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岑念景便感觉府里气氛异常,到了厅堂见顾邵和秦穆又是那副死人脸,也懒得问,只是行了个礼,坐在一边。
府里的人也没把岑念景当外人,一个个急匆匆地进出汇报。
“已经进城的找出来杀了。再将城门封了,各个关口派兵驻守,进来一个杀一个,把尸体都烧了。全城燃艾,将士以纱巾覆面。”
听到顾邵的吩咐,岑念景心头一寒。
她想起来这件发生在坤启七年的大事。虽然当时自己和待嫁的长姐还住在建康,也听说了这件震惊两国的事迹。顾邵铁腕治疫,数月间连杀了上万名感染瘟疫的百姓,及时焚烧尸身。北国才遏制了蔓延的病情。
“等等。”岑念景还没想清楚,就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阻止那个出去传令的官兵。
顾邵才偏过头,看到了她。
“大人,这些得了病的可以集中治疗,让他们住到同一个村子去再隔断进出口即可。您如此严刑厉法,会让更多疫民藏匿起来,致使疫情进一步扩散。”岑念景感受到屋里众人都盯着她,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硬着头皮说完,“请大人三思。”
“这是北国的事。”顾邵的言外之意已经十分明显,只差“与你何干”四字。可想到那万千性命,少女不禁毛骨悚然。
“疫情已至徐州,与广陵郡之间难道不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吗?”岑念景咬咬牙,接着道,“我愿前去照顾病患,请大人给我三日时间。若病情没能缓解,你便烧了整个村子,我与他们共生死。”
顾邵冷哼一声,似有不悦的神情,过了半晌才道,“按她说的做。三日为限。将疫民全部聚集在临水村。”
岑念景走到书桌前,取纸一张,草草写下“女儿安好,徐州好玩,多住几日。景笔。”将虎符与信一起递给顾邵。
“秦穆今日会将粮草运至广陵郡,连同你的信与虎符。去了村子里,有什么需要就递信出来。”顾邵道。
少女闻言微微挑眉,没想到他竟不留下虎符,但也没有异议,只是乖巧地点点头。
她出门后,秦穆才问,“大人,此人可信否?会不会是姜氏的人?”
顾邵道,“她一腔孤勇,不可为他人所用,胆大妄为,他人亦不敢用。”
到了临水村,岑念景听到遍地哀嚎,腥臭味和尸臭味混杂,隔着面纱也能闻到。
顾邵派遣了数十名军士和医师前来,岑念景立刻令人将尸首全部运走焚烧,将所有房屋开窗燃艾通风,将秽物清理干净;由医师诊断,将病患分成轻重两批,又发现了许多没得病的亲眷,忙让这些人也戴好面纱,有的负责照顾病症较轻的患者,有的负责烧水做饭。
不到傍晚,临水村便被安排得井井有条。
岑念景写下所需的物资,让人带给顾邵,诸如草药、衣物、食品之类的再从外面送进来。
接连两日,很多疫民听闻徐州收容治疗病患,便陆续而来,也都得到了安置。
顾邵见她治理有效,便将临水村隔壁的三个村子也划入安置疫民的区域。这个隔断治疗法也被他上奏朝廷,北帝特派他到各州指导治疫。临走前,他特地嘱咐那些为临水村准备物资者“临水村若有物资一样不齐全的,全都杀无赦。”
又过了十五、六日,顾邵才从青州回到徐州,虽然他在外面,徐州的情况一直由秦穆照料并传书于他。待他回来时,徐州的病患已经少了一大半,剩余的也都转为轻症。
而秦穆最后一封传书则是告知他“岑氏染病”。
因此顾邵一回来便去了临水村。虽然已过正午,众人见了他,纷纷出门跪谢他建立灾民署收容治疗病患。
“如果没有州牧大人和岑小姐,我们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一个青年男子拉着幼儿来跪谢顾邵。
“岑小姐怎么样?”顾邵微微蹙眉,但很快舒展开来,他不太适应这些热情的乡亲百姓,但还是出手扶起了跪拜的人。
“大夫说小姐不是疫病,应该是太累了。”一个妇女忙过来插嘴答话。
秦穆原本在岑念景的屋前,见众人往外面聚集,便跟过来才见顾邵回来了。
“大人,你提前回来了?”
顾邵点头,“大夫何在?”
一个布衣老先生从旁走出,正要跪拜顾邵却被他拦住道,“进屋说话。”
他一进屋,便见榻上躺着的少女紧闭着双眼,比上一次见到的憔悴了许多。
“她怎么样?”顾邵坐到桌前问道。
“回大人,岑小姐身体强健,只是连日不眠不休,一时晕厥。”
顾邵看向秦穆,后者低着眼,没看他。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老先生这才出去煎药了。
“她没被暗杀身亡,你也要让她累死在我这儿不成?”顾邵有些讽刺道。
秦穆不敢答话,顾邵临走前吩咐过,让他看好岑念景,而他确实有嘴也说不清。岑念景看起来弱不禁风,谁知道她做起事来,就是三个军士加起来也没她利索。自己也常常找不到她到底又去哪家哪户照顾了,一直到昨日才看到她被人背回来。
“李大娘的药得煎三遍!煎三遍!”
听到少女沙哑的声音,顾邵和秦穆都看向了床榻,才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但眼睛还是闭着,看来是做梦了。
说完那句话,少女又躺下继续睡了。
两人面面相觑,顾邵摇摇头,起身走了出去。
巡视了一番临水村,见疫病已经大好,顾邵却依然阴沉着脸一路无言。
回到岑念景的屋子,正好见她半撑着身子起来。
“给我倒杯水。”岑念景自然地使唤起秦穆,见了顾邵也只是抬眼看了他一下道,“顾大人回来了。”
秦穆走近倒了杯水,递给她,就见她咕噜咕噜一口喝干了。
“你挺喜欢自找麻烦的。”顾邵打量着岑念景,才发觉她一身布衣,因为睡了一觉,一头长发被她挽在左肩上,还来不及梳理。
少女扯了扯嘴角,没有答话。
顾邵又问道,“这些人和你无亲无故,你为什么做这些?”
“顾大人没有恻隐之心吗?”少女端坐起来,用眼神示意秦穆把镜子举着,好让她坐在榻上梳梳头。
“何为恻隐之心?”顾邵不见两人才十几日,竟已熟识至此,但也没说什么。
“听到小儿掉入井内而啼哭,看到盲人走到悬崖边上,便想去帮他们一把,这不就是恻隐之心了?”岑念景随手梳了一个发髻,捡起床边一只木簪子簪上,才转头看向顾邵。
“如果有一个人每每走到悬崖边上,旁人只会想尽办法推他一把,巴不得他摔得粉碎。你说他还该不该有恻隐之心?”
顾邵说此话时,墨黑的眼眸深不见底,令人不寒而栗。
而他看少女,却见她双眸剪水,如清泉般干净透彻。
她当然没忘过顾邵是谁,是高台之上那些射向自己的羽箭,是上一世战场上数次差点取走自己性命的北军统领,现在临水村里这些活生生的人原本也会是刀下亡魂,还有日后的南国降兵,顾邵也是见一个杀一个。
“对推他的人,不会有。但对无辜者,该有。”
秦穆在一旁听得也微微一笑,最近他也觉得自己变得爱笑了起来,忙合了合嘴,恢复成平常那张冷静的脸庞。他看向顾邵,只觉得顾邵似乎和自己一直以来所熟悉的样子不同了,比如此番对疫民的处置,几乎倾了全州的财力与物力于此。
顾邵何尝不为自己连日来的举动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宫中的生存法则便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顾邵母妃秦氏为王后临死前钦点入宫,因此一入宫便是步履维艰。他自小所见的,就是母妃将那些投毒的,手脚不干净的,不服从管教的,稍有怠慢的,一一赐死,秦氏在后宫之中才逐渐得势。
几人沉默间,外面又来了两个大婶提着食盒进来了。
“州牧大人安好,秦大人安好。”两人先给秦穆与顾邵行了礼,又热情地招呼起岑念景道,“小姐。我们给您送月饼来了。”
“多谢多谢!”少女掀开被子起身,秦穆便递给她一件斗篷,突然见她脸色发白,惊恐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八月十四啊,明日就是中秋节啦。”大婶们忙着把各色月饼从食盒中取出,摆到桌上。
“糟了。”岑念景艰难地咽了口水,着急地看向秦穆道,“最近有没有我的信啊,裴允有没有来找过我啊?”
“裴允是谁?”这二十多日以来,秦穆也没见过她这么惊慌失措过,忙扶着她坐下。
顾邵隐隐记得裴允好像是那日和她一起来州牧府的一个年轻男子。
“怎么了?”顾邵也对她的慌张感到讶异。
少女只觉得双腿发软,怨恨自己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抛诸脑后,长姐和沈家的婚事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婚事,不不,是婚约,哎呀,不行,我要立刻回家。不然就错过聘礼啦!”
虽然她语无伦次,不过秦穆和顾邵都听出来是和嫁娶有关之事,不禁对她刚刚提到的“裴允”颇感兴趣。
两个大婶一听更是激动道,“岑小姐所聘何人啊,是哪家的这么有福气,真是恭喜恭喜!”摆好月饼,两人便又行了礼出去了。
岑念景躺了一天一夜,又情绪激动,站都站不稳,还是勉强地站起来,看了看秦穆和顾邵道,“秦穆,顾大人,能不能借我匹快马?”
“秦穆,你送她回去。”顾邵看了看门外,是他所骑的大宛马和秦穆的黄膘马,突然改了主意道,“我和你一起去。”
岑念景感激地看向顾邵,跟着两人走到屋外。
顾邵转身将岑念景的斗篷飘带在颈前系好,又把帽子也给她戴上了,才回身上马。他一伸手,少女立刻就搭了手让他拉上马坐在前面,一阵草药的淡香,掺着些许苦味,萦绕在他鼻前。
岑念景刚坐稳便道,“我看你还是挺有恻隐之心的。”
听顾邵在背后冷哼一声,少女又道,“急他人所急,也算,善心的一种。”
“抓紧。”
顾邵的声音就在耳边,岑念景却翻了个白眼道,“我可是骑兵。”言外之意便是“还用你教我骑马?”只不过是今天身子太虚了,否则她早就策马扬鞭,自己回去了。
此刻他的手环绕着她,拉着缰绳,怀里一阵暖意传来,这样近的距离令她一阵恍惚,不自觉地微微一笑,上一世两人一见面不是兵刃相交,就是针锋相对,谁曾想传说中的冷面刽子手有一天会这样好心好意地护送她回城?
虽然顾邵还是那副冷冷的样子,秦穆却见到他的眼里仿佛有笑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见他已经策马动身,忙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快马加鞭,不过一个时辰便赶到了广陵郡岑府所在,远远便见岑府张灯结彩,似有喜事。
岑念景一见那红布,心头一热,直直咳出一口血来。
顾邵下马才见她嘴角有血,直拉过她的手来听了听脉,知道是急火攻心。
“你急什么?这不是赶上了。你是今日嫁人还是明日?急成这样?”顾邵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在秦穆看来却是稀罕事,他所知道的顾邵最恨多管闲事。
岑念景顾不上驳他,只是跑上前去,对门口的侍卫吼道,“裴允呢?”
她这一吼,有人从府邸里跑了出来,是一个俊秀的青年,见到岑念景回来,开心地回头喊了声“景儿回来了。”
“秦昭,裴允呢?”岑念景见了来人,便上前去死死拉着他的衣袖。
“裴允不是和你一起出门的吗?你才回来,我怎么能见过他呢?”
闻言,岑念景一口气没喘上来便晕了过去,秦昭吓了一跳,忙扶着她。秦穆与顾邵也一齐跟了进来,秦昭不知来者何人,只知道是护送岑念景的,以为是哪个营的将士,也没多问,便领了两人进府。
秦昭背着岑念景,回了院落,云鸢和岑念白见状也吓了一跳。
几人慌慌张张地把岑念景放到榻上,正要请大夫,却见顾邵上前掐了掐她的人中,拿出一个小药瓶给她闻了闻,岑念景便醒转过来了,秦穆顺手从桌边取了一盏茶过来,递给她喝下。
睁眼见到岑念白和云鸢,少女忙问道,“沈家的来过了?”
“徐州几多地,一去不言归了。你还记得长姐的事?”岑念白见妹妹没什么大碍,便冷言冷语道。
岑念景又气又急,答道,“我不是让裴允去建康了吗?他人呢?”气没顺平,又咳了两声。这下岑念白什么气都没有了,只是坐下给她拍背,轻轻道,“这两人是?”
“顾大人,你们找地儿坐坐吧。云鸢,沏茶。”岑念景这才有空顾及两人,又介绍道,“徐州牧顾大人,秦将军。”
岑念白这才想起月前父亲提起过徐州送了三千石粮食给广陵郡,还想开通互市,这对江东的旱情真是如降甘霖,仿佛当时送粮的便是这位秦将军,便起身给两人行礼。
顾邵和秦穆便坐在茶桌边上,见到一个明眸皓齿的小丫头端着两盏茶过来,笑眼盈盈,这单纯的模样倒像极了岑念景。云鸢打开食盒,端出各色糕点和月饼,请两位贵客品尝。
秦昭也跟着坐下,左右端详着从徐州来的贵客,见两人也看着他,便没话找话道,“我也姓秦,单名昭。”
“秦穆。”秦穆不知不觉回话道,这屋子的气氛亲切得令他心生暖意。
“景儿在徐州都遇到什么好玩的事了,这么久不回来?”秦昭拿起一块五香糕,边吃边问道。
岑念景远远地白了他一眼,接着问道,“怎么府里都挂红了?”
“是啊,你再不回来,许南烟都要派人去接你了。”秦昭笑道,“白姐儿的婚期提前了,改十六了。”
这回顾邵和秦穆明白了,岑念景紧张的不是她自己的事,是她姐姐的婚事,这真是符合她爱管闲事的性格。
岑念景一愣,才道,“南烟也来?”
“说今日就到。”云鸢接话道。
“沈家的也到了?”少女脸色一沉。
“早到了,你可错过了一场好戏,那流水的聘礼,真是叫人大开眼界。”秦昭自顾自地去倒茶,又喝了一大口。
岑念景不死心,扯着岑念白的衣袖道,“长姐,你真要嫁给沈宜安?”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这自小便有的婚约,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岑念白微微一笑,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我不要你嫁他!”少女陡然抬高了音量,众人皆不解,唯有岑念白苦笑道,“你不让我嫁他,我还能嫁谁呢?”
全建康都知道这个名为“金锁之约”的婚约,因此就算岑念白今年已经十八,也从未有人上门议琴。毕竟这婚约的一方是当朝的丞相之子,何人敢问津?
“我要杀了裴允。”岑念景咬牙切齿,“秦昭,派人去找裴允。”
“找什么呀,裴大哥不就在这儿嘛。”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一个红衣少女笑嘻嘻地拉着裴允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