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碧僖殿中入新贵

太极殿内,许瑕观单独面见王演,正谈论荆州侨置州县一事。

“此事岑氏已经同意,并奏表雍州为侨州。”王演道。

“敢问岑将军回答此事时,是不假思索,还是有所迟疑?”许瑕观问道。

王演忆及岑念景当时的目光坚定,并未犹豫,便道,“岑氏未有迟疑。许卿为何有此一问?”

“侨置雍州,是要将荆州分而治之,岑氏却毫不犹豫,可见早有准备。微臣担心雍州难以集权。”许瑕观回道。

王演问道,“那许卿有何见解?”

“荆州如今以岑氏独大,各世族均仰仗岑素和这位女将军,若能将岑素的爱女永远留在建康,想必他必有所忌惮。”

“岑...”王演顿住片刻,接着道,“岑氏十五封将,是我朝不可多得的将才,如若将她强留于建康,恐怕不得军心。”

“当年江东一役,岑氏为何能得封忠烈将军?”许瑕观抬眼道,意指岑念景当年是凭借王演的私兵驰援方得了个虚衔罢了,又道,“军权外落可致何等后果,圣上再清楚不过了。何况我朝人才济济,难道还缺一位女将?政权更迭,当务之急,应为削减将士在外之权,以保江山安定啊。岑氏再怎么说,也是效忠于前朝皇帝的老将,如生异心,或受蛊惑,荆州的兵马渡江而来,建康一日间便危在旦夕。更何况岑氏与北国一直有联络,皇上没忘吧?”

自岑氏在广陵与徐州开互市以来,一直与北国保持了和睦的关系。但不仅如此,坤启十年,北国晋王顾邵领兵入柔然,援兵却迟迟未如约而至,以致他孤军深入。岑念景领兵借道河南国,攻打柔然南部,围魏救赵,虽然两军并未相见,但配合默契,顾邵一举获胜。虽然当时岑氏出兵的理由是柔然屡次侵扰南国盟友河南国,但这件事始终让王演和许瑕观心存芥蒂。

因为岑氏出兵,北国得胜,北帝因此与南帝缔结为盟,以十年为约,以保边境太平。

想到此处,王演连着咳嗽了几声,皱眉道,“朕知道了,便依你说的做吧。”

两人又讨论了其他政事,到了晚膳时分,内侍前来传话道,皇后请皇上去显明殿用膳。

王演便去了皇后宫中。虽是夏日里,显明殿却没有用冰解暑。

桌上已摆了甜酪、干酪、截饼、水晶龙凤糕、玉露团、彫花蜜饯、砌香咸酸、脯腊等冷盘。

顾盼见王演来了,才让人布菜。

“皇上,臣妾有事启奏。”顾盼羞涩一笑,迈着小碎步,移到王演身旁。她一袭正红罗裙,里衣蓝底绣着大朵牡丹,外披暮云纱,发髻上簪着一朵镂空牡丹形红珊瑚头花,配几朵洒金珠蕊海棠绢花,衬得她面若桃花,含羞微笑,眼波流转令人醉。

王演才刚落座,便点头道,“皇后请说。”

“臣妾有喜了。”顾盼福身,轻声细语道,“已二月有余。”

“你起来说话。”王演伸手扶起顾盼,让她坐下,又问道,“怎么现在才说?”

顾盼拂袖蹙眉道,“之前忙着宫中诸事,没顾得上自己,午后觉得有些不适,请太医来看了才知。”

“皇后辛苦了。朕明日便修书告知汝南王这件喜事。你安心养胎。”王演道。

“臣妾多谢皇上,另外还有一事。”顾盼欲言又止,见王演示意她说,才接着道,“今日臣妾见了荆州来的岑家女儿,一见如故,回来又听说她与元贵妃是旧识,想到臣妾初有孕,接下来宫中诸事都要仰赖贵妃,若是能为她找个好帮手,又能为皇上添个可心的人,不是两全其美吗?”

“你见了岑氏?”王演脸色一沉,看向顾盼,见她点头道,“臣妾从御花园散步后,路过华光殿,见岑氏从里面出来,所以才能得见,说了几句话,觉得甚是投机。”

王演没再多问,只讲了些盛夏的消暑法子,吃完饭便回了太极殿,路上让内官去查皇后近日都见了什么人。

次日,尚在建康驿站的岑念景就接到宫里的旨意,说皇上下诏封她为昭容,赐字楚,十五日后吉日入宫,暂移居宫外别苑。

“楚昭容。”岑念景面无表情地念出此名。皇室要的,向来容不得人拒绝。

楚,不过是提醒她荆楚之地,岑氏一族安宁。

她随即修书一封,让秦昭带回荆州。

在别苑住下后,岑念景便发了噩梦,上一世在宫中的经历又在梦中重演,南王后赐鸩酒,岑氏诛九族的惨状,让她夜夜难眠。虽说这一世很多事情改变了,可岑家驻边和她入宫一事却没有变化,当务之急便是找到陷害岑氏叛国之人。

过了几日,荆州派人送了一些物品来到建康,云鸢也跟着一起来了。

“小姐,小姐。”碧衫小丫头刚风风火火地跑进别苑,一位年长的嬷嬷便拦住门口道,“何人喧哗。”

岑念景从里屋徐步走来,见到云鸢自然高兴,忙道,“墨竹姑姑,这是我的贴身侍女云鸢,云鸢,快见过墨竹姑姑。”

云鸢福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大礼道,“墨竹姑姑安好。”

这墨竹是宫里来教规矩的,见云鸢也知礼,并不为难她,让她们主仆团聚去了。

“小姐,听说你的喜事,大小姐送的宝石莲花簪子一对,夫人给的翡翠八宝攒珠钗和多串珊瑚项链,还有的在那几个箱子里。”云鸢从身上的包袱里拿出一些钗环来,又取出一对精致的银饰,摆到岑念景面前来。

她见了,挑眉道,“长勿相忘银带钩?”随即拿走细细看起来,银带钩的钩体为龙首形,钩身错金,雕着流畅的圆涡形云气纹,背面一半的铭文为小篆“长乐未央”,另一半为“永受嘉福”。岑念景读完才问道,“谁这么风雅?”

云鸢没出声,用嘴型道,“北边的。”

“他们的消息总这么快。”岑念景轻轻摇头,却又愁上眉头,心里盼着顾邵能念在她柔然相救之恩,日后岑氏落难,能够出手相助。毕竟自己离了荆州,万一岑府遇到什么事,自己也是鞭长莫及。

“小姐,快来试试夫人为你裁的新衣。”云鸢又打开了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各色云衫罗裙,她从里面挑了件青色的。

“云鸢,既然我要入宫,你也该嫁人了。怎么又跑来跟着我?”其实前些年,云鸢年岁渐长,府里便常催着,不过因岑念景一直未出阁,所以才拖着她与沈焕的婚事。

云鸢乐呵呵一笑道,“小姐别担心我,你自己入宫,我可放心不下。沈公子都知道,他说呀等多久都行。”

岑念景也跟着笑了。

两人又说了些体己话,才忙活着收拾这些嫁妆。

十五日之期到了,宫里便派了车辇接驾。

楚昭容住的是新布置的碧僖殿,一入门就见中庭有一个偌大的莲荷湖,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御花园,旁有假山亭台,沿池种了许多香树香花,岸芷汀兰,风雅别致。

这个宫苑原是合宫夜宴时所用的,因此比寻常后妃的居所都大了数倍不止,也异常的瑰丽华美。因着楚昭容入宫,又让侍卫和内官紧急修缮了一番,更显富丽堂皇。

这日岑念景穿了一身新裁的青色衣裙,外衬月白半袖,少见地梳了雾鬓云髻,又簪了几朵绢花。

岑念景与云鸢刚进门,一群宫女和内侍便来行礼,又传来皇后赏赐的物品。

“......七宝珊瑚簪一对,宝石点翠步摇一支,各色绸缎十匹,青鹤黄铜熏炉一座,琉璃花樽两件,天山雪莲一件....”

皇后赏的还没搬完,良淑媛赏的物件也来了。

领头的内侍忙上赶着介绍道,“碧僖殿后院移植了一片绿梅,那才是稀罕物。”

云鸢在一旁听了也乐开了花道,悄声对岑念景道,“皇上对小姐可真好,还惦记着你爱碧色。梅格已孤高,绿萼更幽绝。这绿梅本就稀罕,还能成片的栽种,到了冬天里定是一绝。”

没多久,许南烟带着丽灵来了,跟着的宫女也捧了些奇珍异宝来送给楚昭容。

按照宫礼,岑念景需给许南烟敬茶问安,许南烟却摆了摆手道,“免了,你坐着罢。”

两人坐在茶榻上,屏退了宫人,关上门相对无言了片刻,许南烟先开口道,“你也别怪我,你是奉诏入宫的,和那些被送进来的比起来,还是差了先机。我那日劝你,可你也不听。”

许南烟面带惋惜之意,她的意思是岑念景并非自愿入宫,岑氏未有送女之意,始终会让皇上有疑,当日还不如听她的劝。

“皇上要起疑心,就是天皇老子送我入宫也没用。”岑念景轻笑道。

许南烟摇头,发髻上的金步摇清脆作响,她又道,“行了,内宫的事比朝堂的也不简单。除了皇后,你要谨慎应对以外,宫里还有一位良淑媛,名叫阮湘云,位分在你之上,是原来的忠州骠骑将军阮郁之后,在王府的时候就是侧妃,还有一位兰婕妤,名叫慕容兰芳,是河南国公主,他们为新帝进献的美人。其余的才人美人良人,便是各家送来宫里充数的,你便应付应付算了。”

“我以为皇上见了你,应该不记得别人了吧。我抱紧你这棵大树就行了,还得提防这么多人吗?”青衣女子取笑道。阮湘云算是旧识,上一世她和自己一样,也是侧妃,最早诞下吴王的子嗣,其人纯良。但河南国公主她倒是第一次听说。

许南烟白了她一眼道,“得了吧,皇后贤良又多才艺,淑媛有子嗣,婕妤貌美泼辣,你觉得我在宫里还能怎么着?倒是你,一进宫就封昭容,还住着全皇宫最大的宫殿,不知道惹得多少人眼红。这听说都是皇后的意思,你什么时候和她亲近了?早知道,我就不用瞎操心了。”

岑念景闻言也有些讶异,“我哪亲近她了,那日从华光殿出来,见她正巧经过,只给她跪拜了一次,话都没说上。”

“连你的字,楚,也是皇后取的,说你一颦一笑,楚楚动人。”许南烟不屑地斜睨了青衣女子一眼,起身拂了拂衣袖道,“你收拾吧,我还得去重云殿给皇后烧香呢,她刚有孕,各宫都日日去替她念经拜佛,我也只能跟着去。你平日里没事就常来华光殿走动。我先走了。”

岑念景应着,却有些不解的神色。云鸢送了许南烟,回来给小姐奉茶,见了她眉头紧锁,便问她想什么。

“我原以为‘楚’字是皇帝的疑心,也是他的威胁。可如今,倒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岑念景眨巴着眼,看向碧衫小丫头,却见她忙不迭地过来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道,“夫人常说小姐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可别再想破脑袋了。既来之则安之。”逗得青衣女子也笑了。

两人正说笑,外面内官通传道,“兰婕妤到。”

岑念景示意云鸢前去接人,小丫头快步走出去,行了跪拜礼道,“兰婕妤万福。”

“起来吧。”

慕容兰芳穿着水粉色纱裙,外衬鹅黄罩衫,头戴吐谷浑特有的花树冠,两耳所戴的嵌宝石金耳坠比寻常的耳坠要长许多,一双灵动而深邃的眼眸颇有异族的风韵,尖削的下巴令她看起来比岑念景小了好几岁。

一进门,她先行了规矩的万福礼,才瞪大了双眼细细打量起岑念景。

“你就是南国的忠烈将军?”

岑念景微微颔首。

见状,慕容兰芳快步走近来握住她的手,眉开眼笑道,“你是我最敬佩的女子!”目光灼灼,满眼诚意。

“你十五就封将,大败倭国,此后为南国驻守边境,还曾经借道我国,帮我国攻打柔然!真是太厉害了。我从小就崇拜你!”

岑念景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问道,“你几岁了?”

“我今年十五。”慕容兰芳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不过我可是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今天总算可以听真人讲讲了。我最喜欢听忠烈将军在广陵与倭国一战成名的故事了。”

“你先给我讲讲你听过的罢。”岑念景淡淡一笑,时过境迁,当年那些凶险万状的战场如今也变成传说了,顾邵以倭国的名义侵犯广陵的事实也完全淹没于时光之中。

慕容兰芳立即昂首道,“五年前,倭国兵分两路,一路攻建康,一路攻广陵。在建康宫门快失守那千钧一刻,将军领兵赶来,剿灭所有倭寇,然后一路打到广陵,当时的广陵战火连天,南军节节败退,将军一马当先,迎难而上,在箭雨中杀敌,还连射几箭,一箭射落倭国战旗,一箭射死一名倭寇的战将。在敌多我少的困境下,将军把自己手中最后一件兵器抛向敌方高台,直取首领人头,所以倭寇才慌忙退兵。”说完,慕容兰芳又充满期待地看向岑念景道,“怎么样!我说的对不对?”

青衣女子看着眼前天真阳光的女孩,仿佛当年许南烟的模样,不禁对她笑了笑。这件事,她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大概如此。”

得到答案后,粉衣少女却撇下嘴角,有些不悦道,“楚昭容骗人。”

岑念景一愣,便问她何出此言。

“这个故事我也和皇上讲过多次,每次他都取笑我,说我讲得不对。可他又不告诉我哪里不对。”慕容兰芳委屈道。

“忠烈将军把长刀一扔,高台上的倭寇将领便把身边的士兵拖来挡刀,倭寇将领没死,可忠烈将军四面楚歌,这时候有人从天而降,领兵前来支援,所以倭寇才退兵的。”岑念景娓娓道来,听得慕容兰芳眼睛也不眨,忙问道,“这个人是谁?”

“是...是现在的元贵妃。”岑念景回道,眼前浮现出一个黑衣男子的身影,心头一痛。如今两人近在咫尺,却比任何时候都相隔得要远。

“元贵妃?原来她也是个巾帼英雄啊。难怪皇后姐姐说皇上最喜欢她。”慕容兰芳天真一笑,又拉着岑念景东扯西扯的,坐到了午膳时分才回去。

碧僖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云鸢伺候岑念景用了饭,便去铺床让她午休。

趁着给小姐摘簪子,云鸢问道,“小姐觉得兰婕妤人怎么样?”

“看似天真无害,说话却暗藏玄机。”岑念景一边解开外衣,听云鸢“嗯?”了一声疑问,接着道,“她表面上来和我说故事,实际上是告诉我一些事,一来,她与皇上亲近。若不是常常得见,人怎么能多次听她讲故事;二来,她还有皇后做靠山,所以她一口一个皇后姐姐。三来又提醒我,宫里数许南烟最得宠。”

小丫头乍舌道,“她才十五岁。”

“是啊,咱们十五岁那会,早被她卖了还帮她数钱呢。”岑念景说着便坐到床上。

云鸢取来纸扇,忙问道,“这可怎么办啊,来之前我还以为小姐日后可以锦衣玉食了,不用在军营里风吹日晒。现在听了,怎么感觉日子更难过了。”

“日子好过难过都得过。宫里和外面一样,利聚而来利尽而散。河南国公主与北国公主都是别国远嫁来的,背景一样,自然要格外亲厚。可今天兰婕妤这么盛情而来,许是有心拉拢我,毕竟皇后已有孕,一旦她有了嫡长子,宫里还有人的风头能盖过她吗?依附皇后只能永远听命于人了。”岑念景躺下了,侧着身看着云鸢,见她听得一脸认真。

“噢,那小姐要与兰婕妤交好吗?”云鸢一边扇着纸扇,坐在床边。

“这种事常常不遂人愿,看缘分吧。”岑念景拉着小丫头摇纸扇的手道,“你歇着去,我不热。”

“好,那我去小厨房给你做凉水荔枝膏。”小丫头闲不住,笑嘻嘻地往外跑。

岑念景刚睡下没多久便开始做梦,先梦到父亲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接着又见他被押解回建康,跪倒在断头台上。

“不要啊!”岑念景一身冷汗,哭着醒来,身边一人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紧紧抓着那人,泪眼朦胧,闻到一阵熟悉的木质香,忙推开此人一看,果然是王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