下来,随后,安德烈走进人群,像一盏微弱却坚定的灯火,安抚着众人的情绪。他耐心地询问每个人的需要,然后奔走于军营与管理者之间,争取物资。他成了第一个志愿者,也很快成为了志愿者团队的领袖。

这个由苏珊娜、耶胡迪尔及其他旧日同学组成的团队,在他的带领下,为营地接通电力、铺设水管、修缮卫生设施,改善了生存条件。他们协助工人将山下运来的食物和用品搬运上来,组织文艺活动,试图用一丝丝温暖为这片废墟中的人们止血包扎。虽然关于大家最深的恐惧——为何被囚禁于此——他也无从作答。但安德烈的行动成了人们心中唯一的锚点。看到他,大家的焦躁与恐慌,多少有了着落。

在旁人之中,奥莱克西·斯特列利琴科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他内心渴望加入,却因羞涩而迟迟不敢开口。直到有一天,命运为他推开了门。奥莱克西的叔叔突然病倒。是安德烈半夜爬起来,去叫来医生,帮忙把病人抬上担架,护送至医疗室手术。那一夜,奥莱克西紧咬嘴唇,看着安德烈为陌生人奔波如家人一般,心中涌起了说不清的感动。

几天后,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到安德烈面前,结结巴巴地说:“谢谢你!如果你们需要帮忙……我也想出一份力。”

安德烈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你,朋友。但你的叔叔病着,需要你陪在身边。我们这边,人手暂时还够。如果需要,一定第一个想到你。”

奥莱克西郑重地点头:“一定叫我!”

时光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流逝。奥莱克西的叔叔病情恶化,最终因严重的肺部感染去世。葬礼那天,云低得像要坠地。一群人小心翼翼地抬着用粗布包裹的遗体,穿过湿滑的泥径,来到一片长满野花的山坡上,挖了一个浅坟。一位年长的男子在山风中低声诵读祷文,祈求亡者在另一个世界安息。沉默之中,一名戴着口罩的军官缓步走向人群,面色凝重。

“诸位,请听我说。”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山谷中回荡。“我们本不打算告诉你们这些……但现在,既然有人已经死去,就瞒不下去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继续道:“玛各国在战争失利之际,于歌篾地区释放了一种高传染性的肺炎病毒。为避免引发恐慌,我们将你们隔离于此。山下的研究机构正在加紧研发解药,很快,你们就可以分批下山治疗。之后,只需签署保密协议,便能回归生活。”

一片沉默。人们早已习惯了怀疑。没有人相信这番话。

有人举手问道:“既然早已知情,为什么当初护送我们的士兵没有戴口罩?”

军官脸色微变,答道:“因为当时信息属最高机密。士兵们只知执行命令,不问理由。”

一阵冷笑在人群中悄然扩散。“连自己人都不顾,怎么可能顾得了我们?”有人低声嘲讽。

军官皱起眉头,冷冷说道:“散了吧!有问题统一找安德烈登记。”

此后,家庭被一批批地带下山。军官和士兵们开始戴上口罩,但大多数居民并未真正相信隔离说辞,只是,在无可奈何的日子里,谎言若能换来一丝安稳,人们也就选择了沉默。

直到某天中午,宁静被撕裂。午饭后,有人小憩,有人打牌。忽然,铁丝网那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众人倏然起身,心跳如鼓。紧接着是一声尖锐的惨叫,随后归于死寂。人们涌向声音来源处,只见铁丝网上残留着斑斑血迹。

“那是丹尼斯的声音。”有人低声说道,脸色苍白。

“他们家不是上午刚送下山了吗?”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安德烈闯进军官驻地,质问发生了什么。

军官却挥手打断,语气敷衍:“什么都没有。别大惊小怪,快回去!”

回到营地,流言四起。

“是不是人体实验?”

“被送下山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那个人,是从下面逃回来报信的吧?”

营地躁动不安,安德烈却沉默不语。他离开了窃窃私语的人群,径直去找军官。

“我要见我父亲!”他直截了当地说。

军官烦躁地摆手:“忙着呢!回去!”

“你们到底在隐瞒什么?!”

“我无权透露!”军官的神色,既心虚又焦虑。

这时,苏珊娜和其他志愿者也赶到门外,怒声抗议。

军官终于爆发,猛地撞开门,怒吼道:“要干什么?!想造反吗?!”

“我们要听最新战况广播!我们要知道现在外面世界的局势!以及玛各是否真的使用了生物武器!”

“好好好!拿去,拿去!”军官出人意料地同意了他们的要求,把收音机递给几个人,并痛斥道,“等你们知道了外面什么情况,就不会再在这里像怨妇一样抱怨这些没用的小事了!”

几个人把收音机带回到众人处,开始收听广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军官说得没有错,虽然他们并没有从外界的消息中获得任何可以推测他们现在处境的信息,但当众人听到广播中描绘的当下世界战局时,他们瞬间感受到了一阵发自内心的战栗。是的,他们现在自身的处境不再重要了:歌篾大部分的领土已经被夷为平地,北方同盟已经向玛各宣战,同时因艾萨克国协助北方联盟研究武器,玛各联合米设国与土巴国也向南方的艾萨克宣战,与他们协同的是波斯人、古实人和弗人;原本北方联盟中的陀迦玛,则倒戈向了玛各。玛各的联盟已向北方诸国中的一些使用了毁灭性的武器,这意味着北方联盟不得不给予反击。事件的进展远超众人所料,不久之后,他们听闻全球主要一线城市均已被这种终极炸弹所摧毁的消息。已经有数以亿计的人死于了这场浩劫之中,接下来就是轮到像他们所在的热那亚这样的二线城市了。“都结束了。”一个气候学专业的同学说道,“进入大气层的烟和煤烟的颗粒层可以显著减少到达地面的阳光总量,这个颗粒层很可能在大气中停留数周甚至数年,中纬度的西风带将会输送烟尘,形成一个环绕北半球的环带。这些厚的黑云可以遮挡掉大部分的阳光,时间长达数周。这将导致地表温度在这一时期下降。这种黑暗与致命的霜冻,再加上终极武器自身放射性尘埃的高剂量辐射,会严重地毁灭地上的植物。食品和农作物的短缺,将会导致因饥荒、辐射和疾病引起的更大规模的死亡。这是世界末日,一切都结束了。”有些人陷入极度的恐慌,有些人则异常的平静,还有一些人开始了每日疯狂的祷告。

数日后,热那亚的上空终于响起了防空警报。各家的人们相拥在一起,流着泪,等待着末日毁灭的到来。就在此时,数辆军用的卡车突然撞破了铁丝网,冲进了营地内,停在了他们的安置房中间,为首的司机伸出头,一边疯狂地鸣笛一边喊道:“快!所有人快上车!导弹就要来了!”人们开始慌乱地收拾东西,他们认为这些车是送他们去防空洞的。安德烈看到他的父亲从车上下来,便上前说:“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们的卫星提前监测到了,还有二十分钟就会毁灭热那亚!快上车,我的孩子!现在不是闹家庭矛盾的时候!”接着,他又朝着那些还在冲回自己屋子里的人大喊道:“没有时间收拾东西了!快上车!快上车!”安德烈看他父亲焦头烂额的神情不像是在演戏,便开始帮助众人搬东西和上车。很快,他们营地所剩下的九十余人加上那些站岗的士兵刚好勉勉强强地挤了进去。接着车子向山下飞奔而去。十几分钟后,他们就到达了位于山下数公里处的北方核子研究中心的实验室。当他们看到那一下巨闪以及听到随后传来的地动山摇的震动声的时候,他们刚好冲进了那栋墙壁被一号主侦测器超环面的彩绘装饰的建筑物的仓库间里,巨大的地震开始让这里的结构破裂崩塌,他们逃进地下室的楼梯间,并向下跑去。很快那里的电力消失了,周围变得漆黑一片。有人打开一个手电筒。他们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正上方正在巨大的晃动中,不时地从上面掉下碎石来。到了地下二十几层的时候,洛什卡罗夫博士说道:“这里不是防空洞,这些结构承受不了多久。我们要快一些!”

“我们要去哪?”人们问道。

“马上你们就知道了!”

很快教授的预言便应验了,当众人正好冲进那间主实验室的时候,整个空间内的金属支架都传来被挤压和崩塌的声音。开始有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下来,它们砸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响声。这时人们看见了那个悬浮在地面上的黑色球体。

“快!跳进去!所有人跳进去!”洛什卡罗夫博士喊道。

“那是什么?!”安德烈大声问道。

“没时间解释了,快!马上!所有人都进去!”洛什卡罗夫教授拼命地喊道,脸上挂满了汗水。

人们纷纷跳进了那个黑球之中,有些人尖叫着跳了进去,有些人则闭上了眼睛,全身发抖地跃入球中。等大部分的人都进去了,洛什卡罗夫还留在外面,指挥着他们进去。此时,安德烈看见头顶一个巨大的钢筋折断,它从上面掉落下来,极速落向黑球的方向,正当他就要砸到他父亲的头上之时,安德烈纵身一跃,抱住他父亲向黑球里落去。在那之后,安德烈的记忆就非常模糊了。他只感觉到了自己好像在某种隧道之中,被什么巨大的吸力拉着向前飞去。身边的人们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他们惊恐地尖叫着,试图抓住什么。安德烈紧紧地抱着父亲,想要保护他免受伤害。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和那些同行的人一起躺在了一片长满野草的荒原之中。他四周的景象已经完全改变了,面前是一片茫茫的原野,那些钢筋和水泥地的断肢残片也零散一地,天空中的云朵也变得熟悉而又陌生。他摇了摇他的父亲,等这个中年人醒来后,他马上问道:“爸爸!我们这是在哪?”

“这就是天上的王国。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