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与梅花两白头

在明月阁养病的日子过得很快,紫宜起初对顾邵十分恐惧,久了便觉得以前听的全是谣言,还觉得他是最温和好脾气的皇帝,每日一下朝就来盯着岑念景练习走路。

初次走出殿门,岑念景才看到庭中栽着枇杷树,树下有一双孔雀,活脱脱一副《枇杷山鸟图》。

明月阁是未央宫的偏殿,而未央宫也是北后居所,紧临北帝的长乐宫。

因此顾邵过来看她,十分方便。

没过两个月,岑念景已经可以一瘸一拐地走路了。

这一日她正坐在梳妆台前,用栀子花头油梳了梳头,又侧着身撩起了一把头发,看了一眼便赶紧放下。

听到门外几声叩门的声音,她懒懒地说了声,“进来。”

在镜中才见是顾邵来了,又看他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坐着就好。

自从她住在这北国皇宫里,倒从未向人行过礼。

“你怎么愁眉苦脸的?”顾邵还没走近,只是看着镜中人的倒影便看出她的神情。

“哎呀,头上好大一块疤!”岑念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顾邵低头只见她满头乌发,便道,“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这是好美一...头发。”

他本想说“好美一人”,又担心唐突,便临口改了,这可把岑念景逗笑了。

“行行行,陛下金口玉言,要封我的头发做美人,我的头发岂敢不从?”岑念景取笑道。

两人又听屏风后“哐啷”一声,顾邵回头道,“什么人?”

紫宜露出个脑袋,轻声道,“小人唐突了。”说完赶紧退下。

“唐突什么呀。”岑念景伸了个懒腰,却不知云袖之下的手臂露在了外面,真是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的美景。

顾邵站在她的身后,意识到自己看的目不转睛,忙转了身,走到屏风后,自己倒茶。

“云鸢呢,怎么也没人给陛下沏茶呀,这些懒丫头。”岑念景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见顾邵又直直地盯着自己,便道,“没看过瘸子走路啊。”

顾邵见她并不为此困扰,便放心道,“别有风韵。”说完果然得了一个白眼。

“岑伯父在城郊的药材铺,生意不错,还送了许多补品来,我都给厨房了,让他们炖了来给你吃。”顾邵看着她静静烹茶,看得自己也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岑念景点点头,给顾邵煮了一盏龙井,才道,“谢谢。”

“礼尚往来。”顾邵拿起了茶盏,抿了一口。

“那要常来常往啊。”岑念景开朗一笑。

这时外面传来了云鸢的声音,不知在和哪个宫人说笑,又过了一会见她挎着一大篮红通通的李子跑了进殿。

“皇上万福。”云鸢快快地行了礼,就走过来把那篮子李子放到了桌上,“看!我在朝云殿的花园后面见到一棵长满了果子的李子树!”

“你爬上去摘的?”岑念景拿了一颗来吃,觉得酸甜可口,便拿起一个递给了顾邵。

云鸢点点了头道,“是啊,听宫人们说朝云殿是原来先帝喜爱的舞姬所住的,先帝去了以后,就没人住了,我今日去摘李子,见到里面有一个好大的台子,最适合小姐你跳剑舞了。”

“哦。”岑念景闷闷地应了一声。她如今连走路都难看得要命,哪能想着跳舞呢?

顾邵吃了那颗李子,看出她不高兴,安慰道,“再过几个月,你就全好了,到时候我就把朝云殿修缮一番,让你去一舞动长安。”

云鸢满嘴都是李子,也跟着点头,好不容易吃掉了,才附和道,“我可好多年没看过小姐跳舞了,说不定小姐早忘了怎么跳了。”

“哼!”岑念景傲气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顾邵暗叹,还是云鸢了解这位小姐的脾气。

夜里,岑念景唤了云鸢和紫宜一起在院中赏月。她们把两个茶榻搬到了外面,三个人都平躺着望月,好不惬意。

云鸢突然道,“小姐,我怎么觉得北国皇宫和从前咱们府邸似的。”

岑念景穿了一身白衣,觉得微风吹来,甚是清凉。听了小丫头的话,她也眉眼弯弯。

如果说上天给了她重生的机会,那肯定不是从自己在岑府醒来那日开始,而是从自己见到顾邵开始。

在此以前,岑念景的命运似乎早已被安排好了。

驻守广陵,七年征战,再入皇宫,每一件事都不能由她作主,每一件事都使她身不由己。

无论她如何努力,无论她如何秉承初心,那些向岑氏伸来的手,顾盼,许瑕观,王演,顾厉,还有无数朝臣,也许都有他们的道理,他们的私心,可他们也将岑念景困在其中,进退两难,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岑念景也没想到,自己竟是个痴人,明明知道结果,也要自欺欺人,再把真心交付给王演一回,然后看他把自己的心揉碎。

顾邵则是这里面唯一的变数,仿佛是上天可怜她,给了她一条后路。

如果没有他,自己会和上一世一样,郁郁而终,带着恨意病逝某处吧。

就如云鸢所说的一样,在明月阁的日子不用心机,无忧无虑,没有人勾心斗角,没有人欲盖弥彰。

明月当空,岑念景再看向云鸢时,见她已经趴着呼呼大睡,不知正做什么美梦,便把身上的斗篷捏了一些过去给她盖着。

“娘子待云鸢小姐真好。”紫宜见了,轻声说道。

“吃醋啦?”岑念景笑了笑,又道,“你对我好,我也知道!”

紫宜腼腆一笑。

次日,顾邵来看岑念景时就见她正襟危坐,心里有些不安。她一袭宫装,穿得比平日都隆重,还戴上了一只金光闪闪的步摇。

“陛下安。”岑念景一见他进门,就站起来行礼。

“怎么了?”顾邵快步走来,扶起她。

“陛下,我有一事相求。”

见她神色严肃,顾邵愈发紧张,忙点头,只听岑念景道,

“我想回家。”

顾邵坐到一边,静默间,岑念景从袖中取出一块镶金玉牌,奉到他面前。

“这不是我的令牌吗?”顾邵看到上面刻着“晋王邵令”四字,想起是多年前自己离开徐州之际,送给岑念景的。当时是让她万一遇到困难,可以凭此令来北国。

想当年她驻边守城,什么困难没遇过,也没见她带令牌来找他。他还以为令牌早就丢了。没想到她一直留着,还在今天拿了出来。

“是啊,陛下,你说过,我有困难就可以拿着令牌来找你。”岑念景点点头。

“你有什么困难需要回家?”顾邵询问道。

岑念景放下令牌,拉了椅子过来坐下道“我想念父亲母亲,想念长姐姐夫,想念碧云玉枝,想念家里的孔雀。”

屏风后的云鸢忙轻声道“孔雀没跟着来啊!”

岑念景才想起,孔雀在荆州,并未带来北国。

顾邵已道,“好,你既然想家,就去看看他们吧。”

闻言,女子眉开眼笑,转头就像屏风那边喊道“云鸢,包袱。”

见小丫头背着两个包袱走出来,顾邵才知道这两人早就做了准备。

“你腿还没全好,早点回来,回,宫医治。”顾邵让一队御前侍卫相送,见她们走了,才又进殿,拿起桌上“晋王邵令”的玉牌,有些不解,让宫人去传紫宜。

紫宜来了,顾邵便问她为何岑念景突然要出宫?

“娘子说她现下可以走路,想去长安城玩,”紫宜改口道“看看,她还说长安在陛下的治理下一定繁华盛丽。”

“这么说,她不是回岑府了?”顾邵沉了沉声音。

紫宜忙道,“是小人记错了,娘子说她想家了。”

一大早她就听岑念景和云鸢在议论要如何和顾邵商量此事,先是说要褒扬顾邵一番,讲讲对长安的向往,后来好像又讲到了岑念白做的蟹生,说着想家,紫宜忙着给院里的花浇水,也没听真切。

“好,你去吧。”顾邵摇了摇头,他对岑念景看得很紧,因她多次中毒,常有不适,在宫中都可及时诊治;又见她行走不便,也不让她去花园一些小路,更不用说出宫这种听起来就很危险的事。难怪她要以此为托辞,还把令牌都拿出来用了。想到这,顾邵不禁笑了。

岑念景这一回家,就是第一天让人送了信回宫,接连着三日都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秦太后每日午后都会见顾邵和顾维,三人一起用茶,她眼见着顾邵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

“陛下,自从景儿出宫,你就不怎么开心了,若是想她,就请她回来罢。”秦太后吃了一口糕点,又看了看一口糕点也未用的顾邵。

顾维听了此话,才看向兄长,他从未听说顾邵有“开心”和“不开心”的事,这样的词好像与顾邵完全沾不上边。

在他的记忆里,顾邵就一直是不苟言笑的样子。

经太后这么一说,顾维好像觉得前段日子,顾邵的脸色确实没这么难看。

“太后说笑了。我没有不开心。”顾邵闷着头喝茶,没过多久就先回了长乐宫,留下顾维和秦太后作伴。

“我还担心这辈子没人能入得了他的眼了。”

顾维不解,答道,“母后多虑了。天下尽是皇兄的,何愁没有佳人陪伴?”

秦太后摇头道,“帝王本无真情。邵儿半生,被逼着杀人夺命,哪像你,大树底下好乘凉。”

顾维不语,他自然知道顾邵和太后为了护得自己周全,耗费多少心血。尤其是顾邵,年纪轻轻就跟着舅父秦楷上了战场,身上多少刀疤内伤,才稳固了太子之位。

“恕儿子愚钝,儿也见过岑氏。”顾维回想起前去长乐宫没找到顾邵,宫人告诉他陛下去了未央宫,他曾在那里见了岑念景,“只觉得她样貌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何母后和皇兄都对她青眼有加?”

秦太后笑了笑,“在你眼中普通,可陛下视若珍宝。岑念景固然没有倾城之貌,可她既然打动了邵儿,你也该知道,她自有厉害之处。”

顾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对她好,自然是为了邵儿。帝王身边若没有真心,那要多孤独啊。”

又过了三日,岑府依然没有传来任何消息。顾邵只好派人去问,一问才知道裴允这几日告了假,竟带了岑念景和岑念白等人去大鲜卑山避暑了。

“快传秦穆!”

宫人小心翼翼地回道,“秦将军早前也一起告假了。”

“还有谁?”

“还有骑兵营的秦昭将军和孙澄将军。”

顾邵眼底的杀意,让那传话的宫人腿一软跪倒在地。

“是谁批的假?”

“陛……下,秦将军,秦穆将军的假是您准的。”

宫人颤颤巍巍地回话。

顾邵才想起五日前,秦穆确实来找过他,说自己想出去透透气,告了一个月的假。当时他怎会知道,秦穆竟与这些人一起去游玩了?

“那其他人呢?”

宫人能听出顾邵隐忍的怒火,忙答道“裴允将军的假是秦穆将军批的,秦昭……”

“好了!”顾邵当然知道,秦昭和孙澄都是裴允的手下,假自然是裴允来批。可这些人竟然一声不吭,就结伴出游,真是气煞人。

又过了三日,终于有人想起了顾邵,从大鲜卑山开始陆续地送来一些物什,先是送来一大筐篮色浆果,顾邵打开信,见是云鸢写的:

“鲜卑山蓝莓果”

云鸢的字迹和岑念景的十分相近,但有细微的不同,那便是云鸢的工整,岑念景的笔画随意。

接着又来了鹿皮,貂皮,山兔毛,顾邵收了却没有一丝喜悦之情。

直到岑念景手书一封信,在十日后到了,宫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陛下终于放下那张臭脸了。

“那封信写了什么啊?”

“听说是讲山上的雪景!”

“大鲜卑山竟然会七月飞雪?”

“这你就不懂了,大鲜卑山顶上的雪终年不化。”

“那陛下有什么好高兴的?还不如那些貂皮兔毛呢,都是将军们亲手猎的,那水色。”

宫人们闲时在墙角边说嘴。

次日,陛下身边的内官便来教众人一首诗,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仍是夏。

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内官感情充沛道,

“这首诗的意思是,岑娘子站在大鲜卑山上突然想起一位故人,虽然眼前都是雪景,却想到咱们北国还是夏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故人一起看南边的雪,那就算是此生共白头了。”

一个小宫女问道,“为什么要称陛下为故人呢?”

内官答道,“故人就是老朋友。”

“那为什么不写成,忽有朋友心上过呢?”小宫女又问道。

内官不耐烦道,“这我怎么知道,快把这首诗全都背下来!内官升职考的必考题!”

一众宫人赶紧放声朗读了起来。

此时大鲜卑山一行人也跟着松了口气,顾邵终于来信,信中只有一字,“好”。

“我就说景儿给他写封信就好了,你们还不信,送了那么多果子皮货。”夜里,裴允正裹着狐毛大氅,一面练字。

“就是,送了那些东西不正告诉他,咱们在这玩得多开心嘛!”秦昭点点头,然后继续练字。

只有岑念白,云鸢和秦穆坐在火炉边烤瓜子,其他人都坐成了一排练字。从第一天给顾邵送风物起,岑念白就震惊于众人写的信笺,一一看了以后,只有云鸢和秦穆的能用,便让其他人每日在自己眼皮底下练。

“应该告诉他,我们都在这儿练字呢。”岑念景瘪着嘴,好多年没练字了,她写得背痛。

果然,过了两日,顾邵收了秦穆一封信,去秦太后处喝茶时,太后便问,“景儿回来了?”

顾邵回道,“没有,在大鲜卑山练字。”

这行人在外面走走玩玩,回来的路上还去了洛阳一趟,往宫里送了一尊水晶琉璃塔。

顾邵又发了一封信来道,仲夏已过,可缓缓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