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1962年考入上海中医学院(今上海中医药大学)医疗系专业,自定的人生目标是学成之后要当一个好的中医。但即使在毕业后的数十年间,也从未想过要给自己出一本医集。

我写的第一篇医学论文是1979年至1981年在成都中医学院(今成都中医药大学)研究生班学习期间必须要交的硕士学位论文:《论气机学说》。毕业后又陆续写了一些文章,作文的原因部分是禀命于师长和领导,更多的是因对一些专业问题不解,因而翻书、求教,继而思考,然后留意临床体验,如果有所得,则笔之成文。40余年来也不过30来文,公开发表者仅10余文而已,可见不是一个丰产的治学者。而且作文甚慢,有的文章写写停停,反复修改多年乃成,但今天读下来仍感有所不备,仍需要修改,足见我还是一个钝思的人,所以常常感叹文不胜其改,作文太累。以上是过去未曾想过要出个人医集的两大原因。

2009年至2015年先后担任第四、第五批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2013年始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在重庆市中医院筹建、验收“张西俭名中医传承工作室”,我担任导师。这三件事促使我考虑出于教习传承的需要,应将历年所写所思的东西整理出来。后人民卫生出版社约稿,于是决定编写一本医集。稿成后因字多又分编为二本书,本集书名《中医思学践悟录》者,乃本医集的内容不过总结本人此生对中医学术和临床经验的学习、思考和临床实践之得而已,另一本为《张西俭脉论脉案集》。

回顾40多年来的医学经历大致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从上海中医学院本科学习开始至1979年考入成都中医学院研究生班为止,注意力集中在方药知识方面,以为只要多多熟悉药性、多拿到几张秘验方就可以取得良好的临床疗效。这种工作对于初出茅庐的我来说有一定作用,起码减少了初试临床的惶恐。象征性的工作是整理了一厚本的中药资料和三日记本的方歌集,其中的方歌部分是抄书,部分则按自己的口读习惯改编或自编,供自习之用。

在大学本科毕业后的10来年中,渐渐发现仅凭方药知识还不能成为高水平的中医师,按病、症、证索方治病仍有许多不顺之例。所谓秘方、验方、专药,临床试用之后或有效或无效但不明其理。当时以为乃用方识药不够精熟,在缺乏名师指点的条件下,热衷于读古今名家医案,希望从中能得到启悟。案书买了不少,常阅者有清代叶桂《临证指南医案》、民国《丁甘仁医案》、近代《蒲辅周医疗经验集》。读案初期似坠云雾之中,根本不明白案文的内涵,久之懂一些,并且渐渐明白名师之术,或取之于前人、他人和老师,或自我总结,总有观点思路和经验为其分析、判断案情和组方用药提供方向和依据,而且像上述叶、丁、蒲诸家,药轻方简却屡起大疴,其医术之深绝非单纯的方药一端所能理解,其识证之深、立法遣药之精必有好的理论和临床思想支持。当然好的经验也很重要,但好经验一定在好的临床思维组织下方能发挥好的治疗作用。犹如兵家治军打仗,丰足的粮草、精良的武器、充裕的兵力只是具备了取胜战争的物质条件,尚需正确的军事思想和临阵正确的判断、指挥才能打赢战争。而且我的中医研究生专业就是“中医基础”,所以我从研究生班毕业之后就比较注意中医基础和临床的理论以及临床思维方法的再学习,选题锁定在中医的思维方法、气机学说,并慢慢扩大到虚实理论、方剂基本配伍规律、《伤寒论》中的气机气化问题、脉诊理论、病机结构、中医辨证论治精神等方面。同行中有议之为虚思空论,有时做讲座,听众之中往往希望多介绍经验方、用药经验和治病诀窍。但我却感到随着学习、思索的深入,对临床能力的提高助益甚多,每诊病患,胸中渐渐有所成竹,看问题开始有角度、有方向,所以学习、探究中医的理论问题和思维方法至今乐此不疲。学生皆认为我在脉诊上有所成就,但我的脉论和脉诊经验正源自对中医思维方法、虚实、气机、病机等理论问题的学习和思考,而且脉诊上的提高也是立足于关于脉诊的理论思考,并联系实践,是领悟到的中医基础理论观点在脉诊上的再领悟。同样的关系也见之于对感证热病、高血压病、湿滞互结证、变态反应性皮肤病等临床课题的探索。

总之,正确的基础理论和临床理论以及思维方法因能够提供分析判断病情的观点和方向,能够正确地对信息资料进行取舍、组织、分析和综合,能够从临床表象深入病情的内部本质,能够帮助正确运用前人和自身的临床经验,并由此及彼、举一反三,从而是十分严肃、重要的足以终身为之学习、思考和实践的医学课题,是中医临床工作进入理性思维,而不仅仅是经验的再运用的基础。这是我的观点。但我丝毫没有轻视医疗经验的学习、总结与实践,没有临床经验,理论思考将是无本之木、无水之舟,是随心无据之思,只是不赞成唯经验主义,不主张盲目非理性的临床路线,十分期待中医界在足够的经验基础上能产生新的理性升华。而且明白理论知识都存在历史的和个人的局限性,则需要中医学术通过个人与代际之间的传承发展来完善,需要以实践为检验其价值的最终标准。在中医学术发展史上轻言妄论和言必称古、墨守成规都是妨碍中医学术进步的倾向。我自信这本医集中的观点有其丰实的临床实践基础,但中医学术界将如何评价,除了本人和学员们的进一步努力外还有待更多业者的临床实践的再检验。

本医集分医论和临床二篇,医论篇着重于讨论《内经》、《伤寒论》、中医基础、方剂配伍等理论问题。临床篇为对一些病、症、证诊治经验的总结和探讨。共26文,最后附录本人的若干自拟方。各篇之间在体例上本无统一性,多为历年来发表或演讲的文章,少数为教习弟子用的未发表稿。为达到鲜明观点之效,对同类议题作了一定的整合,鉴于历代至今,医者自拟的经验方越来越多,不胜注目,从历史来看过多的方剂作用有限,被尘封者多多,所以不太愿意将自身的临床经验一一局限和固定在自拟方上,强调以理执方,举一反三,活用方药为盼。

有必要解释,医论篇诸文中关于虚实、气化、气机(气化、气机变化合称为气变)三个课题,是中医学术在黑箱条件下,对人体的三个认识切入点,有了这三个切入点,才会形成许多独特的、可以称之为中医的学术内容。换言之,欲深入理解中医学术知识,而弃虚实、气化、气机思维是不可能做到的。其中“虚实”即古人对人体各种因素量的变化(程度变化)的归纳,视生命过程中各种因素(生理的和疾病的)彼此量的平衡与失衡为基本的生命活动特征,构成虚与实的动态关系,是比较思维在宏观黑箱条件下运用的产物。气化乃透过表象深入了解人体内部各种因素之间的转化,气机活动则是对物质与能量运动的空间分布作出描述的概念。而医论中关于病机结构的阐述则涉及辨证论治的核心内容,对方剂相反相成的讨论又关乎中医方药配伍技巧中与相济相成并立的最基本的配伍规律。此外在本书姊妹作《张西俭脉论脉案集》中着重讨论了以病机、脉气变化为基点的脉诊理论和技术。这六个课题都是中医学术有待深入的基本面,因其重要性斗胆写了几篇文章。如果说笔者的讨论存在失误与肤浅,希望读者切勿因此嫌弃对这六个课题的学习与探讨,但笔者因在医疗生涯中思学践悟过这些课题而感到庆幸。

当前中医学界,受西方科学影响,普遍认为科学内容必须按西方科学的标准经实验验证,才具有科学性和可信度。其实在一定条件下(不得已的条件下)观察表象,运用思维工具深入本质,并长时间地在人体身上观察、验证、纠误,这也是一种科学验证,得到历史实践检验的知识也拥有科学性和可信度。只是这种科学验证方法非经较长的历史摸索和检验过程是不能完成的,所以这种科学发展模式比较低效、迟缓,不被当代科学界所接受。但问题是,古人的低效、迟缓,因其课题之高难复杂,今人也高效、快速不了多少,高效、快速研究中医学术的基础方法还不成熟或不具备,在这样的形势下,古人为今天的国人做了许多“笨”事,形成了一个学术体系,则今天的国人如何可以慢待祖先的努力和成就?

本医集各篇文章都是写于不同年份的独立之作,为说理需要,彼此之间同一观点不同程度的复述在所难免,这是学术观点的伸展与交错,敬请勿以赘言看待。

在编写中对刘时觉《宋元明清医籍年表》一书的资料屡作引举,系认为该书是一本比较详尽可靠的医籍书目力作,深以为能拥备一册为幸。

编写本医集,众弟子如朱丹平、岳锐、陈中沛、梅翔、张旗、赵颜俐、路瑜等皆在整理、打印以及其他的相关事务中付出甚多。

真诚期待同行斧正。

张西俭写于重庆琴阖蒲牢书室

201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