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杜林祥又赶去殡仪馆。陶雪峰是追随自己多年的部下,且不论功劳,起码苦劳少不了,杜林祥一定要去陪陶雪峰走这最后一程。短短几天,杜林祥便参加了两场丧礼,听着灵堂里的哀乐,他的心情十分晦暗。
就在殡仪馆里,杜林祥接到一个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对方自称是某周刊的记者,看见网上有一条帖子,说是纬通集团派驻到下属企业的总经理,被工人打死了,想了解一下情况。
这该死的网帖!身处网络社会,任何事都难以遁形啊。杜林祥立刻在电话中解释说:“事件已经妥善解决了,都是个别人一时情绪激动,出手不知轻重。我现在就在殡仪馆参加死者的丧礼,公司会做好死者家属的安抚工作。冶金厂那边,我们也派出了专门人员,工人的情绪很稳定。”
短短一个下午,杜林祥就接了近十通电话,都是各路记者在了解情况。每一次,他都会客客气气地回应对方,并称事件已妥善处理。到了晚上,杜林祥实在不堪其扰,干脆关机了事。同时,他还让高明勇与北京的删帖公司联系,一定要把网上关于此事的帖子删掉。通过以前几次合作,杜林祥对删帖公司的业务能力颇有信心,他相信这一次,删帖公司那帮小伙子依旧会把活干漂亮。
第二天一早醒来,打开网页时,杜林祥才发现一切竟大大出乎意料!
几大门户网站的首页,全是有关陶雪峰之死的新闻,下面还有大量网友的跟帖、评论。有家网站的新闻标题竟是“纬通集团董事长称,陶雪峰之死系误伤”。河州市公安局局长唐剑看到新闻后,打来电话质问:“公安局的调查还在进行中,你怎么能对外说陶雪峰之死是误伤?”
杜林祥十分委屈:“我压根就没说那样的话。”
后来杜林祥仔细阅读了新闻,记者是根据他说的那句“都是个别人一时情绪激动,出手不知轻重”,发展解读出了误伤一说。而且还把“误伤”两字,醒目地放在标题中。“妈的,这不是坑人吗?”杜林祥狠狠地骂。
后续的跟进报道也不断推出。有记者跑去殡仪馆,采访了陶雪峰的妻子。陶妻悲愤交加,当着记者的面喊出了“要所有凶手血债血偿,一个都不会放过”。冶金厂的工人看到报道又紧张起来,他们质问安幼琪:“不是说就处理那个醉酒闹事的保安吗?‘要所有凶手血债血偿’是什么意思?”
还有记者在稿件中说河州冶金厂的改制是贱卖国有资产,甚至暗指杜林祥通过官商勾结,践踏了工人的权益。杜林祥看到这些报道更是怒火中烧:“就算贱卖国有资产,那也是五年前谷伟民干的好事,与我杜某人何干?老子可是从谷伟民手上买来的厂子。”
创业这么多年来,有几篇关于纬通的负面新闻见诸报端,对杜林祥来说已见怪不怪。可如此大篇幅、高密度,甚至连续数日的追踪报道,却是杜林祥从没经历过的。对于打来电话采访的记者,他总是耐心解释,可不管他说什么,最后出来的报道都出人意料。
4 真话与假话之间,还有一种模棱两可的话
纬通集团遭遇媒体轮番炮轰,把吕有顺都给惊动了。他派出市委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说是来协助纬通处理舆情危机。
这位副部长姓阴,据说是河州的一位大才子,尤其擅长写赋。在河州的政商圈子里混久了,杜林祥也知道许多官场人物的典故。譬如这位阴部长,有一条关于他的段子便流传甚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官场上流行称呼领导时把“长”字去掉,比方陈局长直接叫陈局,李处长直接叫李处。阴部长当上宣传部副部长后,也有人叫他“阴部”。
对这个称呼,阴部长自然心里不是滋味。他在多个场合说过,希望大家别这样叫。隔了一段时间,几名从县里来挂职的同志,不知道这条规矩,又在办公室里称呼“阴部”。碰巧另一位副部长路过,便一本正经地教训道:“你们再这样叫,人家阴部长毛了。”
杜林祥是在一次饭局上听到这条段子的,当时笑得合不拢嘴。同桌的另一位官员则感叹道:“汉字真是博大精深,同样几个字,断句不一样,意思就大相径庭。‘阴部长,毛了’和‘阴部,长毛了’差得太远。”
杜林祥自然不会在称呼上犯错。宴请宣传部一行时,都是毕恭毕敬地称呼“阴部长”。阴部长也是个性情中人,几杯酒下肚,便拍着胸脯保证要发动河州所有媒体,打一场漂亮的舆论反击战,把那些外界的不实之词一一戳穿。
接下来一连几天,《河州日报》《河州晚报》等本地媒体,都刊发了大量报道,为纬通集团辩护。可这一轮报道过后,又引来外地媒体新一轮针锋相对的质疑,甚至有人在网上发帖,说杜林祥手眼通天,花钱买通了当地报纸。
看着网上铺天盖地的舆论谴责,还有秘书送上来的各种报刊,坐在办公室里的杜林祥,心里真是憋着一团火。他不知道对手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如何还击,只能天天等着人家骂上门来。
说舆论能杀人或许夸张,但要毁掉一个人却是轻而易举。这不,杜林祥的奸商形象已跃然纸上。不少媒体刨根问底,说他与某位市领导关系密切,又说他与某位公司高管关系暧昧,还有的说他的小舅子卷款潜逃……总之所有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被翻了出来!
最可气的是一家北京的报纸,该报记者打电话给河州市公安局,问“对于发生在纬通集团内部的这起刑事案件,警方是否会继续调查”,公安局当然回答说“展开调查”。可报纸的标题却写成“河州警方称将调查纬通集团”。
这就是典型的“标题党”手法!你不能说他这个标题不对,但它又的确能引导读者展开错误联想。于是,纬通集团遭到调查、杜林祥本人已被警方控制的流言四处传播。
连日来媒体的挞伐,让杜林祥心力交瘁。一天,他正坐在办公室看文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拿过来一看,来电号码是一个北京地区的座机。该不会又是哪路记者打来的吧?杜林祥现在看到010打头的电话,心里都会一阵发毛。
杜林祥犹豫再三,终于按了接听键。手机中立刻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三哥,你最近还好吧?”
“哦,是小袁啊。你怎么不用手机?我刚开始一看是个陌生号码,还不想接呢。”杜林祥说。
打来电话的正是袁凯。自从上回因为摩天大楼的事不打不相识后,杜林祥与袁凯的关系日渐热络。杜林祥欣赏袁凯的才气,袁凯也感激杜林祥关键时刻的“仗义相助”。袁凯本来称呼杜林祥为“大哥”,后来杜林祥却说:“我在家里排行老三,许多人都叫我三哥。你也叫我三哥吧,我听着顺耳。”袁凯自然受用不已。从“大哥”到“三哥”,仿佛表示杜林祥已把袁凯当成自家人。
跟袁凯关系密切之后,杜林祥也不忘叮嘱公司内的人,一定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能让袁凯知道,他父亲上回在“花茶馆”里被抓,其实是杜林祥设的圈套。
“我人在办公室,所以就用座机打的。”袁凯说,“三哥,我看最近有许多关于纬通集团的新闻,是怎么回事?”
“唉,别提了。我这回是被记者们给修理惨了!”杜林祥唉声叹气。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电话那头的袁凯,曾经不就是个记者吗?
从河州到南方某著名媒体,袁凯都是响当当的名记。后来面对残酷的现实,袁凯抛弃了坚守多年的新闻理想,成为一名不折不扣的媒体混混。他靠采写负面新闻,并以此勒索企业与地方官员,搞了不少钱。
杜林祥说:“小袁,你倒说说,这次为什么媒体盯着我不放?我他妈招谁惹谁了?”
袁凯笑着说:“三哥,不是你招谁惹谁,而是你整天给记者们提供新闻素材。记者们可喜欢你了,有了你,他们天天都能挣稿费。”
杜林祥像是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我这次应对媒体时屡屡失误?”
袁凯思忖了一会说:“咱们不是外人,有话就直说了。我是专业媒体人出身,站在我的角度,三哥这次大大失策。”
“我马上叫秘书给你订机票。你今晚就飞回来,我要好好向你请教。”杜林祥有个优点,就是不摆架子,不耻下问。只要他不懂的东西别人能懂,就会毫不犹豫地“夜半虚前席”。
袁凯有些惊讶:“三哥,今晚就回来,是不是太匆忙?”
杜林祥说:“没什么匆忙的!怎么和媒体打交道,我一点经验也没有。这次稀里糊涂被人家糟蹋得这么惨,接下来怎么应付,正想找个人请教。”
袁凯不好推辞,说:“好吧,我马上打的去首都机场。”
下午四点过,袁凯赶到了纬通大厦。这座洪西第一高楼的六十六层,杜林祥正在自己宽大豪华的办公室里等候着袁凯。
两人一见面,杜林祥就怒气冲冲地说:“我刚和北京删帖公司那帮小子通了电话,把他们大骂了一通。收了我的钱,屁事也办不好,网上铺天盖地针对纬通的负面报道。小袁,这些删帖公司以往不是很牛吗,这次怎么也不行了?”
袁凯点上一支烟说:“顾名思义,删帖公司就是删除网站上的各种帖子。比如哪个网友在论坛上发布了一条帖子,删帖公司就动用各种关系,把帖子删掉。几年前我写的三哥公司强拆闹出人命的帖子,就是这样被删的。但这次不同,各家媒体已经介入,并采写出大量报道。这些都是专业媒体采写出的新闻,再经由门户网站转载,与普通网友发布的帖子不是一回事。删帖公司当然无能为力!”
袁凯继续说:“删帖应该是一种前端危机公关。就是说有网友发布了帖子,而众多新闻媒体还没有跟进时,通过删帖就能把危机扼杀在萌芽状态。一旦大批媒体跟进,删不删帖的,就不重要了。打个比喻吧,删帖就是感冒冲剂,一般的感冒发烧,吃它当然管用,可要已经烧成肺炎了,它自然就不行。不是药的质量有问题,而是不对症。”
杜林祥苦笑着说:“看来是我这个庸医,开错了方子。”他接着说:“这个帖子上午才出来,为什么那么多媒体下午就跟进?”
袁凯说:“因为这个帖子,太有新闻价值。那些坐在办公室,正为找新闻发愁的记者,一看这帖子肯定像打了鸡血般兴奋。”
“所谓新闻价值,就因为死了个人?”杜林祥问。
袁凯摇摇头:“新闻价值是个很残酷甚至很冷血的标准。它不在乎人命,只关心新闻。哪怕河州一辆大巴翻出高速路,死了一二十个人,也不如死一个陶雪峰有新闻价值。因为陶雪峰是被工人打死的,这才是最大的新闻看点。”
袁凯接着说:“非洲的一场内战,动辄死几万人,美国‘九一一’事件死了三千多人,可全球媒体无一不把‘九一一’事件当成重大新闻。我倒不认为这是什么偏见,反而是尊重新闻规律的表现。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非洲地区内战频繁,仗打多了,那就不叫新闻。‘九一一’事件史无前例,当然就是大新闻。”
聊起新闻,袁凯总有些激动,已被磨灭的理想与热情似乎又在体内涌动。他不禁回忆起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在广州的地下室里,抽着五块钱的白沙烟,疯狂敲击键盘,秉笔直书,激浊扬清。唉,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几多风雨。当年的袁凯,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如今的他,是算幡然醒悟抑或自甘堕落,谁也说不清!
杜林祥的话又把袁凯拉回现实:“小袁,你觉得我这次应对媒体时,是不是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为什么记者老是对我穷追猛打,扭住不放?”
袁凯深吸了一口烟,说:“三哥,我觉得你这次应对媒体时,走了三步臭棋,才会如此被动。”
杜林祥很喜欢袁凯讲话直来直去的性格,他挺直腰板问道:“哪三步臭棋?”
袁凯说:“诚如我刚才所说,这件事最大的新闻价值,不是一个人死了,而是作为总经理的陶雪峰,被工人们活活打死。如果你一开始不向记者承认陶雪峰是被工人打死的,这件事的新闻价值就会大打折扣。”
杜林祥有些不解:“事实摆在那里,难道要我公然撒谎?”
“当然不是说谎。”袁凯说,“在真话与假话之间,还有一种叫作模棱两可的话。比如,纬通方面可以说陶雪峰患有心脏病。当时现场混乱,的确出现了互相推搡的情况。不过陶雪峰的死因,究竟是外伤还是受到刺激后心脏病发作,还有待进一步确认。”
袁凯接着说:“你没说陶雪峰不是被打死的,但又没有确认,这就叫模棱两可。它与谎话还不一样!”
杜林祥说:“我如果这样说,记者就不报道了?”
袁凯摇摇头:“不报道是不可能的,但经你这样一说,媒体在报道时就会有所收敛。媒体写报道,也是要承担责任的。他们如果一上来就大肆渲染陶雪峰被工人打死,后来调查结果证明陶雪峰是死于心脏病,怎么去收场?所以,本来写一个整版的,大概就压缩成半个版了。后期编辑时,他们也会在许多说法上注意留有余地。”
袁凯继续说:“可你一上来就向记者确认,陶雪峰是被工人打死的。记者只要坐实了这一点,就能大肆炒作一番了。”
杜林祥也点上一支烟,若有所思地说:“你说的有道理。现在好多地方的新闻,不就用一句‘还在调查中’搪塞过去了?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反正就是没有结论。”
袁凯笑起来:“三哥真是一点就通!”
杜林祥又问:“第二步臭棋是什么?”
“你不应该频繁接受记者采访。在那种情况下,你怎么说都是错的,都会被人揪住辫子。”袁凯说。
过去几天的情形,正如袁凯说的那样,不管杜林祥说什么,都会被记者拿去过度解读,然后回过头又把他批判一通。但杜林祥也有委屈:“有些事情外界存在误解。纬通受了冤枉,就不能去解释、澄清?”